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生命總在變化,我們出生然後死亡

2023-04-03     單向街書店

原標題:坂本龍一:生命總在變化,我們出生然後死亡

㊟來自許知遠朋友圈: 「那個悠閒、難忘的午後。」

「2019 年春天,與有待去紐約拜訪坂本先生,難忘在哈德遜河畔的閒逛。4 年後,再次去紐約的路上,聽到他離去的消息,一時還不知如何反應,像是心裡一個角落的突然抽搐。

坂本龍一(1952年1月17日 - 2023年3月28日),因癌症去世,終年 71 歲。

消息傳來,許知遠寫在朋友圈,「一時還不知如何反應」。

四年前的春天,坂本龍一與許知遠對談。他提起對癌症復發的恐懼:必須接受這個自然過程,這是很艱難的事情,也許我到生命最後一刻也還無法接受,但我希望我能做到。他抱著吉他調音:「 我想聽到永恆。」他談論永恆與死亡: 我們會衰老會死亡,生命永遠有限制。我的意思是,生命總在變化,我們出生然後死亡。」但是,他展示弦的震動:很好聽,不是嗎?

此刻,我們重溫許知遠關於坂本龍一的印象,試圖回到他們的談話,回到那個悠閒、難忘的午後。

你好,坂本先生

文 / 許知遠

我趴在水泥圍欄上,試著把錄音杆伸得再遠些,讓毛茸茸的收音器貼近水面。一個春日午夜,紫禁城的紅牆在燈光照耀下,衰敗與莊嚴的氣息混雜在一起。白日的遊人早已散去,宮殿似又歸還給逝去的皇帝、妃嬪與宦官們。

護城河微微盪起的波紋,若隱若現的水草,耳中卻只有風聲,汽車壓過景山前街馬路的噪聲,一對情侶的私語。我想錄下護城河的水聲,帶給身在紐約的坂本龍一聽。三十三年前,他是一個龐大電影團隊中的一員,進駐紫禁城,他們試圖復原溥儀的一生以及他身後的時代。

「它是八十年代最難忘的文化事件之一,同時通往外部與自身。」

《末代皇帝》成為電影史上的典範之作,貝托魯奇豐富、濃烈,對權力、異域風情、孤獨都有著令人驚嘆的理解。原本只是出演一個小角色的坂本龍一,意外地參與了電影配樂,獲得翌年的奧斯卡最佳原創配樂獎。

㊟《末代皇帝》拍攝現場,坂本龍一及坐在他身旁的貝托魯奇導演

在中國,這部電影更意義非凡。一個正在重建自身的中國,急於了解外部世界,也對自己的過去感到陌生。這個由義大利人、日本人、美國人、中國人,還有一大群講英文的海外華人構成的團隊,創造出一種熟悉又陌生的中國敘事。它是八十年代最難忘的文化事件之一,同時通往外部與自身。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在北京大興的一家影院,我第一次看到這部電影,幾年後,在一張盜版 VCD 上,我開始反覆聽它的原聲音樂,它似乎來自中國又與中國無關,我記住了三位作曲者之一的坂本龍一。

「坂本龍一臉上掛著天真與嚴肅,頭髮一絲不苟、黑白夾雜,令人過目難忘。」

這只是一晃而過的印象。日本文化在我的青春時代幾乎毫無印記,我鍾愛的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巴黎與紐約,是流放者與進步主義者們混雜的天堂,他們雄心勃勃又憤憤不平。我也受困於文字的世界,迷戀思潮、主義與書寫,色彩、形象與聲音很少引起我的注意。

是坂本龍一的回憶錄,而非他的任何一張專輯,再度引起我的興趣。《音樂即自由》的封面上,坂本龍一臉上掛著天真與嚴肅,頭髮一絲不苟、黑白夾雜,令人過目難忘。

㊟坂本龍一回憶錄

翻開回憶錄,你隨即被他自由自在的語調與豐富多彩的人生所迷惑。生於 1952 年的坂本,在戰後日本重建中度過青春期,是學生運動的活躍分子,是早熟的天才,自幼在鋼琴上彈奏巴赫與德彪西,又沉迷於約翰·凱奇與披頭士。他在懵懂中成了 YMO(Yellow-MagicOrchestra) 的一員,這個組合隨即成為世界電子樂的先驅;接著,他成為大島渚電影的男配角,不僅與大衛。鮑伊演對手戲,還創作出了《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的電影配樂,為他贏得了國際聲譽。貝托魯奇的邀請也隨之而來,它將坂本龍一推到了世界舞台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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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1990 年搬到紐約後,他不僅是位電子音樂先驅或電影配樂家,且展現出一個國際藝術家的新形象,他與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合作,參與反戰、環境保護等諸多的社會活動,他的人文關懷與藝術感受同樣鮮明。世上有很多富有才華的人,成為 icon 卻需要一種更獨特的品質,一種形象上的簡約感,一種超越自身領域的熱忱。

