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佳妙境地

2023-08-14     商務印書館

原標題:讀到佳妙境地

《亂翻書集》

張宗子 著

商務印書館2023年6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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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讀到佳妙境地,書中說出我想說而說不出,或是說得出卻說不了這麼透徹精闢的話,一時痛快淋漓,便似「搔到了癢處」,換孔夫子的說法,是「於我心有戚戚焉」。

然而這只是一方面。晉朝的庾子嵩讀莊子,開卷一尺便丟了開去,說「了不異人意」,意思是和大家的見解差不多。可見好書必得別開生面,道前人所未道。

以上兩段在我的筆記本存著,抄自美國《僑報》副刊的頭條、題為《讀書碎談》的隨筆,那是1993年。作者的名字第一次見到——張宗子。那時我耽讀明末清初小品文大家張宗子的著作,床頭擺著《陶庵夢憶》、書桌上擱著《歷代小品大觀》。隨即從《僑報》編輯那裡了解到,今之宗子住在紐約,是新來的留學生,此時在中文媒體供職,後來長期服務於公共圖書館。從那時起,我成為這位高人的粉絲,雖然他小十多歲。

悠悠三十年過去,張宗子早已成為出書多種、名噪海內外的散文家。在北美中文寫作圈,他是知名的「讀書種子」。論讀書之博、眼界之闊、學養之深、才氣之盛,鮮有比肩者。他讀書的最新成果,見於新作《亂翻書集》。

書卷多情似故人。閱讀的第一要義,是沉浸其中、心領神會,獲得美學薰陶。如作者所說,是追求「情感上的滿足」:「有些作家,你覺得和他們心心相印,讀來感到溫暖,和他們親近,如同朋友。同時,他們還給你智力上的愉悅,同時激勵你,使你無論到什麼年紀,都還想著繼續提高。」

且看作者怎樣解析杜詩中的一句:

「江上形容吾獨老」,這一句沒有問題:冬天的江上和岸邊,卉木枯萎,日色萎靡,一派肅殺景象。然而作者卻說,在這個一切都還像是充滿生機的世界,唯獨自己老邁不堪。杜詩多自傷之詞,然而絕少無病呻吟,看似頹喪,骨子裡卻很自傲。在這句詩里,杜甫就不露聲色地以屈原自比。「獨」,隱約取「眾人皆醉吾獨醒」之獨,「吾獨老」,就是「屈原放於澤畔,形容枯槁」。如此,他的坎坷悲辛便被置放在一個廣闊背景里,而非一己之身的自怨自憐。

如果單單停留於這一層,多數專注的讀書人也許可以做到,差異在於領悟的深淺。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再往前,從三方面做出突破。

一是縱讀。為「閱讀」建立坐標系,縱軸為「母國」,橫軸為「外國」。前者為接通傳統,從文本入手,追溯前人如何師承,又如何點化、發揚。

在《黃庭堅的落星寺詩》中,圍繞一個字發揮開去:

「小雨藏山客坐久」:這個「久」,令人想起王安石的「細數落花因坐久」;山,令人想起楊萬里的「尊酒燈前山入座」。王楊的兩句也是盛傳的名句,而楊萬里的那句,顯然是從黃詩第一首中的「詩人晝吟山入座」化來的。山來入座陪坐,寫人和山的相契,相看不厭,也有「久」的意思。這個寫法,追根尋源,可以追到李白那裡,一是《敬亭獨坐》中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二是《月下獨酌》中的「舉杯邀明月」。

在《雪境和雪詩》中,起底韓愈的五言雪詩:

宋人詠雪,幾乎沒有和他不沾邊的。他的《喜雪獻裴尚書》中有兩句很有名:「騁巧先投隙,潛光半入池。」陳師道把它變為:「漫山塞壑疑無地,投隙穿帷巧致身。」《春雪》中的「到江還作水,著樹漸成花」,蘇黃進一步,變成「頃刻花」。《詠雪贈張籍》中「威貪陵布被」先被東坡用作「但覺衾裯如潑水」,又被曾幾在這裡用作「多年布被冷於冰」。《春雪》的「遍階憐可掬」,多少啟發了東坡的「台前日暖君須愛」和曾幾的「起看階前又不能」。

