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台上的演員又一次輕柔地唱起那句「漂流 漂流 漂流」時,我才恍然意識到自己與其說是在對這一出 百老匯經典音樂劇進行觀演,不如說是同劇中的人物一起經歷了一場愛的漂流。伴隨奇幻的想像和盎然的劇情,在這場漂流之中,我抬頭望見高懸空中的巨大焰火,亦俯身輕嗅地上的纖細花朵。而它們,歸根結底不過是關於愛的兩重隱喻。
焰火是升騰於高空的花朵,絢爛熱烈,須臾間迸發五彩火光。愛的開始往往都是這樣,我們常誤把栽種花朵這件事等同於燃放煙火,心高氣傲地對長期緩慢的事物投以輕率怠慢的瞥見。想像力是堆積如山的火藥,愛火引燃下它們脫離地心引力的掌控束縛,荒蠻肆意地向空中躥騰。只是它們向上綻放的速度有多快,隕落的就有多迅疾黯然,只是一剎的火光映照大地,巨大的炸裂震徹雲霄,然後便是漫長的黑暗和寂靜。
愛是「想像」在空中盛開的焰火,是萬劫不復不惜燃燒自己也要照亮對方的激情滿溢,是聲嘶力竭恨不能昭告天下的濃情蜜意,也是翻山越嶺只為一次相見的苦心孤詣。
但愛不該僅囿於此,它該是「我花費在玫瑰花上的時間,才讓它如此珍貴,有了有別於別的玫瑰花獨一無二的存在意義」,它該是激情褪去後我依然在平凡的日常中為你的珍貴內核恆久怦然,是我願意在這個命運分叉的時空里為了你付出等待,改寫選擇。
這也是這部劇讓我覺得尤為精妙的地方,它於上半場展現了愛在萌動期的庸常俗套,激烈脆弱,又於下半場推翻否定了這一於想像的範式中構築起的「愛」。
白晝的陽光覆滅柔情浪漫的月夜,推倒的牆更為堅固地樹立,成全愛情的劫匪搖身一變愛的「摧毀者」,出走與等待,誘惑與背叛。在一系列的遭遇下,他們原有的愛,終於岌岌可危,坍塌倒下,而在廢墟之上,重建起的是更寬闊堅定也更真實的愛,是他們各自擁有更豐富的人生體驗後重逢的產物。
本劇的女主 Luisa是純真可愛,活在象牙塔里的女孩,她在童話故事編制起的七彩旖夢中浸泡長大,幻想有人如英雄般降臨,替她抵擋一切艱難險惡的蒺藜,最後紳士般輕輕親吻她的眼睛,給予她美好甜蜜的愛。
顯然,在前半段里她對愛的見解大多來源於自身的想像,而本劇的男主 Matt恰巧成為了她想像的客體,看似她愛慕著Matt,與他沉溺在瘋狂的愛戀中,但實際上她愛著的不過是她的「想像」本身。她對Matt的愛是脆弱虛幻的,因為愛的主體不是真實具體的Matt,只是她飄忽不定的想像,一旦想像不復存在,那他們的關係就會立刻面臨崩壞。
同樣的,最初處於這段關係中的Matt也並沒有真正愛上Luisa,他對Luisa的愛更多是為了滿足自我內心那份孱弱的英雄主義自戀情結。他就是世界上萬千心懷英雄夢的平凡男孩中的一個,而當Luisa以崇拜者與渴望被拯救者的身份出現時,他不由心生情愫,而是人都知這不是愛情。
通常來說,其他的劇目演到男女主相愛這一部分就會畫上看似圓滿的結局,於是便不可避免地淪為一場傖俗老舊、脫離現實的戲碼。
但對於這部戲來說上半場不過是一重鋪墊,下半場戲開始後才是高潮迭起,好戲正式上演。
在下半場,Luisa和Matt的愛情因為牆的推翻和直白的日光失去了往日的激情,幻想的濾鏡也漸漸淡退。與此同時,Matt得知之前的英勇行徑不過是父親的刻意安排,他憤然離家想要探尋更大的世界,在路上經歷了欺騙和折磨,被生活捶打得鼻青臉腫,奄奄一息。而Luisa則和劫匪上路,在瘋狂不停的舞步中眩暈迷醉,戴上象徵著社會化的面具後她喪失了對善惡的分辨與判斷,展現出完全不同的行徑。而她最為珍重,常年帶在身上,母親留給她的項鍊也在意亂情迷時被劫匪取走,從此人和物一齊下落不明。
令我最感動的情節是 當他們跋涉過人生的河流後久別重逢時,Luisa問Matt,「你經歷了什麼?」Matt回答說,「我經歷了這個世界。」
