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晴雯不是好奴才

2023-07-07     少讀紅樓

原標題:紅樓夢:晴雯不是好奴才

不管任何時代,社會都像一部結構複雜的機器,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是這個機器上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每一個部分或大或小、或極其重要或相對不那麼重要,但只有每個部分都能各司其職,社會這個大機器才能良好運轉。因此,即使自己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小螺絲釘,也應該發揮好自己的作用。

上一篇拙文已經論證了,晴雯再怎麼「心比天高」,再怎麼「風流靈巧」,她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和賈府真正決裂,她頂撞寶玉,只是她任性,恃寵而驕,其實,她想一直留在寶玉身邊。

襲人也一樣,她也從未想過有一天要離開寶玉,去另謀高就。襲人和晴雯都只是封建體制下一個相對高級的女僕而已,譴責她們太有奴性或者拔高她們為反體制的英雄,就像苛求冷兵器時代的戰馬去承擔今日戰略空軍的重任一樣荒謬可笑,同時,也就遠離了作者的「其中味」。

同樣都想做封建主子寶玉身邊永遠的「小螺絲釘」,晴雯和襲人相比,誰更好地發揮了自己所應有的作用?細讀文本,我們也可以發現,答案也是襲人而不是晴雯。

「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寶玉」(第三回),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寶玉,哪怕他身上少了一丁點什麼,她也一清二楚,比如第十七回大觀園題對額,大展詩才的寶玉贏得了嚴父賈政的歡心,賈政的小廝不要賞錢,要寶玉身上的所佩之物,回來後,襲人很快就發現了,脂批指出:「襲人在玉兄一身無時不照察到」;恪盡職守,心甘情願為寶玉奉獻所有,寶玉「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作。我又弄不開這些」,襲人說「少不得自己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脂批又指出,這是「痴心的情願」。

相比之下,晴雯聰明伶俐,雖然在賈母處也很勤快,可是到了怡紅院,大多數時候就橫針不拈,豎線不動,還大言不慚地說,有你們在一日,我且受用一日的話。

「襲為釵副」(脂批),襲人亦如寶釵一樣「天性從禮合節」(第二十二回脂批),老祝媽要將葡萄摘下,讓襲人嘗鮮,襲人拒絕,並正色告訴老祝媽,上頭還沒供鮮,不能壞了規矩。「從禮合節」的襲人有自知之明,從不得隴望蜀,作非分之想。第十九回,襲人為勸諫寶玉,哄騙寶玉家人要贖她回去,最終寶玉接受了勸諫,挽留住襲人,寶玉笑道:「你在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抬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脂批指出:「調侃不淺,然在襲人能作是語,實可愛可敬可服之至,所謂「花解語」也。」、「`花解語'一段乃襲卿滿心滿意將玉兄為終身得靠,千妥萬當,故有是。余閱至此,余為襲卿一嘆。丁亥春。畸笏叟。」

而任性的晴雯在怡紅院,有時似乎缺少尊卑概念,忘記了自己的丫鬟身份。寶釵晚上去看寶玉,她在院子裡抱怨寶釵有事沒事就來坐著,害得她們三更半夜睡不了覺;黛玉叩門,晴雯不願意去開,還說,任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寶玉作為賈府的鳳凰、怡紅院的主子,更是沒有人敢頂撞,但是,晴雯頂撞了,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晴雯不僅頂撞了寶玉,還波及到勸架的襲人,連一向視女兒為「極尊貴、極清凈」之存在的寶玉,在氣頭上,甚至不聽襲人的苦勸,執意要報告王夫人攆走她。

對主子如此,對丫鬟同事更是任性到有點肆意妄為的程度,動不動就把攆走掛在嘴邊,甚至付諸行動——芳官和她的乾娘何婆子吵架,晴雯說,把何婆子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墜兒偷蝦須鐲,晴雯沒有經過寶玉和襲人,便擅作主張攆了她。晴雯已經忘記,自己其實也只是一個隨時都可以被攆的丫鬟而已。而襲人在同一件事情上,態度和處理方式則截然相反,比如,第八回醉意朦朧的寶玉執意要攆走李嬤嬤,第三十一回忍無可忍的寶玉也執意要攆走晴雯,襲人都費盡口舌苦勸,甚至不惜下跪。

寶玉「行為偏僻性乖張」,賈母也「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第七十八回),因此,為寶玉找善於勸諫而不是一味迎合的妻妾顯得尤為重要,而在此之前,除了「父兄教育、師友規談」之外,最好的方式莫過於他身邊朝夕相伴的貼身丫鬟中有能夠承擔如此重任之人。細讀文本,也可以發現,寶玉貼身丫鬟中能夠擔此重任的最佳人選也是襲人,而不是晴雯。

「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第七十八回王夫人語),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第二十一回「賢襲嬌嗔箴寶玉」等等,都是文本中關於襲人「死勸」寶玉往正道的濃墨重彩的篇章,而第三十四回襲人建議王夫人,讓寶玉搬出女兒國大觀園,是另一種途徑的「死勸」,因為她的建議也深藏著為寶玉長遠謀劃的苦心,請看「深知擬書底里」的脂硯齋是如何評價的——「襲卿高見動夫人」、「遠慮近憂,言言字字,真是可人。」、「襲卿愛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來,不覺令人敬聽。」

