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惡審美霸凌的年輕人,開始「反向爆改」

2024-09-09     新周刊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

青年志Youthology

(ID:openyouthology001)

作者:酒喝了一點點

編輯:Sharon

「爆改」,毫無疑問是過去一年社交媒體上的熱詞。無論是「聽勸」的素人改造,還是明星下場的「換頭術」。

2023年12月,自媒體創作者化妝師兔子開始發布「挑戰爆改一百人」系列視頻,金靖、楊迪、宋小寶等藝人經過化妝爆改,化身濃顏型帥哥美女。「爆改」帶來的反差感,令人直呼「整容級別化妝」,話題播放量過億。

在這場流行風潮中,今年20歲,正在讀大學念攝影專業的Roll,也十分沉迷看爆改視頻。從素人到網紅明星,改造的力度越來越大,吸睛的程度也越來越大了。但看著看著,她開始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了。

沒想到,這成為了她學習女性主義的契機。她說,「還是要多讀書!」如饑似渴地學習了很多理論之後,她在三個月內完成了一場光速進化,並由此反思了自己過往人生中對容貌的焦慮。

「爆改會讓大家覺得我一定要通過化妝變漂亮,才能去樹立自信。我覺得這不是褪去容貌焦慮,而是通過強調了美在社會評價中的必要性而加重了容貌焦慮。而趨於流水線和同質化的爆改,某種程度上來說,可能是一種審美霸凌。」

她不僅開始脫去了美役,更開始發起一個攝影項目,「反向爆改」身邊的朋友。這是一個很小的創造,只是一個年輕人想要開始做點什麼東西。但她的故事裡,是不被注意的角落裡,Z世代更早被網際網路裹挾的容貌焦慮。

(圖/小紅書@rollroll橙)

以下是她的自述:

被凝視,同時凝視自己

我做這個項目,也有彌補過去自己的心理。我整個青春期的經歷,是一場無意識的社會焦慮產物。

初高中,是最容易被身邊人和整個社會環境影響的。當你發現自己跟身邊人不一樣,或者說不符合主流審美時就會產生焦慮心理。好巧不巧,我念的廣東某校,出了非常多小網紅。

我是 04 年的,上初中時,我就用上了蘋果 5s。班上就有很多女孩子已經開始會化妝打扮了,有那種「競爭比美」的心理了。單眼皮、沒有鼻樑、臉很大,所以我是不漂亮的。又因為我天生就和媽媽一樣是黃黑皮,班上會有男同學說「你好黑啊」。現在回想,這樣的評價是有一點惡意的,而這種言語羞辱的攻擊,同時發生在同性之間。

童年和青春期的Roll。(圖/受訪者提供)

初一的某次下課,幾個關係比較好的女孩走在我前面,等在樓梯口。其中一個女孩抬著頭,突然對我說,「你好黑,這個角度看你好醜。」我當時就覺得非常非常羞辱,而且我根本不敢回嘴,因為我覺得她是漂亮的,她沒說錯。但還是刺痛了我,太讓人難過了。

在那之後,我就產生了一種很強的自卑,一定要去掩蓋我的黑。因為覺得自己的手臂又胖又黑,哪怕夏天滿身大汗,我都不想把我的外套脫掉。另一個遮蓋,就是我從來不穿短褲,永遠是長褲。從小學時,我就覺得和那些白白瘦瘦的女孩一起走在路上,我那兩條黑黑的腿對比太鮮明了。

到了高中,我本來就要起得非常早,還要提早半個小時起床,去洗劉海,塗素顏霜和口紅才去上學。那時候初戀對象也提過很多次我很黑,我覺得這就是事實,但我仍然會反過來責怪自己為什麼這麼黑。

我現在會覺得這件事情很誇張,但那時候仿佛是無意識地被馴化。當時我身邊的那個小群體,就是一個大家都是美女的小圈子,我會極力去融入她們。也因為我一直很會拍照,她們就很喜歡和我一塊出去玩。

那時候我就有相機了,開始拍照。但對攝影的認知全是錯誤的,先入為主地覺得,拍好看的照片就是那種大美女的糖水片。接一些約拍,我後期都會修圖,磨皮、祛痘、美白......所謂的「網紅感」審美,現在看來很假、很恐怖,這是「美」的錯誤認知,而且追求到了一種很極致的恐怖。

