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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多年前,
漢學家比爾·波特深入終南山,
尋訪了山中的30多位隱士,
他將這段經歷著書《空谷幽蘭》,轟動一時。
人們這才發現,在當代中國,
仍有一群人蟄居山林、自耕自食,
過著超然物外、精神富足的生活。
比爾·波特,美國漢學家、翻譯家
自稱「上輩子是中國人」
也是第一位探尋中國隱士的西方人
近年來,「去山裡隱居」成了年輕人中流行的生活方式
如今,終南山成為熱門的「隱居」之地,
房租暴漲、年輕人扎堆。
比爾·波特十分包容,
「群山不只屬於隱士」,
但同時他也打破年輕人隱居山林的幻想,
「你可以回歸田間,過樸素的生活,
但真正的隱士修行是非常艱苦的,
你可能過不了一個冬天。」
1月初,一條攝製組在上海
見到了這位年過八旬、睿智仁慈的老人。
他讓人看到另外一種活法的智慧:
做喜愛的工作,
清貧,但精神自由。
編輯:韓嘉琪
責編:陳子文
2023年末,比爾·波特第25次來到中國
比爾·波特80歲了,已經到了步履蹣跚的年紀。但在過去兩個月里,他仍舊獨自旅行了近8000公里。
為了這趟旅行,他從朋友那裡借了一部智慧型手機,第一次學習使用二維碼。在此之前,他不用手機、沒有社交媒體,每天最大的快樂是讀詩、翻譯佛經和詩歌、打坐、種菜,數十年如一日。
1972年,比爾·波特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人類學系退學。比起在高校里讀博,他更想要自學中國文化。隨後,他帶著200多美元獨自前往中國台灣,一住十幾年。
他在台灣佛光山的一個寺廟裡修行了3年,後翻譯了《寒山詩》《石屋山居詩》,兩本詩集的作者都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隱士。他被書里的生活所感召,他想要知道,在當代中國,是否還存在著這樣的生活方式?
左:比爾·波特在山中問道
右:山路陡峭,背後是萬丈深淵
1989年起,比爾·波特帶著攝影師數度尋訪終南山。當時,終南山人跡罕至,最窄的山路只有一掌寬;很多地方不允許外國人進入,還要應對警察出其不意的檢查;旅店裡,洗澡沒有熱水,一路上吃飯只能靠村民的接濟。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陸續找到了30多位隱士。他讓全世界看到,在消費主義與享樂主義主導的時代,仍有一群人過著物質極為簡單的生活——「在雲中,在松下,在塵廛外,靠著月光、芋頭過活」。
此後,他幾乎每兩三年就要來一次中國內地,行遍了中國幾乎所有的省份。
2014年,比爾·波特重訪終南山
紀錄片《隱士》
2014年,比爾·波特重訪終南山,雖然隱士們的生活較上個世紀末已經明顯改善,但仍舊不可與城市生活同日而語,山里沒有直飲水,喝水要用白布過濾;糧食有限,平時只能煮青菜、喝白米粥;冬天,山洞裡沒有保暖措施,要靠生薑暖和身體。
比起身體上的苦修,更重要的是心靈上的開悟。比爾·波特把隱士的修行比作「讀一門精神覺醒的博士」,要先有道教、佛教或者儒家的修行基礎,才能去山裡「進階」。
比爾·波特與山中隱士交談
上世紀40年代,比爾·波特生於一個巨富家庭,他的父親曾掌管了美國的52家酒店。他在好萊塢的寄宿學校里讀書,同學裡,有人是瑪麗蓮夢露的繼子,有人的父母上過《時代周刊》的封面。他形容父親的錢,「像印鈔機一樣多」,但他並不快樂,上流社會爾虞我詐,「每個人都戴著面具生活」。
中學時代,他的父親破產,他的兄弟姐妹陷入抑鬱,他卻覺得鬆了口氣。
除了簡單的一日三餐,寫作時飲用的茶和酒
他幾乎沒有其他的物質需求
他一生物慾極低。現在的背包跟隨了他整整20年,是某佛教協會的贈品;登山時,他永遠帶著一根20年前在飛來峰撿獲的榕樹枝,捨不得丟棄;穿了十幾年的黃色外套,已經快要裹不住他因年老而日漸發福的身體。
雖然物質上清貧,但他的心卻自由。他一輩子只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即使他翻譯的佛經和詩歌在美國一度無人問津,但他自得其樂,把每一次的翻譯比作「舞蹈」,而詩人就是他的「女朋友們」,他所做的,就是陪他們共舞——活著,舞蹈著,翻譯著。
以下是一條與比爾·波特的訪談。
通往終南山的公路
一條:年輕人讀了您的《空谷幽蘭》也想去隱居,您怎麼看?
比爾:他們可能搞錯了,當隱士是修行,他們不懂修行是什麼。你可以back to the land(回歸鄉間),60年代、70年代,很多美國年輕人也是這樣子,但這只是換了一種生活方式。當隱士一定要先修行儒家的、道教的,或者是佛教的方法。否則,山裡的生活很苦,他們過不了第一個冬天,可能就下山了。
一條:年輕人太累了,可以不工作嗎?