這本回憶錄出版不久,坂本被診斷出咽喉癌。他與病症對抗,再度投入工作,這為他增添了新的傳奇色彩,透過照片與錄影,他展現出一種似乎是東方人才有的鎮定、淡然與禪意。他的音樂風格也隨之改變,他開始採集形形色色的聲音,風聲、雨滴落在屋檐上的聲音、鐵軌敲擊垃圾桶的聲音、車廂壓在鐵軌上的聲音,他多少相信,聲音比旋律重要,它更可能回到音樂的本質。他尤其喜歡水的聲音,我不知,這是否因為水是一切生命的源頭?他喜歡將錄音比作釣魚,他四處逡巡,尋找獨特的魚類,將這些聲音化為音樂時,像是將魚做成佳肴。

我沒能錄到護城河的水波聲,錄音機中只剩下種種雜音。我還是決定將這盤雜音帶給坂本先生,或許能在一片嘈雜中,聽到魚游過水底的聲音,或者對他來說,這盤錄音已經是一個擁擠的魚塘,他能聽到紫禁城的昨日與今日。

在紐約的一間半地下室內,我見到了坂本先生。他比照片上略顯憔悴。在談話時,他要不時吞咽薄薄的潤喉片,自罹患癌症之後,他的唾液分泌比正常時低了三成。

我有點緊張,不知這一切該如何開始。我的生活依賴音樂,醒來、寫作、走路、計程車上,總在聽,從德彪西到谷村新司都是我的至愛。我卻沒有任何天分去辨別音樂之間的細微差異。我也不是一個真正的聆聽者,音樂只是我的日常生活背景,而不是全情投入的傾聽對象。或許,我還有一種創作類型的自卑,在一切藝術形式中,音樂代表了一種最高形式,它既輕易地抵達內心,又兼容了更廣闊、更不可描述的情感。

「他有不可解釋之天才,卻並非是抽象的存在」

但我對於將坂本神話化的方式感到不安,尤其不喜歡那些動輒以「教授」稱呼他的人。這種暱稱所帶來的「親切感」,似乎將他視作某種不可解釋,只能讚嘆、喜愛的對象,他的天才、風度,溫暖、嚴肅的內心世界,都那麼完美、無懈可擊。他有不可解釋之天才,卻並非是抽象的存在,他的身後有著清晰的文化脈絡,他的創作從屬於近代日本的思想、創作傳統,始終在應對個體與日本社會、日本與世界之間的緊張感。

我帶了一本雙語的《三四郎》,一半中文,一半日文,是日本最富盛名的作家夏目漱石的作品。我記得,坂本曾說過,他鐘愛夏目。儘管他們之間橫亘了大約一個世紀的時間,卻有某種相似之處。貫穿了明治與大正時代的夏目,同樣身處日本與西方之間。他將西方現代小說的風格引入日本文學傳統,他跨越兩種文化,也要應對兩種文化帶來的焦灼。

他在倫敦的留學生涯充滿不快,他為自己東方人的矮小身材自卑,無法融入當地生活,感到日本仍處於文明的邊緣;而在東京,他又不安於日漸興起的民族主義情緒,相信它將把日本引向災難。

坂本這一代有著天然的質疑權威的情緒,戰後日本也瓦解了明治以來的國家體制,日本迅速的經濟起飛,更是帶來一種新的自信。當 YMO 前往洛杉磯、柏林演出時,坂本仍有著突然到來的責任感,他意識到,作為第一支走向西方的日本電子樂團,他們是這個領域的領先者,似乎就有了某種責任去保持這種領先。

他收下書,感慨此刻的日本人不能再閱讀漢字,不能像過去的中國人與日本人之間用筆談交流。我又遞給他在夜晚紫禁城的錄音,說起我剛剛在舊金山見過陳沖,《末代皇帝》的女主角。「她的英語非常好。」坂本脫口而出。有那麼一刻,他似乎回到了三十三年前,帶著興奮與甜蜜,於是,我們的談話開始了。

關於他們的談話,這裡節選部分呈現。

我只是在發出聲音,我想要聽到永恆

許知遠:現在對你來說聲音意味著什麼?