我現在讀了福柯的環形監獄理論,環形監獄作為凝視的一個形象化,人人都處於社會的凝視下,不可越界。後現代主義也借用了福柯關於標準化、正常化的思想。就是說,女性生活在社會壓力下,不僅要服從紀律,也要去服從這種規範,自己去製造出被馴化的身體。看似是我們的自願,實際上是被迫的。

精緻朋友圈背後是幾百張原圖和反覆修整。(圖/受訪者提供)

我的青春期就是最普通的那一種,沉浸在用劣質化妝品打扮,拍照用B612,穿窄腳褲,探店打卡的那種氛圍里,用卷髮棒把頭髮細細內扣。我們學校又都是網紅,外貌在這所學校里格外重要。

我也從小好強,各方面都希望能做到比別人好,積極參加各種活動。想想都是人群中比較顯眼的那個,會更在意自己的容貌。每次出去玩,我都會刻意地暗自較勁,她今天穿的比我好看,她比我漂亮。

我以前超級多照片都是在那種ins感的店裡,要麼粉粉嫩嫩,要麼有小鴨子氣球那種店裡,非常厚重的濾鏡和輕顏相機去拍的,向流行的網紅形象去靠攏。當你越是認識到自己是不美的,就越極力地想要去證明自己一定是美的。

青春期嘗試各種風格的Roll。(圖/@Rollroll橙)

爆改,一種審美霸凌

這兩年很流行「爆改」,一開始我看覺得還挺好玩的,因為看大家變漂亮的反差很容易吸引注意力。小魚海棠抓路人、帥哥改造,再到梁田去抓普通素人女孩改造,樹立自信,明星入場。改造的力度越來越大之後,其實也在越來越符合主流審美。

我想弄明白自己為什麼開始感覺不舒服。今年三月開始,看了一些女性主義的書,意識到爆改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一種審美霸凌,強行用這種審美去樹立女性自信。似乎「變自信」一定要「變漂亮」,這不叫褪去容貌焦慮,反而是一種強化,強調了美在社會環境中的一個必要性。

我明白了很多時候主體觀看並非自身觀看,而是由他者的凝視反射而成的,所謂對自身的改造,即爆改,也只是更加靠近他人的想像。我覺得女性本身的自信或者自我價值感,不應該建立在符合社會主流審美的認同上。

我也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的一些厭女情緒。青春期,很多比我瘦的女孩還在說自己要減肥,怎麼化妝,即便我自己處於一個不漂亮的角色,我依然會向那種更不漂亮的人投去鄙夷的眼光。就是對於那種胖胖的女孩,可能我不會說出口,但心裡第一時間會想,「哇,她這麼胖都能談戀愛?」現在看來很恐怖的一種幽暗心理,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同性產生這麼大的惡意。

我現在也更能意識到自己的一些行為是沒有必要的。我大一的時候還會化妝去上早課,如果不化妝的話就會戴口罩和帽子出門。我的化妝技術和P圖技術越來越好,精緻高贊的朋友圈背後是幾百張原圖的挑選與修整。

大學時亞裔感、黑皮辣妹風的Roll。(圖/@Rollroll橙)

那時候已經開始流行審美多元,大家會說「黑皮也是美的」,「辣妹風也很好看」,身邊的女孩子也會誇我說,黑皮太漂亮了!很健康,是小麥色。聽到這些話語我當然是開心的,但並不會完全認可自己,不足以和我過去十幾年接收到的認知和評價抵消掉,那很緩慢。

我很在意自己的社交形象,也希望通過形象去認識更多的人。因為在電影學院,經常跟組,也涉及通過社交去保持社會圈子,未來好彼此推薦工作。之前我都會穿非常漂亮,化很濃的妝,讓大家記住我,再帶帶我。我會想利用自己的身體優勢去獲得一些東西。覺醒之後,我會避免這麼做,因為我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和專業知識,支撐我去和別人社交。

我喜歡攝影是因為對美的一種衝動,懷著捕捉美、記錄美的心態。到了大學,系統地學習了攝影之後,會認識到它不僅僅是一個記錄的手段,更是一個可以表達內心的媒介。從宏觀的角度上,可以結合個人與社會。認識女性主義,和我對美的認知,也是有一點相輔相成的。現在我會覺得大家都很美,不會再神化或者偶像化某個人,是用很平常心的態度去看待美這件事。不會為美改造自己,沒有這種追求了。

真正快速的轉變還是在於讀書,有了理論,一下子頭腦就很清醒!

