董小宛死後,冒辟疆回憶兩人間的點點滴滴,寫成了《影梅庵憶語》
董小宛,秦淮八艷之一。要說董小宛,不能不先說冒辟疆。生於權勢傾天下的權貴之家,才貌雙全,是晚明響噹噹的四公子之一。朋友稱讚他「姿儀天出,神清徹膚」,送他「東海秀影」的雅號。據他的朋友說,凡是見過冒辟疆的女子,甚至都不願意再嫁給權貴之家做正妻,寧願嫁給他做小妾。
富貴、帥氣、有才,日後董小宛為愛他,卑微低到了塵埃里。
明朝末年,二十八歲的冒辟疆去金陵科考,雖未考取功名,卻並不影響他呼朋喚友去尋花問柳,尋歡作樂。
隨行的朋友告訴他,有一個姓董的妓女,「才色為一時之冠。」見過大世面的冒辟疆自然不輕易相信。只是經不起朋友的再三攛掇,冒辟疆決定去見識見識這位大家交口稱讚的絕世天人。
可惜事不湊巧。董小宛雖然一時艷名冠絕秦淮,但她個人並不享受這一切。但凡男女群集,觥籌交錯,嬉戲無度的場合,必定心生厭惡,拂袖而去。她喜歡的是清凈、優雅的世外桃源。身在紅塵中,不過是造化弄人而已。
冒辟疆慕名而來的時候,董小宛已經去了蘇州,在一條小河邊的竹籬茅舍里悠然自得,不問世事。這反倒引起了冒辟疆的興趣,他決定去蘇州。
冒辟疆到了蘇州,董小宛卻又陪客人去遊玩洞庭湖未歸。三番五次不湊巧,越發撩動了冒辟疆的心弦。
男人就是這樣,得不到的,總是散發著無窮的魅力。過於主動滿足不了他們的征服欲,他們就不珍惜。
如果董小宛懂得這個道理,或許後來對冒辟疆就不會愛得那麼卑微。可惜道理都懂,但遇到了,又總是會義無反顧地投入。這是董小宛的偉大,也是她的悲劇。
冒辟疆在離開蘇州的前一晚,做了最後一次嘗試。
這次董小宛回來了,但卻喝醉了。既然是開門做生意,就沒有讓客人吃閉門羹的道理,何況對方是大名鼎鼎的冒辟疆,萬千少女求而不得的夢中情人。半醉半醒的董小宛在丫鬟的攙扶下,見冒辟疆於曲蘭花下。
冒辟疆見到的董小宛,面頰紅潤,一臉春色在若隱若現之間;身若扶柳,在站得穩站不穩之間;顧目四盼,在似睡似醒之間。
冒辟疆是慕名而來,董小宛對冒辟疆也是早有耳聞。兩個人的初次會面,相顧無言,很像《牡丹亭》里的唱詞:「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也像《紅樓夢》里寶黛初相見:「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再次見面,卻已經是三年後。
在這三年里,董小宛四處遊山玩水,冒辟疆卻又在朋友的攛掇下,認識了另外一位絕世佳人,並定了婚約。這個人就是同為秦淮八艷之一,攪得晚明風起雲湧的陳圓圓。
冒辟疆這樣描述陳圓圓:「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慾仙欲死。」好一個欲仙欲死,直接就定了婚約。只可惜,陳圓圓名聲在外,命途多舛,在成婚前被人劫掠而去,和冒辟疆的婚約自然也就成了幻影。
冒辟疆為了趕考,再次來到金陵。本來志在必得,卻偏偏不遂人願,又剛聽說陳圓圓被劫掠的消息,抑鬱難伸。正泛舟消遣,卻不經意間路過了董小宛的住所。
冒辟疆想起了三年前見到的絕世佳人,也就忘記了讓自己欲仙欲死的陳圓圓。一時「不禁狂喜」,停船造訪。
然而此時,董小宛已經奄奄一息。同在八艷之列,陳圓圓遭到劫持,董小宛也沒能倖免。大病一場,又加上喪母,董小宛已經整整十八天米不沾牙,閉門謝客,只等香消玉殞。
然而,冒辟疆偏偏執著。不管別人如何勸說,他只管敲門。三番五次,終於有人來開門。董小宛睡在病榻中,有氣無力地問了聲:「誰啊?」
冒辟疆回答:「三年前,你在半醉半醒中,曲蘭花下見的人。」
董小宛想起了冒辟疆,一時百感交集:「雖然我們只見過一次。母親卻說你是個難得的好人,替我可惜沒有和你長時間交往相處。現在我母親剛剛死去,見到了你,就想起了我的母親。」
兩人就在床前攀談起來。不知不覺,已是深更半夜。董小宛忽然對冒辟疆說:「這十八天來,我吃不下,睡不著,本來是快要死的人了。今天一見到你,頓時覺得神清氣爽。你救了我的命,我怎麼可以沒有報答呢?此時此刻,我就以身相許,且終身不離。希望你千萬不要推辭。」
