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著他,是在北京火車站。
那是2005年,四川出現一種怪病,當時不知道怎麼治,搞得人心惶惶,後來才知道叫什麼「人-豬鏈球菌感染」。那年我剛18歲出頭,想出外打拚,便跟隨鎮上一行人去了北京打工。一下火車滿眼都是人,一群密密麻麻的螞蟻一樣,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擠到這兒來了。剛出來的雛第一次見到這大場面便慌了陣腳,那種感覺,就像是人人都在看你,但實則是人人都在忙自己的,哪裡來閒心管你一個小屁孩。只好跟著大家低著頭走,晃晃悠悠地晃到一個小賣部,拿出荷包里捏捏巴巴的錢,買了包煙坐在門外拆。突然一個人拍了下我的肩膀,轉過去抬起頭一看,一米八的大個,猴腮臉頂著一個寸頭,看起很是瘦弱,風一吹就倒的感覺,他笑著對我說:「兄弟,有火沒?借個火。」這便是成六三。火機給他遞去,他順手也給我拿了一根煙,拿到手裡一看,牡丹!當時我抽的可還是3塊一包的煙,雖忘了什麼名字,但價格現在還是記憶猶新。他看到我這副詫異的樣子,說道:「沒啥,我沒什麼錢,就想著來北京,想著自己也是大城市的人了,買包好煙撐一撐面子。」「原來是個沖客。」我在心裡暗笑。「你來北京幹什麼?」他問道。「打工唄,不然還能幹什麼。」「我也是來打工的,你一個人來的嗎?」我吸了口煙搖了搖頭,指了指後面。「跟鄉里的人來的?」他燜了一口煙問。 我又點點頭。「我不一樣,我一個人來的,我覺得我肯定能當上老闆,和太多人一起來就賺不到錢了,還可能被坑,你說對吧?」我不知道說什麼,只好又點頭。「反正我就想賺大錢,買輛車回去,再蓋個大房子,討個老婆,把我娘給供好。」我聽他說沒有搭腔,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就借火點個煙,話卻說了差不多一籮筐,你不能不有點戒心,不過感覺這哥們還挺有孝心的。「看你沒啥話,那就先不和你聊了,我叫成六三,你喊我六子就行了,以後再見著的時候再聊。」他依舊笑嘻嘻的,把煙掐了,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走了兩步轉過來對我招了兩下手,就走了。他說了一堆話,我沒有一句放在心上的,當時只覺得大城市騙子多,而他像個騙子。
來北京早期的生活是苦悶的,跟著一個叔字輩的做粉刷,從早干到晚,回到歇息的地方已是累得要死,大家要不打撲克,要不就商議著出去泡個澡,每次叫我去,我都不願去。第一是不想用太多錢。第二當時年紀太小總覺得那種場合併不適合我。剛好附近有個社區圖書館,我就去圖書館看書。因為沒有本地學生證和身份證書不外借,我便每天下工早早地去,但到閉館也讀不了多久,算是消磨那段空閒的時光。那個時候喜歡看的是冰心和魯迅,風格完全不搭的兩個人,時而看到社會的黑暗,時而又看到出水芙蓉的少女,對我而言絲毫沒有違和感,這也是年輕人可塑性強兼收並蓄沒有成見的表現吧。這樣過了有小半年,什麼都在變化,有幾個人呆不下去回鄉了,但我還不想回去,雖然大城市並不如我想像的那般美好,不過新奇感還在,也著實想見見世面歷練一下自己。
我讀書的習慣還是沒有變,基本上每天都去看上一兩小時,半年時間已從《小橘燈》《彷徨》看到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那個二十出頭的圖書館管理員,滿臉青春疙瘩,估計也是出來打工的,早已經認熟了我,有了這「人脈」,規矩就消失於無形了,理所當然的我也可以借兩本書出來看。有一天晚上讀完書準備回去休息,裹挾在一路的車水馬龍中踽踽獨行,突然我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便細下眼去看,但始終是看不清,我在明處,他在暗處。