比爾:一定要工作的。過生活,錢從哪裡來?飯從哪裡來?你有父母親,要幫忙他們。你生活在一個社會裡面,不是一個人。如果你的心不快樂,這是不好的,可是有很多好的工作會使你快樂,所以你要找到你自己喜歡的工作。
一條報道過的在荒山里隱居的女孩葉子
一條:您平時都在忙些什麼?
比爾:我寫書,翻譯佛經,也翻譯詩歌,一共快3000首了。我剛剛結束了我的採風,接下來我會寫一本和蘇軾相關的書,他和陶淵明是我最喜愛的詩人。
在美國,我住在一個小鄉村,從西雅圖出發要坐渡船、開車快3個小時。我平時很少能看到人,有時候會看到鷹或是鳥。每天早上我6點多起床,打坐、翻譯、寫書,中午去海邊散步,就是 Clear the mind,把心弄清。然後在花園裡幫太太摘菜,我們種了番茄、豆角。
現在我和朋友在美國蓋了一個禪堂,打坐可以讓美國人了解自己。
一條:怎麼樣可以花更少的錢,去獲得更多的快樂?
比爾:讀陶淵明的詩。詩裡面他要「乞食」,begging for food。如果你要過很樸素的生活,是辛苦的,不是簡單的。自古以來,農夫們的生活也都是最辛苦的。
比爾·波特,筆名赤松(Red Pine)
左為他翻譯的《寒山詩》,右為《金剛經》
一條:您為錢發愁過嗎?
比爾:我有煩惱,但比較少。在美國,我翻譯佛經,沒人買我的書,所以我比較窮。以前我在麵包店工作、送菜,可是我的錢還是不夠。所以美國政府給了我一個低保信用卡,每個月給我的卡里打300塊美金,可以給我和兩個孩子用。
96年,我欠信用卡三萬兩千美元,99年,欠了兩萬四,我還一度抵押了我的房子。98年香港回歸,香港旅遊局的負責人打電話給我,問我可不可以回來做20期關於黃河文化的節目?第二個禮拜,他就幫我(把債)付清了。所以我的房子還在(笑)。
直到我的書被翻譯成中文版以後,買我書的人變多了,我的經濟狀況也有了改善。
比爾·波特在上海的活動分享會上
一條:您曾經有想過去賺更多的錢嗎?
比爾:我當然可以去找一個(更賺錢的)工作,可是這會傷害自己的心。上班太有限制了,我不喜歡聽別人告訴我該怎麼做。我在服兵役的時候,我的上校跟我說,我是他30年里見過的最糟糕的士兵。
我是比較自由的人,我自己做的事不一定就是對的,可是我要自己做。
一條:我們今天會說「只有財富自由,才能精神自由」,您怎麼看?
比爾:這是亂講。在山裡,我沒有碰到過一個有錢的人,但他們是最快樂、最自由的人。中國文化里的英雄,都不是有錢人。
如果你賺錢,你會碰到別人也在賺錢,大家都會take advantege of others(利用別人),你一直有這樣的習慣,到最後你會忘掉你為什麼要賺錢。
比爾·波特在接受一條的採訪
一條:禪修的目標是什麼?
比爾:目標就是沒有目標。修行變成一個東西,那是一個妄想。每天打坐、用功、過生活,這是禪開始的時候。禪變成你的生活就是禪。
一條:怎麼樣可以讓心自由?
比爾:如果你一直住在一個地方,你會習慣執著於一些妄想,好像魚生活在水裡。可是你一旦離開這個地方,你就會有機會看到你自己的行為是怎麼樣的,什麼是必要的,什麼不是。
年輕時候的比爾·波特(中)
一條:一句話形容您的生活哲學?
比爾:Help people when you can(儘可能地幫助別人)。我們都是活著的,我們都有一樣的呼吸,為什麼我們不能相互幫忙?
佛教有一個說法「不二門」,我在台灣佛光山的時候,我進過那個門,我問老和尚,為什麼是不二門?「不二」不就是「一」嗎?他說哦不,不二的意思是沒有分別。Class(階層),money(金錢),這都是由我們的妄想決定的,其實我們之間,沒有真正的區別。
如果我們埋一個線,I draw a line around us(在我們之間畫出一個界線),世界就會大戰。
比爾·波特說,中國的隱士吃得很少、穿得很破
但卻是他遇見過的最睿智、最自由的人
一條:您覺得自己快樂嗎?
比爾:我應該被當做一個快樂的人,可是其實不是。因為我看那麼多人辛苦,看一個國家侵略另外一個國家,人類好像一直都沒有改進。
快樂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幫忙別人,中國的隱士其實是最愛社會的。他們有更深的覺悟,所以有智慧,古代皇帝會請他們下山幫忙。而美國的隱士,不是社會的一部分,他們和社會是脫節的。
大學教授成慶與學生們一起練習打坐
一條: 年輕人都太焦慮了,您有什麼辦法幫助他們?
比爾:最好的方法是學打坐,呼吸。因為我們生的時候就從呼吸開始,回到源頭。如果你找到自己,你會發現自己沒了(「無我」)。
有一種方法transcedental mediation(超覺靜坐)。你上班的時候就可以打坐,每天5分鐘,問自己,什麼是最重要的?
部分圖片授權來自四川文藝出版社、紀錄片《隱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