第七十三回,因剛剛回家不久的賈政次日要檢查賈寶玉功課,此前因自身原因和生病受傷等其他原因,寶玉已荒廢學業多時,於是他趕緊挑燈夜戰,作為寶玉身邊貼身大丫鬟本來應該藉此機會幫寶玉惡補功課,但是,寶玉時不時因這些所謂的陪讀之人而分心,請看文本中關於晴雯與襲人甚至麝月對待此事的不同態度。

襲人勸寶玉:「小祖宗,你只顧你的罷。通共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由你再張羅別的去,也不算誤了什麼。」;麝月也笑指著書道:「你暫且把我們忘了,把心且略對著他些罷。」;晴雯「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便藉機想出了讓寶玉裝病逃避的計謀,正中寶玉心懷,此計解了寶玉的燃眉之急,但也是對寶玉的放縱,還弄得榮國府上下一整夜雞飛狗跳。

「深知擬書底里」的脂硯齋指出:「此處豈是讀書之處,又豈是伴讀之人?古今天下誤盡多少紈絝!何況又是此等之怡紅院,此等之鬟婢,又是此等一個寶玉哉!」,其中很大部分指的就是晴雯。

但是,必須要注意到的是文本中存在著很明顯的寶玉與賈環圍繞榮國府未來繼承權之爭的「鶺鴒之悲,棠棣之威」,而誰勝誰負,在父權的封建社會中,「自幼酷喜讀書,原欲以科甲出身」的(第二回)嚴父賈政是關鍵,寶玉這樣臨時抱佛腳,次日硬著頭皮去見賈政,相信也很難過關,結果自然可想而知。雖然作為賈政僅存的嫡子,寶玉極受老祖宗賈母的寵愛,具有了無可比擬的天然優勢,但是,風燭殘年的賈母大機率會走在賈政的前面,寶玉如果一直在賈政面前失分,日積月累,最終,再大的優勢也會因失分過多而化為烏有。因此,晴雯此舉從其本意上講,也是為了幫助寶玉度過眼下的難關,並沒有包藏「教習壞了」(第七十七回)寶玉之禍心,也沒有個人姦邪的目的。

賈家最終「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而寶玉也「展眼乞丐人皆謗」(甄士隱解注跛道的《好了歌》)。自古讀書都是「三更燈火五更雞」,方能「一朝中舉天下聞」,如此解壓,逃避得了一時,卻逃避不了一世,雖然可以讓今時今日之寶玉舒心,但在未來崎嶇不平的世途上顛簸之時,想必寶玉就笑不出來了,那時,他也許會更深切地懷念襲人而不是晴雯。

寫到這裡,想說幾句似乎與本文題目無涉的余話。寶玉是文本第一正人,而晴雯是寶玉心中「第一等的人」(第七十七回),愛烏及屋,讀者很容易無條件地喜愛她,而且,姿色出眾的她卻抱屈夭亡,美人不幸總能贏得更多同情淚,寶玉就心痛到為她杜撰字字血淚的祭文——《芙蓉女兒誄》,再加上紅學界長期以來有一種影響甚廣的解析,認為晴雯從不拿自己當丫鬟,「心比天高,身為下賤」,是封建禮教的叛逆者,具有時代超越性,陳陳相因,又有各種關於《紅樓夢》的教材推波助瀾,目前大眾對晴雯這個角色的印象普遍傾向於正面,而且,又有「晴有林風」的脂批支撐,說晴雯「壞話」,等於間接誹謗林妹妹,而林妹妹在文本中可是神一般不可褻瀆的存在,如此種種,品讀紅樓往往不能、甚至不敢客觀審視晴雯。

但是,追求真理不能人云亦云,往往還需要有打破常規思維和固有成見的勇氣,特別是像《紅樓夢》這樣具有正反兩面、「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曠世奇書,除了從整體上「細心體貼」(脂批)文本和領會脂批暗示之外,更需要這種獨立的精神和探索的勇氣。唯有如此,我們才可能不斷接近作者的「其中味」。

說了這麼多晴雯遠不及襲人的「壞話」,並不意味著晴雯在文本中是一個反面人物,更不意味著她是一個可歸入賈雨村、夏金桂之流的十惡不赦的大壞蛋,相反,她是作者極為喜愛又寄予深切同情的正面形象,與她弱點明顯相比,她優點同樣突出,是所謂的「正邪兩賦之人物」,她在風月寶鑑背面具有非凡隱喻象徵意義,下一篇拙文繼續探討。

本篇拙文本中所引用的觀點大部分來自於此前的《「行」走紅樓》系列拙文,由於篇幅所限,無法一一詳細展開,也無法一一註明,敬請諒解!各位朋友,如有興趣敬請關注此前系列拙文的相關文章!特此註明!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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