但是那個身影突然說話了,「哎,兄弟,你怎麼在這裡?」一聽聲音,仔細回想,還是想不起來。「我啊,六子,成六三。」話音剛落,他便走了出來,第一眼看到的還是那個猴腮臉和寸頭,不過不知道是光線的原因還是確確實實的,他看起來實則是瘦了不少。「好巧,你怎麼也在這?」我沒想到真還能遇到成六三,竟有點他鄉遇故知的驚喜。「我在這個茶樓幫工,雖說有時候忙點,但大多數時間還是快活。」他臉上略帶苦色但依舊笑嘻嘻地說:「找個地方聊會兒?」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想到自己還沒吃晚飯,來北京這麼久了也沒吃過什麼好的,和大家也聊不到一堆,索性借這個機會出去吃一頓。「行吧,那我們去哪?」說來可笑,來了也有小半年了,但是路卻只找得到這麼一兩條。「走吧,我帶你去吃一家,好吃不貴。」於是我便跟著他走了些許時間,到了一家川菜館。進去坐著的時候,他才問起我來:「你能吃辣嗎?我光顧著自己,忘問你了。」「還行吧,能吃,我是四川人。你也是?」「沒有,但是還算近,我湖北咸寧的,靠近重慶。」隨後他說了一句湖北話,不記得說的是什麼了,也不算是我所聽的那種正宗的四川方言,不過湖北話和四川話已經很是接近,在這樣一個環境下,聽到這麼一句,心裡有種莫名的喜悅。「對了,你現在幹什麼?」「我嗎?我在和他們做粉刷,不算是做吧,只能算學做。」 「有門手藝,挺好的。」「那你為什麼會去茶樓工作?」我這句話其實帶著一些嘲諷,畢竟說掙大錢的是他,在茶樓幫工的也是他。他似乎不理會我放過去的一支暗箭,依舊笑嘻嘻地說:「我現在沒什麼事情做,也沒啥技術,只能踏踏實實幹點苦力活,一個月也能掙個千兒八百的,還管吃住,養活我自己還是足夠了。」說完便掏出煙給我拿了一根,自己也點上了一根。我一看,還是牡丹,他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一般,「沒什麼,就是想給自己提個醒,現在抽好煙,以後也要抽好煙,不能讓自己鬆懈了。」當時我覺得他還是太愛面子,畢竟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抽這種煙簡直就是奢侈。他接著又說道:「前段時間,家裡來過一通電話,我媽病了,我叔說叫我做完這一年就回去,但是我還不想回去,沒掙著錢,誰願意回去對吧。」我點點頭。「到時候掙著錢再回去孝敬我媽也不遲,來喝酒,不說這些了。」兩個人咕嚕咕嚕的,一杯一杯下肚,直到都有些醉了才散,互相留了個地址,又談了些話,便都回去了。
又過了兩個月,離春節還有十幾天的時候,大家都在為車票犯愁,連著幾天換著人去買票,還好也總算是買到了,想著就要回去了,心裡也是很快活。大家都開始準備帶回家的東西,有帶煙的,有帶酒的,有帶糖的,也有買玩具的,而我整天什麼都不想,就盼著早點回去。有一天休工,成六三突然找了過來,我還在床上躺著看書,進門他就笑嘻嘻地說,「給你攬了一活兒,還不快謝謝我。」我有些詫異地問:「什麼活?」「我們茶樓要翻修,我給老闆推薦了你,他說行,叫你們過兩天就去上工。」春節這個節骨眼上,其實都沒什麼心思工作了,大家都在商量接不接這個活,那個叔字輩的說:「接啊,怎麼不接,多賺點錢回去養婆娘和娃兒撒,一個個犯啥傻。」於是大家也就把這活攬了下來,還請成六三喝了頓酒。
過了兩天去茶樓上工,叔字輩領著幾個人和老闆商議怎麼開始,而我在到處找成六三。老闆看我東看西看,問我找什麼。「老闆,那個,成六三哪去了,怎麼沒見他人。」「他啊,他娘走了,昨天收拾東西回老家了,這孩子人不錯,遇上這麼個事。」我聽了心裡仿佛一下落了一大截,愣了半天。「過來啊,開工了,發啥子神哦。」「哦哦,來了來了。」那天上工,不知道怎麼回事,一點心思也沒有,心裡也莫名其妙的有些難過,後來疏通了一下自己:「又不是自己娘死了,你悲傷個什麼啊。」現在想到這句話,還覺得有些對不起成六三。茶樓的活加班加點幹完,每個人分了幾百塊錢,總算是踏上了回家的路。大夥都開開心心的,想著自己的親人,我也一樣,想著爸媽,想著我媽的回鍋肉。