那一刻,我知道,愛情真正地開始了。他們「看見」了彼此,產生了真實的交流,建立起深入的聯結。
劇里看似平淡的一幕幕中暗藏了萬千關於感情的啟示,回味琢磨總能生出新的體悟。
比如,命運有著自己等價交換的法則,當你想要收穫更高階更深邃廣闊的感情體驗和自我覺知,你必須犧牲掉障眼在自我面前的東西。在劇里,Luisa犧牲了那串象徵著不切實際的幻夢的項鍊,Matt磨平了自己睥睨世界的傲氣和高高在上的尊嚴。
劇中對兩位父親的細節設定也很耐人尋味。一個是園藝愛好者,一個則喜歡侍弄蔬果,都是貼近地面培育美和釀造豐收的勤懇勞作。這似乎也是對愛的真實答案進行暗示——如同花木蔬果一般,只有勤修剪,多澆水施肥,方能在地里看到滿意的回饋。付出什麼,才會收穫什麼,在愛的路途上,沒有捷徑可走。
讓我印象尤為深刻的是那堵推了又倒,倒了又累砌起來的牆,在這齣劇里它有著自己的真人扮演者,穿著黑色連體服在舞台上活躍狂奔,還兼具了遞送道具的使命,緘默著沒有一句台詞。
牆的象徵意味昭然若揭,第一階段砌築的實體牆看似在故意阻擋愛情,卻反倒成了保留神秘,蓄積激情的助力道具;到了第二階段牆倒下,感情之間失去了有形的阻隔按理說會更為坦蕩順暢地發展下去,但無形的牆卻在戀人間開始橫亘,那是神秘褪去後一時難以接納的真實,是在白晝曝曬下隨之黯淡的激情,懷疑離間了愛,隔閡泯滅了愛。
於是,第三階段,牆又高聳起來,這次的實體牆代表了兩個獨立個體與過去的切割,做好了肩負責任踏上征途,探索世界的準備。在自我進化成長後,方能再談論愛的真實。最後,牆的存在更是一個如薛丁格般的中間態,無法被輕易論斷。它是存在的,因為兩個人都成為了獨立個體,生長出自我的意識主張,擁抱了世界的遼闊;它也是不存在的,因為戀人間在經歷種種後真正理解並感受到了彼此,收穫了真實的具象的愛。喜歡牆在劇里象徵的隱喻,也喜歡牆的扮演者自信舒展的表演,最後落幕時注意到當牆為所有演員撒完金光閃閃的彩帶後,也為自己撒了一把。當所有人擁擠台前,而他在舞台的後方抬頭沉浸在為自己製造的小小儀式里,我的心柔軟了一下。
脫離劇目構造的異想世界,這場愛的漂流所傳達的種種與現實亦有呼應交疊。
如韓炳哲在《愛欲之死》里所寫:「隨著所有生活領域出現的一種積極化趨勢,愛情也被馴化成一種消費模式,不存在風險,不考量膽識,杜絕瘋癲和狂迷,避免產生任何消極和被否定的感覺。舒適的感覺和無須承擔任何不良後果的刺激取代了痛苦和激情。在快餐式性交、邂逅後上床和舒壓式做愛已經司空見慣的當代,性生活已經不存在任何消極面。消極面的缺失導致了當今愛情的枯萎,成了可消費、可計算的享樂主義的對象。人們滿足於追求同好者的那份舒適,放棄了對他者的渴望。被追求的是一種舒服的、最終緩慢沉澱在意識之內的熟悉感。超驗性在當今的愛情中不復存在。」
當今的愛情似乎滑入另一個極端,所有人都以功利主義的態度審判衡量感情,想像被閹割,自我被捆綁。男男女女自我異化與彼此商品化,以以物易物的心態算計著感情的往來,爭取實現利益最大化。
這部劇的出現像是在這個人際關係樣板化,到處都缺乏想像,無趣沉悶的世界裡升起的一朵絢麗煙花,打破凡俗加諸我們的窠臼,掙脫功利的樊籠,讓我們多一點浪漫的想像,多一點對自我的坦誠,用心栽種屬於我們的花朵,盡情享受這緩慢漫長的奇妙過程。
-劇終-
小錦鯉
想要統治世界 想要被愛
本文落筆於5月3日午場
中國大戲院觀演後
配圖為劇照
攝影 海邊的房子
來源主辦方,經授權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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