二是橫讀。同一題材的中外作品放在同一框架,進行比較,一方面闡明「東海西海,心理攸同」,一方面凸顯異彩紛呈的多元歷史畫面。

在《愛情與毒藥》這一妙趣橫生的比較文學文本中,和愛情有關的毒藥,有莎士比亞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女主角服藥後的「假死」,與之對應的,則是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中的福建女子。她和鄰家男孩有了私情,怕父母不同意婚事,便喝下可使人假死的茉莉花根酒。詐死後下葬,然後由鄰家男孩挖出,逃到外地安家。順藤摸瓜,牽上《老殘遊記》里一種名叫「千日醉」的藥草。接下來,洋洋洒洒地開列東西方文學經典中「毒藥充當成就愛情的手段」的典故,從唐人傳奇小說《無雙傳》中的劉無雙,到唐明皇時代喝下「熏肌酒」的崔懷寶和薛瓊瓊……最後總結,為何人間戲劇需要奇藥?

神恩和帝力不及的地方,只好自我努力,借用一切力量,靠智慧,靠蠻力,靠壞人無疾而終或突然改邪歸正,靠陰錯陽差化險為夷,來解決問題。毒藥便不可避免地成為天降奇蹟般的超凡力量的象徵,一條捷徑,一種變通,寄託了非分的希望,在沒有希望中硬擠出希望,如同在墮崖途中恰好抓住的半崖上的一棵樹。

橫的閱讀,拓展的何止視野,更是格局。東西方文化及各文學藝術諸門類的貫通,乃是作者的長項,修養的深厚和感覺的敏銳令人嘆為觀止。

三是誤讀。作者在《天涯風俗自相親》中,清理了自己的閱讀史。首先,肯定了「誤讀」的客觀存在:

讀者是比作者更難以測度的人,比怪異的作者加倍地怪異。讀者的荒唐沒有節制,這其實就是閱讀的自由。莫逆於心的閱讀,是借他人之酒,澆自己胸中的塊壘,是借他人的針線,為自己織一件袍子。

繼而強調,尊重誤讀,就是保護個性,就是維護閱讀的自由。作者舉出十分精警的例子:

李商隱的詩是偏於柔弱和深婉的,可是換了人用李詩集成幾首七律,哀婉一變而為沉鬱。同樣,也可以用李白的詩句集成香奩體。一首詩幾百年上千年流傳下來,經過了無數讀者,每個讀者都在創造他自己的李白和杜甫,只有在讀者和他讀到的詩人心心相印、合二為一之時,那些詩才是不朽的,因為它永恆的當代性而不朽。

讀完《亂翻書集》,不能不感嘆:書中所蘊藏的未知世界,其廣大和深邃難以言狀。只要你有張宗子的韌勁和靈感,珍寶就是你的。

《中華讀書報》(2023年08月02日11版)

《亂翻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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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收錄張宗子近年來45篇讀書隨筆,分為四輯:輯一讀古詩詞,如杜甫、白居易、蘇軾;輯二讀古代筆記、小說,如《世說新語》《閱微草堂筆記》;輯三讀今人作品,如魯迅、周作人、章太炎;輯四讀西方文學作品,如莎士比亞、博爾赫斯,兼論音樂、繪畫。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張宗子追隨多年、案頭常讀之書,貫通古今中西、博觀約取之讀書方法,獨具識見、深中肯綮之評人評書。

張宗子,在紐約中文媒體工作多年,擔任編譯和編輯,並撰寫時評,後在紐約公共圖書館工作。出版有《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595483fdbb1d204098707762bc99ee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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