Roll的拍攝作品。(圖/受訪者提供)

真實,但鋒利

我想要開展反向爆改,就是想要去拍攝褪去主流審美下的包裝,依舊接受自己。我是行動力很強的那種人,一旦開始想拍,就開始找身邊的朋友聊。很多朋友和我聊完,還是沒有辦法一下子接受素顏拍攝。大家都知道,但做不到。大部分女孩在現在這個年紀,很難真正接受自己,素顏和不修圖地被呈現出來。

我拍的第一個女孩精力很充沛、性格開朗,又熱愛戲劇,內心充盈,但她完全不符合社會主流審美。她胖胖的,眼睛小小的,幾乎從來不化妝,也沒有所謂的女性氣質。我非常欣賞她,覺得她是自信的」女王「,預想她也會支持我。

但和她溝通以後,她才對我吐露心中的芥蒂。她說她以為自己不會有什麼容貌焦慮了,但有一次對戲,她幫朋友去跟一個男演員對台詞,男主角的台詞說出「你好漂亮,我們去私奔吧!」一類的話語時,她當時心裡一下覺得特別不舒服。她此時已經沉浸在劇情之中,扮演一個非常漂亮的女生,仍然不自在。她雖然不在意容貌,但也從不認可自己是漂亮的。她排斥被誇漂亮,認為那很虛偽。她認為自己的美麗是不符合當下社會語境的,所以產生抗拒。

Roll的作品。(圖/受訪者提供)

我拍的第二個女孩芋頭比較在意的原因則是,那時她正在追求一個男孩,正在減肥。我要把她拍得特別真實又不加任何修飾,她很抗拒。我把視頻剪輯完拿給她看,她說,我有點不太敢看,你直接發吧,我怕我看了會崩潰。我還是選擇了發布,雖然當時心中覺得有一點殘忍。

我很感動大家能夠願意袒露最真實的一面給我,包括網際網路上女孩子的私信。但項目剛進行沒多久就有點難以推進,除了話題不像「爆改」那樣獵奇有流量,也在於,我在想這種做法會不會有點過於殘忍。因為我在用一個很突然,甚至有點暴力的方式,逼迫大家在短時間接受最真實的自己,接受「我是一個普通人」的事實,乃至接受自己的平庸。

我收回的反饋也不一定是「我好感動」,也會有「原來我上鏡這麼顯胖」「原來我眼睛好小」之類的言論。我能理解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能力承擔,才會想要濾鏡、想要看起來不那麼自我厭惡,真實本身是有一些鋒利的,直面是需要勇氣的。我會有點難過和矛盾,因為我的初衷是告訴大家,我們所有人都不是大明星和大網紅,就是會有黑眼圈、法令紋和贅肉,沒有誰是完美的。

前兩天,這個女孩和我說,她刷到我的視頻了,看哭了。我突然覺得做這件事很有意義,即便這個過程可能會很緩慢。我沒有辦法僅僅通過一次拍攝,或者一次視頻,就徹底改變她們的看法。但我覺得我可以起到一個小小的催化劑作用。

我選擇用膠片去拍攝,因為膠片這種媒介不是即時成像的,需要等待沖掃。我都能想像如果是數碼,大家一定會在現場說,我能看看嗎?時刻去擔心自己在鏡頭裡的樣子。而膠片就是需要等很多天才能得到結果,慢慢的,對方就會放鬆下來,享受當下,呈現最真實的樣子。

用了過期十六年的GP3,在發霉和脫膜雙重buff疊滿的加持下的特殊效果,意外之美。(圖/受訪者提供)

大部分人面對鏡頭肯定會刻意展示自己上鏡的那面,我覺得所有女孩都找過自己最上鏡的角度。前幾天我拍攝的一個女孩就說,所有照片她只拍左臉45度這樣,她從來不拍正面照。我會引導她去放鬆,不用擺任何姿勢,也不用刻意討好我的鏡頭。只需要靜靜地靠在那裡就可以了。

攝像機本身涵蓋了權力關係,我會儘量剔除攝影中的主觀性,即使是真實始終是相對的,視角的選擇是主客觀交織的,但我十分希望提供一個新的視角去讓她們看到一部分真實的自己。

我最近去看了藝術家曹雨的展覽,裡面有一段視頻影像讓我覺得非常有意思。視頻里,她遊走在真實與虛構之間,直面著鏡頭去對話,一直在說,「我很美,我擁有很多金錢和權力,我有一個很好的老公,我有很可愛的兒子......」通篇都是在吹牛,自我誇耀,我一下子毛骨悚然。一個女性將自己所有的野心很赤裸地擺在觀眾面前,特別厲害。我就覺得,好棒啊,我也想成為這樣的人!