董小宛的直接、坦率嚇壞了冒辟疆。他只好支支吾吾地說:「天下哪有這麼做交易的。你才見了我兩次,上次喝醉了,這次病糊塗了。還不了解我就輕易以身相許,太草率了。」隨即以第二天還要趕去襄樊去見父親為由,匆忙告辭。
本來董小宛奄奄一息,如果冒辟疆就此打住,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但他卻偏偏執著。
千萬不要以為他是一往情深,不過是對三年前那一面,念念不忘而已。所有的男人都可以為一次艷遇捨生忘死。但女人認真起來,要為這一輩子捨生忘死的時候,所有的男人又都慫了,只想遠遠地逃開。
冒辟疆準備就這麼溜之大吉的。偏偏有好事的朋友說董小宛如此有情有義,辜負了實在不好。他只好硬著頭皮去辭行。
冒辟疆的船還沒靠岸,就看到董小宛已經盛裝艷服,站在樓上窗前,痴痴望著河面。剛看到冒辟疆的船靠岸,就一路奔下樓,奔上了船,不容分說地告訴冒辟疆:「我已經準備好了。讓我送你一程吧。」
這一送,就是二十七天。每一天,冒辟疆都對董小宛說同一句話:「你回去吧。」
一直到了鎮江,董小宛才說:「我要嫁你的決心,就像浩浩蕩蕩的江水往東流,誓死不再回去。」說好的「我送送你」,成了「我要和你回家」。
冒辟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扯破臉皮說了實話:「我現在忙於科考,沒時間考慮我們的事情。父親大人又常年在外為官,家裡全靠母親一個人支撐,我也沒盡孝道,現在要回去幫忙打理家務。況且你在蘇州欠了那麼多人的錢,又是在金陵登名造冊的妓女。這些事都還要從長計議。」
功名、盡孝都是藉口,董小宛欠債太多,贖身的銀子還需要一大筆,才是真情。董小宛美是美,但要不要為她花這樣一大筆錢,冒辟疆卻很猶豫。
如此明白的拒絕,並沒有讓董小宛退縮。冒辟疆只好許願說:「等夏天我去金陵趕考,就來找你。」
殘酷的拒絕,董小宛掩面大哭,辭別而去。冒辟疆如釋重負,大鬆了一口氣。
回到蘇州的董小宛,擔心冒辟疆忘了自己,忍不住派人到他家中,再次陳述自己非他不嫁的決心。接待董小宛信使的是冒辟疆的夫人蘇氏。她雖然賢惠,但懷疑董小宛是個騙子,給了十兩銀子打發信使回去,並沒有給任何承諾。
董小宛這一行為,讓冒辟疆倍感壓力,心生反感。夏季去金陵趕考的時候,他並沒有要見董小宛的意思,連信都沒捎一個給她。
又是董小宛,自己買船從蘇州去金陵找冒辟疆。卻不料在路上遇到了強盜,藏身蘆葦叢里,結果船又壞了,三天三夜沒吃東西,差點死在了半路。
好不容易到了金陵,又怕影響冒辟疆考試,兩天後,考試結束才去找他。
董小宛冒死前來,不僅讓冒辟疆有些感動,也感動了冒辟疆身邊的人,一力慫恿他接納董小宛。
中秋之夜,一眾學子大擺宴席為董小宛壓驚,冒辟疆沒有再拒絕董小宛。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本來,故事到這裡應該有了一個美好而圓滿的結局。可惜感動歸感動。在現實面前,感動總是分文不值。
冒辟疆沒有如期高中,已是老大不高興。讓他更為難堪的是,大家都以為他鐵定了是董小宛的丈夫,債主們紛紛上門討債,另外,還有一大筆贖身費擺在那裡。
好在感動對冒辟疆沒用,但對他的朋友們有用。當時的名流,錢謙益、柳如是等人出面,替董小宛還了債,贖了身,還置辦了舟馬行資,直接將董小宛送到了冒辟疆家裡。
嫁入冒家的董小宛洗凈鉛華,以前彈琴作畫喝酒的手,從此,只洒掃紡線繡花,操持家務,幾個月足不出戶。
寒冬臘月,三九酷暑,別人都坐著吃飯,她站在一旁侍奉冒辟疆的母親和原配夫人。大家勸她坐下來一起吃。只吃幾口,又畢恭畢敬站立一旁,夾菜倒水,比奴婢還謙卑。
冒辟疆和原配夫人生的孩子課業不好,她為他們改文章,輔導功課,通宵達旦不眠不休。
閒暇的時候,陪冒辟疆看書,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就連冒辟疆也說,全家上下,從老母到奴婢,沒有人不念她的好。
曾經名動天下的董小宛,無數風流俊才神往的人間女神,就像皓月當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只是拱衛的群星,何至於如此卑微?
