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 詩人黃梵首部短篇小說集,書寫悲哀、可笑、危險的世相瞬間

2024-10-25   文匯報

《閱讀障礙》

黃梵 著,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

本書是詩人、小說家黃梵首部短篇小說集,其以詩的目光,書寫人的困境。從1997到2024,從女校先生到縣城浪子從道德陷阱到閱讀障礙,16則短篇故事,16個困境秀場,悲哀、可笑、危險的世相瞬間,生猛、迷幻、曖昧的人生現場。

>>內文選讀:

七毛

七毛在黃州鎮上是有名的打架高手,關於他的傳聞很多,自然被其他小一號的打家四處傳揚。有年夏天,他的戰績赫赫到令人毛骨悚然:用磚頭拍斷了鬼頭的一根腿筋,直到許多年以後,鬼頭去福利院上班,仍是一瘸一拐的;用虎牙咬下了狗婆的半隻右耳,從此狗婆一蹶不振,即使在炎熱的夏天,也留著一頭能遮擋殘耳的邋遢長發;據說那半隻右耳,後來被泡在七毛家的一個盛滿福馬林的玻璃容器里,時至今日,也沒聽說七毛歸還過那半隻右耳。對於他家的那個玻璃容器里,究竟泡著幾塊人肉戰利品,一直是其他打家眾說紛紜的。鑒於他超強的戰力,戰火燒到鎮外毫不奇怪,有黃州人不熟悉的人肉落入其中,也是預料之中的。鑒於我與七毛的關係特別,親密但不致被人視為同犯,疏遠又不致挑起戰火,所以那些年,我的日子還算好過。

最近,因為回國探親,我在離開黃州二十年後,又回到了家鄉。映入眼帘的還是那一條條七毛曾經拼力廝殺、戰鬥過的舊街道,固然店鋪已經煥然一新。我去福利院找了鬼頭,剛開始,他的態度有幾分冷。

「他在牢里。」鬼頭看都不看我一眼地說。

「他犯了什麼事?」

「不犯事,也得進去,大家都這麼說。」鬼頭坐下來,蹺起那條斷了筋的腿,讓它休息一會兒。很顯然,他對七毛削弱了這條腿的腿勁,以及至今還像個領主似的擁有他結拜兄弟狗婆身上的一塊肉,耿耿於懷。

福利院的氣氛平靜得過於虛幻,像是對過去那種可怕生活的詛咒、懲罰。我建議到街角的水輪酒吧喝一杯。這個建議使他休眠的思緒突然醒了過來。他站起來,為了友好地回應這個建議似的,開始滔滔不絕。我知道他酒後話多,但沒想到僅僅是喝酒的建議,就已經提前打開了他的話匣子。到了酒吧,他甚至把多餘的興奮勁兒,用在擺弄那條過於活絡的腿上。我看出鬼頭不是酒吧的常客,剛進來時他有些不知所措,一杯酒下肚後才鎮定下來。

「他現在是個慣偷。你走後,他父親就平了反。十年後他父親死於車禍,給他留下一筆現金,一爿雜貨店,和遠在郊區的一片荒地。不到兩年就全被他賭光了,然後他向他的兩位姐姐、一位住在黃州的大姨、從他父親遺囑中分得過遺產的兩位姑姑,扯起了沒完沒了的債。直到所有親戚都對他失去了信心,一齊對他關上了借債大門。不過日子再窘迫,他也不肯干賣菜、掃地之類的行當。終於有一天,他想發揮自己的特長,甘心當了一名僱傭打手。他接的第一個活兒,是打斷鳳光珠寶店女老闆的一隻胳膊,委託人是鎮外的一個房地產富商。這個珠寶店是富商送給與自己有過一腿的這個女人的。看樣子女人得手後把富商給拋棄了。七毛拿了五千塊錢的『修理費』,然後把女老闆修理了一頓。X光底片上,女老闆的右手骨斷成兩截。盛怒之下,女老闆報了案。不到一天,七毛就鋃鐺入獄。不過直到這時,他的表現還算差強人意,他表現出了應有的職業道德,他沒有供出付他錢的那位富商。雖然鎮上人人都知道事情真相,但他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人乾的。警察拿他毫無辦法,判了七年徒刑了事。

「七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不過對他這種坐吃等死的人來說,肯定長了點兒。他一出獄,就變樣了。嚇破了膽似的,變得畏縮起來,成天只幹些偷雞摸狗遭人唾棄的小勾當。他的樣子變溫良了,反倒使大家很不習慣,所以人人都懷疑他又在搞什麼陰謀。如果不是看在過去血腥的份兒上,他恐怕早就被人揍扁了。每次偷竊失手,被人送到警察跟前,他都是一副可憐相,似乎使警察下不了狠心,判他個一年兩年。也許警察有著商人的精明,覺得在牢里養這種無關社會痛癢的小偷,實在不划算,倒不如放他到社會上去籌措自己的生活費。所以往往臨時關幾天,一樁偷竊案就算了結。誰也說不清他被抓或不被抓的時間有多長,大家都只當他在牢里,或者死了……」

鬼頭的話頗耐人尋味,他的怨憤中居然流露著對七毛英雄氣概的期待。我忽然覺得自己在一個下午對鬼頭的了解,甚至超過了過去的許多年。在扇形光束的燈罩下,他的臉越發狹窄,把他眼裡的疑惑襯得更大了。後來,我問起狗婆的事,他依然滔滔不絕,沒有讓我感到一秒鐘的冷場。狗婆在離黃州不遠的黃石市發了財,他靠加工石料起家,後來投資了房地產和服裝店。他甚至為自己接連開張的連鎖店,設計了圖案類似胚胎形狀的店徽。有一次,他告訴鬼頭,其實那是他的右耳,被七毛咬去的那下半截。我不知道,如果七毛走在黃州大街上,看見狗婆開的連鎖店,是否知道門頭上的店徽,是過去血腥歲月的一個象徵。

作者:

文:黃梵 編輯:袁琭璐 責任編輯:朱自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