回家過完年,第二年我沒再跟去,而是在家渾渾噩噩了一段時間,跑去了成都發展,去一個小企業當了個文員。天天跟紙筆作伴,沒事也能讀讀書,還算喜歡。有一天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不知道哪裡的號,當時詐騙電話還沒那麼深入人心,便拿起就接。「喂,請問哪位?」「我,六子。」愣著想了一下,「哦哦,最近怎麼樣啊,你媽的事,辦妥了吧。」「沒啥事,早辦好了,現在我在重慶跟我叔做沙石生意。你呢?」「我在成都一家企業里當小文員。」「挺好的,也符合你的性格,哈哈。」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我沒辦法,只能跟著苦笑,問:「你哪來的我的電話?」 「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說出來不怕你感動,我先給我先前北京的老闆打了電話問,然後他給我說了你們那裡面不知道誰留的電話,然後我又打給他,問著你家的,然後再給你家打,再問著你的,怎麼樣,是不是很感動。」 「你也算是煞費苦心。」「那當然,畢竟當時北京也就你一個朋友。」 「你還把我當作朋友啊?」 「不對不對,是兄弟,兄弟。」我沒台階下,只能順著說,「對對,兄弟兄弟。」「我這邊忙,還有幾車沙沒下呢,等段時間我這邊忙完了到成都找你喝酒。」接到成六三這個電話,其實我比較意外,意外之外呢,是驚喜,之後也通過不少電話,後來有一段時間沒打過電話了,我也太忙,也就忘記了。過了一年多就辭去了文員的工作,買了台電腦天天在家裡寫點東西。就這樣過了幾個月,2008年,汶川大地震,當時成都震感很強,第一時間我倒還沒反應過來,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震動已經結束了,之後便是時小時大的餘震。當時著急給家裡打電話,但是卻一直打不通,心急如焚,但又毫無辦法,索性在家躺著睡了一覺,現在想起來,當時的自己心也是太大了,這都還敢睡。睡醒時已是半夜,但是街上還是吵吵鬧鬧的,站在窗邊看,看到樓下都是密密麻麻的車和人,大家寧願睡車上,都不願意睡在不安全的室內,而我才剛剛從床上起來。突然想起來還沒給家打電話,趕緊給家裡打了過去,萬幸家裡都無事,和爸閒聊幾句便掛了。坐在電腦前面看新聞,突然電話響了,我以為是我爸還有什麼事沒囑咐完,便拿起就說:「爸還有什麼事,我這邊很安全,你放心吧。」「誰是你爸?記不住我了?開始叫爸了?」
我一看手機,重慶的號碼,「對不起對不起,看錯了看錯了,請問是哪位?」「你小子每次都記不住我是吧,換了號碼又不認了?」「六…六子?」「那不然我這聲音還有誰啊。對了你小子昨天沒事吧?電話一直打不通,現在才給你打過來。」「哦哦,我沒事,這邊沒有遭多慘,你呢?」「重慶還好,沒搖好兇,沒事就好,剛剛我用我電話和我老婆電話給你打都打不通,可能是占線了,又或者是基站糟了,不管了,打通了就對了。」 「你都結婚了?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 「有什麼好說的嘛,小婚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好面子。」 「成成成,怎麼都你說了算好吧,你現在還在沙石場嗎?」 「沒有了,跟著我叔做了半年,跑業務,遇到個老闆,看得起我,叫我幫他做事,搞水果批發,後來做得好,他給我追了筆投資,現在主搞二手房。」