董小宛對自己的命運有十分清醒的認知。「我有如此的美貌,如此的才智,即便只是嫁給一個平庸的人,都會感慨像是五彩的鳳凰墮落成了烏鴉。何況現在做了妓女?」
即使是妓女中的最好的。她也並不流連,而是極力要擺脫。而冒辟疆絕對是最好的選擇。有地位,有權力,有才氣,有名望。只有嫁給冒辟疆,天下人才知道她董小宛不再是一個妓女。
不僅如此,冒辟疆還懂她。她的才情,她的詩詞,她的一切,只有冒辟疆才懂。為妾雖然辛苦,但是愜意。兩人自詡為是只有天上才會有的神仙眷侶。
出了冒家,再大的名氣,也還只是個妓女,董小宛內心不安,只好日夜操勞,以求存在的價值。和冒辟疆的琴瑟和鳴精神相通,又讓她不舍。
這不是董小宛的錯。要說錯,就錯在那個時代。
可惜在時代的車輪下,誰都無法倖免。「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何況董小宛只是妾,不是妻。
李自成的軍隊搗毀了北京城,踏碎了大明王朝的萬里江山,也踏破了董小宛卑微的生活。
作為當朝有權有勢的大族,冒家不得不舉家逃亡。
歷盡千辛萬苦逃到南方,冒辟疆又對董小宛說:「逃亡在外,我也沒有辦法。與其大難臨頭再拋棄你,不如現在早做打算。我有個朋友多情多義,我將你託付給他。如果這輩子我們能再相見,就白頭偕老。你也可以自謀出路,不用以我為念。」
董小宛回答說:「你說得對。你上有老母,下有妻兒,都是比我重要百倍的人,都要靠你活命。我要跟著你,既幫不上忙,還會成為你的累贅。我現在就跟你的朋友走,或許能夠在這亂世里保住性命。我必定等待和你團圓,如果不能,我就跳海自殺。」
倒是冒辟疆的母親和夫人感念董小宛的好,堅持讓她留了下來。
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生活,讓冒辟疆得了嚴重的痢疾。亂世里缺醫少藥,就算是冒辟疆也沒有延醫買藥的錢,只能等死。幸好有董小宛衣不解帶地照顧,冒辟疆才能死裡逃生。
在以後的兩年里,冒辟疆又大病兩次,每次都得益於董小宛的照顧才得以存活。冒辟疆自己也感慨:「如果沒有董小宛,我的命肯定沒有那麼硬。」
冒辟疆是活了,董小宛自己卻在顛沛流離中積勞成疾,二十八歲就去世了,只和冒辟疆一起生活九年。
董小宛死後,冒辟疆才發現她的好,不禁感慨道:「我這一生的福,在這九年中已經全部享完了。」「我這一生用什麼來報答小宛呢!她絕對絕對不是人間的女子。」「小宛如今忽然死了。我簡直搞不清是她死了,還是我死了。」
董小宛死後,冒辟疆回憶兩人之間的點點滴滴,寫成了和沈復《浮生六記》齊名的《影梅庵憶語》。用他自己的話說,此書是用血淚和墨水寫成的。但很可惜,此時的董小宛,已經死了,身心俱滅。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開花結果的,是喜劇;化作塵土,是悲劇。喜劇和悲劇,都是愛情。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