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包慧怡:腹中回憶錄 ②

2023-08-30     ELLE世界時裝之苑

原標題:專欄|包慧怡:腹中回憶錄

包慧怡

詩人

都柏林大學中世紀文學博士

復旦大學英文系副教授

下午三點才起。吃完飯,還有陽光,下樓去河邊完成醫生囑咐的五千步。

河那頭有一大片空曠的草坪,栽著兩排高大的柏樹。我發現中間的土地裂開了一道巨縫,從前沒有留意到。問鯨:難不成昨晚地震了?鯨說,人工挖的吧,本來要沿著地縫種點像樣的灌木,大概種到一半沒錢了。抬眼望去,果然地縫的盡頭是一排冬青。喜歡郊區城建的這種漫不經心,半途而廢也不是世界末日。

只是這條地縫茁壯而東歪西扭,像極了我肚子上深色的妊娠線。它在懷孕大約五個月時出現,自下而上,穿過肚臍,從會陰一直延伸到兩隻乳房中間的縫隙。隨著肚皮越來越圓,這條線從筆直變成了歪瓜裂棗,從清晰光滑變得毛手毛腳。每每看著它,都感覺自己的腹壁會隨時裂開,像摩西用手杖分開紅海。靈敏的小地精們會迅速沿線通過,爬上乳房,爬上肩膀,去更廣闊的天地里謀生活;走得慢的那些大概就會被腹中的鮮血吞沒,在一場赤色的海嘯後,消失在我肚皮深處。

夜晚,在鏡子前立得越久,就能看到越多圓頭圓腦、螞蟻般的地精在妊娠線附近忙忙碌碌。難道它們也感到日期將至,所以要爭分奪秒地遷徙?於是看著光禿禿的草地上這條歪斜的巨縫,不由覺得那是大地母親即將臨產的腹紋。地母的身體撕裂後,地底會噴射出怎樣的赤潮?可還有合上那天?

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里,貞女楷模悉多王后為了自證清白,在眾人面前發下死誓:若我從未被丈夫羅摩之外的人染指,請大地女神開裂,將我吞噬!地母波哩提毗當即裂開一條巨縫,悉多(梵文名意為「犁溝」)就此消失在黑暗深處。逃出了十首魔王羅波那的楞伽島,又在神猴哈奴曼(孫悟空的原型)救助下歷盡千辛萬苦返回故鄉,等待她的卻是貞操審判。於是塵歸塵,土歸土,犁溝歸地縫。我有多熱愛《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就有多厭惡這個片段。這不是希臘地母德墨忒爾和冥後佩耳塞福涅盪氣迴腸的母女故事的印度翻版,這是對女性絕望的制度性禮讚。

這麼想著,不由離開了地縫繞道走。二月的最後一天,草地上已經東一塊西一塊地冒出了葉片碩大的三葉草,而我已經過了會蹲下去在其中找四葉草的年紀(況且蹲不下去)。

「今晚我要做酒香草頭,」鯨看著這些三位一體的野草說,「草頭和三葉草構造差不多,都是一種苜蓿。」我以為他要就地現拔三葉草當食材了(這是一個會從地上撿起滿是塵土的蘋果,在褲子上擦一擦然後幾口啃完的人),還好並沒有。

正走著,一條黑白分明、中等個頭的邊牧吐著舌頭朝我們奔來,周身洋溢著金燦燦的喜悅。它像是要撲倒我,本能躲開,卻見它在我腳前放下了一段叼在口中的樹枝。「謝謝呀,但我不需要。」它仍堅持,搖頭擺尾,呼哧呼哧。

我們突然明白這是一條「社牛」邊牧。鯨撿起樹枝,遠遠拋向藍天,狗發出一聲歡呼,凌空躍起,叼住正在沿拋物線降落的樹枝,穩穩地再次叼到我腳前。我於是費力地彎下腰—懷胎八月、已經看不見自己雙腳的孕婦不是稱職的邊牧玩伴—撿起被啃得濕漉漉的樹枝,拋向遠方的白雲。狗再次如箭離弦,歡快而精準地把它接住。

我們在金色的夕陽下和陌生邊牧擲樹枝,直到有一次它終於沒看清樹枝的落點,焦慮又失落地東嗅西聞。「在那裡在那裡!」我朝狗嚷嚷,但它顯然沒有心通的超能力。準備離開之際,看到邊牧的主人,一個穿著厚毛呢大衣的鬈髮女孩,正蹲在地縫的那一頭刷手機,還有一條小型柴犬正圍著她歡跑。

「狗可真開朗啊。養兩條狗的話,人也會雙倍開朗起來吧。」「可是貓安靜啊,還是養和自己性格相近的動物比較好吧。」

我念叨著自家七年沒出過門的白貓,打算擠過草坪盡頭的圍欄,抄近道去到回家的馬路上。尷尬的是,我龐大的肚子卡在兩道圍欄之間,挪不出去了。孕晚期是一場以天為單位的、日益駭人的變形記,上一次來,明明還能收收腹蹭過去的。鯨大驚失色地翻過圍欄,從馬路那邊托起我沒有被卡住的屁股,把大腹便便的我垂直舉了過去。邊舉邊抱怨:「你一溜煙去鑽洞前多少丈量一下啊。」然而我的肚子旁又沒長貓鬍鬚。

回家路上,看見一株早櫻已經沖天盛放,深粉色的重瓣在藍天下搖曳如鍾,不知是椿寒櫻還是河津櫻,辨認植物我不在行。沿河走著,我們在小林子裡聽見了婉轉、清脆、一波三折而深邃的鳥鳴,可能是白頭鵯,孤獨地立在鐵鏽紅的樹梢。月亮慘著臉升起來,越過樹梢,像一掰為二的小白藥丸嵌入黛藍的天幕。我們的鞋在苔蘚上擦出猶疑的聲響。

河中央兀自漂過一個四角錐形的巨大浮標,仿佛有河童在其中露營,忽閃著微光。

*致敬夏多布里昂《墓中回憶錄》

本篇專欄選自《世界時裝之苑ELLE》2023年9月刊

內容監製:孫哲

策劃:ELLE專題組

編輯:Sherry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bc63dfcbb66ccf54830d50d89f1c21d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