「可以啊你,當上老闆了啊。」「還好,剛剛起步,沒啥,要不你過來幫我?我這邊缺人。」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想想,考慮好了就來,但是你酒得備起哦。」「沒問題,你過來,好酒好菜招待。那就先這樣,我把老婆送回去還要回趟公司,先掛了。」「嗯,好,我也準備睡了。」電話傳來了嘟嘟聲,我躺在床上想事,想著想著便又睡了。
又過了半年,我的生活一團糟,寫的東西拿不出台面,想得太好,卻收不到稿費,整天都無所事事,名副其實的無業游民。正當為生活犯愁的時候,六子來成都找我喝酒,開了輛奔馳。京城一別,已經過了三年。六子不再是以前的猴臉寸頭,現在的他身材已經偏胖,留著一個大油頭,有了老闆范兒,而我則成了瘦猴。「你怎麼變胖的,教教我唄。」「別提了,現在老婆天天嚷嚷著讓我減肥,還不是一天應酬,吃好了喝好了,你來你也一樣,倒是你,怎麼瘦了。」 「我一直這樣吧,沒怎麼變。」 「還沒怎麼變,走,帶你吃好的。」上了車又聊了許多雜事,開了一會便到了花開富貴,這是成都很有名的飯店,比較貴,屬於我都不敢想的那種。碩大的圓桌,就坐了我們兩個人,還有點不習慣。他習慣性地掏出煙,給我拿了一根,一如既往的牡丹。「現在還在抽這個煙,當大老闆了怎麼不抽中華。」 「習慣了,這個煙好抽,也懶得買其他的煙。你現在在做什麼事?上次叫你來幫我,一直沒個信。」「我現在天天家裡呆著,寫點東西,無業游民。」 他身子往前探了探:「說真的,來幫我吧,我這邊缺個管錢的。」「讓我管錢,你信得過我啊?不怕我帶著錢跑咯?」我笑著說道。「跑?跑就跑唄,錢沒了再掙,我又不怕,你跑報警抓你你也走不了。」他也樂呵著說道。我想了想,現在自己沒工作,正好手頭也緊,倒也是可以。「行,我來幫你。牡丹不能給我斷咯。」 「好,天天給你牡丹抽。」說著便拿起酒杯和我碰了一個,兩個人又是咕嚕咕嚕,一會也就醉了。他在成都逗留了幾天,和我去了青城山去了寬窄巷子還去了國色天香,走的時候我也是簡單收拾了東西便過去了。
在他那裡做了兩年,他的生意打理得也是有聲有色,我和他關係也越來越好。但是經常喝酒他總提到他和老婆的生活不如意。我提醒他,是不是有錢了,眼花了?他苦笑了一下,我也沒再深究。但有一次細談,他說一直想要個孩子,卻遲遲沒有,家裡長輩什麼土方法都用過了,都是不行。我笑問是不是你自己的原因?「放屁,我從小到大還沒見人說過我那方面不行。」兩人相視而笑,彼此擂了一拳,我安慰他,麵包會有的,孩子也會有的。
說來我還算個福星,沒幾個月,他喜笑顏開地告訴我,你小子還真是個金口,有啦!生的那天叫我也陪著去了醫院,一路上有說有笑,他問我要不要來認個乾爹,我說當然,我也有功勞啊。他老婆捂著肚子回頭瞅了我一眼,六子擂了我一下說,玩笑不能亂開哦!到了醫院,醫生叫在外面等,我坐在遠些的地方玩手機,一會醫生出來,我站起身,看到給他說了些什麼,他定住了似的,然後嘴唇動了兩下,不知道說的什麼,醫生便走了。他站到靠窗戶的過道抽煙,我走過去,他給我遞了一根,我沒要,他也沒說話。我給他說醫院不能抽煙,他也不說話。這時來了個護士,說先生這裡不能吸煙,他還是沒說話,護士便加大音量,更像是在吼,他才反應過來,連忙掐滅了煙,一個勁地給人家彎腰道歉。我便問他:「怎麼了?」「沒什麼,孩子走了。」他手裡的煙蒂捏得粉碎,我們兩個誰都沒說話,一片沉默。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囁嚅了半天道:「大人保住了就好……他扭過頭,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容,眼角充斥著強忍的淚水,喃喃道:沒什麼,人還在,再生就是了……