曹雨,《我有》(第二部), 2024,單頻6K錄像,彩色/有聲,5'59",視頻靜幀。藝術家曹雨從微觀個體層面,精心塑造了一位作為創意階層傑出代表的成功女性形象。通過大膽的自我表達,直接挑戰了社會對女性的刻板印象,為女性自我價值的實現與彰顯樹立了新的標杆。(圖/鳳凰藝術

《我有》(第二部)和《活著,沒什麼好解釋的II》展覽現場。(圖/鳳凰藝術)

我們不需要美

我現在基本每天都會打開我的手機自拍,看看今天長什麼樣子。經常熬夜,有時候皮膚狀態不好,就會顯示出憔悴,但我每天打開鏡頭,對自己笑一笑,就會覺得心情很好。

我越來越覺得記錄的意義在於回看過往,18歲的夜晚裡因高考壓力而面黃肌瘦,20歲的夕陽下因失戀而淚流滿面,所有的所有,都是屬於我的。不是黑皮也很美,胖胖的也很美,而是我不需要美。

一件很搞笑的小事。我自卑於額頭很扁很大,臉也不好看,於是我留了十幾年的劉海。但今年我徹底把劉海紮起來了,我越看越覺得,為什麼以前我覺得自己不留劉海就不好看呢?我現在會嘗試和自己對話,讓自己慢慢去接受自己。原相機就是最真實的自己,當你反覆去觀看和審視自己的時候,就是在逐漸接納自身。

Roll的生活照片。(圖/@Rollroll橙)

我現在能感覺到對自己的愛很濃烈。我不會再為今天要不要化個妝再出門而糾結,我今天要出去玩,我要出去社交,我要不要穿得漂亮一點,但我不要,我不要早起一個小時去化妝了。不會再有這樣的顧慮了。我也超級討厭「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這句話,自律和美麗,都是資本主義的工具。

我學習了女性主義之後,也不會去聲討另一些化妝博主說她們服美役,我覺得我屬於溫和的女性主義。既然要為女性發聲,第一件事就應該包容所有女孩,互相扶持。因為我們有這樣的觀念、行為和想法,責任不在個體,而在整個社會環境。

有一次我去吃殺青飯。前一天熬了大夜,就沒有化妝,很憔悴,頭也沒洗,戴了一個帽子。我剛坐下來旁邊那個女孩就問我,你怎麼不化妝?一下子有點詫異。意識到大家都默認了女性出席各種場合就是一定要化妝的。我以前就不會意識到這樣的瞬間。當時我的回覆就是,我今天不想化。

整個項目現在還在進行中,偶爾會為數據焦慮,畢竟沒有那麼獵奇和反差。但我想去記錄那些堅韌的女性,每一個具體的女性,她們的故事。

Roll的拍攝作品。(圖/受訪者提供)

做科研的朋友看到自己相機里清晰的眼袋時說,好像手機里看不太出來,我說,這都是你認真熬夜搞科研寶貴的印記;也去記錄30多歲的普拉提教練,為了能真的「做自己」而選擇離婚;有女生在鏡頭前袒露自己很久沒有在手機相冊里翻到過自己素顏的照片了,也有屢屢被當作是T的女生講述著越成長,越與成熟女性形象差距過大而感到不安.......每一個女孩都很美,交談、思考、瑕疵和勇氣,這些不真實不完美,也真的都很美,很美。

我很喜歡人大博士小弗發照片時寫的朋友圈,她說,「我可以不用美麗,我穿著我喜歡的、舒適的衣裳,走在綠樹掩映的大路上,我的思想飛的那麼高那麼遠,我活在此時此刻的呼吸里,因為我發現我可以喜歡我自己,所以我已經足夠富足」。

Roll與她的相機。(圖/受訪者提供)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f4540efd0e0d935e873b74f96a0eeff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