這件事過後,他半個月沒來公司,我天天財務報表沒地方交,於是給他打電話:「六子,什麼情況,公司的事不管了?」「我知道,過兩天就來,你先把報表電腦發給我,我看了就行。」從財務報表上看,公司已經舉步維艱了,這個時候我真的希望能幫幫他,但他貌似已經扶不起來了。一周過後,他還是沒來,倒是來了幾個律師,說了一大堆的話,然後給我們一人發了一些錢,叫我們散了,說什麼公司沒了。我當時想說點什麼沒說出口,於是便出去給他打電話,電話怎麼都打不通。去他家找,敲門也沒人應,我在重慶沒地方去,只好回成都。過了一個月,我接到了他打的電話,說在我樓下,叫我出去喝酒。「神經病,現在來找我喝酒?」「下樓!」他的語氣帶著微微憤怒與無奈。在樓梯口遠遠瞥見他,心裡不禁一驚。他已經完全不像樣子,暴瘦,黑眼圈可以和熊貓媲美。「你怎麼回事?」「沒事,走,我們兩個喝酒去。」他依舊笑嘻嘻的。找了個燒烤攤坐下,我看著他,他什麼都沒說,一上桌就扯了一瓶白酒,我問他到底怎麼了,他看著我說,「我和一個老闆合作做生意,他叫我投資,我投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公司也投進去了,原來給我投資的那個人,現在找我還錢,200多萬,可是我沒錢,他們就把我房子和車子給抵押了。」「那嫂子呢?」「賤女人,也就跑了唄,說什麼她想要個孩子,她媽說是我的問題,鬧著要和我離婚,我受不了,也就離了。」「就這麼離了?」「誰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因為孩子,可能看我沒錢,欠一屁股債,也就跑了吧。也好,免得她跟著我受苦。」說完又是半瓶下肚,兩個人再沒說一句話,我陪他喝。不過我一會就開始醉了,他卻還在喝,突然,就那麼一瞬間,他一下哭了出來,像開了閘的水,一發不可收拾。認識了他快十年,從來沒見他哭過一次,給我的印象也都是吊兒郎當隨時樂呵呵的,但人都有撐不住時候,我默默地給他遞過去一把紙巾。他邊哭邊喝,淚水和酒一起吞進肚裡,很快也醉了。給他找了個酒店,架著他上樓的時候他雙腳一直在地上拖著,好不容易弄他上床,一落枕就鼾聲大作。第二天一早去找他,前台服務員說,不到八點就退房了。
最後一次見他,是我去找他。已經是一年之後,沒有電話,只是一條微信消息:我得病了,絕症。不來看看我?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買好了票就直接去了湖北。見到他的時候,和第一次一樣,猴腮臉,不過不是寸頭,頭頂已經沒有幾根頭髮了,臉色蒼白,鼻子連著管子,管子連向哪裡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依舊笑著:「想抽煙不?我有。」只見他把瘦骨嶙峋的手伸向床下,床下有一個杆,他把煙藏在那裡。「我平時都是上廁所躲著抽,今天你來了,我們就在這裡抽。」我鼻子有點酸:「醫院不能吸煙。」「沒事,我這病房就我一個人,拿著。」說著他把煙遞給我,還是牡丹。「什麼病?」他把煙點上,吸了一口,望著天花板。「沒什麼,肝癌晚期,醫生說可能是酒喝多了,也可能是經常在外面吃飯,但是得都得上了,這些都關我屁事了。」「還能治嗎?「你書比我讀得多,你應該知道這個病。」我當然知道,肝癌,癌中之王。但是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只好這麼問。過道傳來一陣手推車的聲音,他連忙把煙掐滅,對我說:「一會就說是你抽的,可別說是我。」我點點頭,護士進門就問:誰在病房抽煙?我無力地舉了一下手,接下來的是一陣訓斥聲,我沒聽進去,只看見六子對著我笑。「喂,喂,聽到沒有?病人要做手術了,家屬能不能出去一下。」我看了六子一眼,這時的他,和2005年的他一樣,對著我招了兩下手,說:走吧,你來了就好!我還沒反應過來,護士便推著他走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以後再也沒任何消息。我只記得,他叫成六三,都叫他六子,他一個人來,他想掙大錢,當老闆,回去孝敬他娘。而他娘已沒了,估計他現在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