坂本龍一:沒有,沒有什麼意義,聲音就是聲音。

許知遠:那會有什麼感受或者心情嗎?

坂本龍一:我不知道,心情是你們的,我只是在發出聲音。我想要聽到永恆。

許知遠:永恆對你來說很重要?

坂本龍一:我們會腐爛,會死亡。

許知遠:所以永恆就是違背死亡?

坂本龍一:是違背生命。生命總是有期限的。它會變。我們出生、死亡,一直都在變。

許知遠:所以你是兩者的結合。雖然經常在變,但卻想要永恆。

坂本龍一:對,兩種不同的姿態。

㊟來自《十三邀1:「我還是更喜歡失敗者」》

「我很複雜。我對人類很悲觀」

許知遠: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有自己的信念嗎?

坂本龍一:我很複雜,我沒辦法定義自己,一個人應該由其他人來定義,也許你可以。

許知遠:雖然表面上比較複雜,但你內心應該是個很堅定的人,不是嗎?

坂本龍一:嗯,其實我也是個很柔弱的人。但有時候我們需要給自己畫一條線,畫出該做還是不該做的,對不對?

許知遠:對你而言,現在人類最深層的意義是什麼?

坂本龍一:我對人類很悲觀。人類的存在對於大自然來說就像是患了癌症,我們正在摧毀許多其他物種,每一天都在。人類可能是歷史上唯一破壞自然環境和殺害其他物種且沒有自我意識的。我們的做法是非常糟糕的。所以我開始讀很多例如《老子》這樣的書,老子是一位重視生態環境的哲學家。

許知遠:他不喜歡人類的慾望。

坂本龍一:我希望人類在未來可以更加謙遜地意識到大自然里其他物種的存在。我希望下一代可以意識到他們有責任去修復這些問題。

《坂本龍一:終曲》

「我音樂裡面的信息更抽象,像祈禱或者安魂曲」

許知遠:藝術家會不會面臨兩者間的衝突?一面是像大島渚這樣以思想為主的,另外一面是以藝術為主的。這兩者會產生衝突,還是可以合併?

坂本龍一:我不認為音樂是表達思想的工具,音樂就是音樂,有時會給我帶來歡樂。有時我可以把它當成工具來表達一些政治上的東西,但我不經常這樣做,我很少會把其他的信息、其他的表達放進我的音樂里。對我來說,音樂比作為傳達我的聲音的工具要廣泛得多。音樂寬廣得像海洋,而我的聲音就像一個小島,甚至還不如一個島。音樂是一片海洋,就像巴赫。

許知遠:你的音樂想傳達什麼呢?不單單只是為了歡樂吧。

坂本龍一:我並不是民謠歌手或流行歌手,我不寫歌詞,雖然也寫過一點,但通常這不是我的主要表達方式。但正如我之前所說的,我希望人類能夠意識到我們對大自然和其他物種所造成的危害,我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可以修復這些問題。我們破壞了大自然,我們有責任去修復。雖然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做,但為音樂賦予這些複雜的信息並不好,音樂並不是這樣寫的。我音樂裡面的信息更抽象,像祈禱或者安魂曲,至少是我為因我們而滅絕的物種寫的「安魂曲」。

也許我到生命最後一刻也還無法接受,但我希望我能做到

許知遠:患病之後,如何應對癌症可能會復發的恐懼?

坂本龍一:我可以感受到很多種恐懼。我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們的身體也是,所以死亡是一個自然現象,即使我們有恐懼。它在任何時間都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我們必須像老子一樣接受這個自然過程。這是很艱難的事情,也許我到生命最後一刻也還無法接受,但我希望我能做到。

㊟《坂本龍一:終曲》

坂本龍一離世的消息傳開,一個舊日片段被重新翻出:

看許知遠採訪坂本龍一那期,他去紐約拜訪這位白髮蒼蒼的音樂大師。兩個人走在街道上,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一個市民路過,看到了坂本龍一。他在遠處不停地激動打轉,反覆「oh my god」,最後終於鼓起勇氣走到坂本身邊,握手然後跑開,期間就留下一句話:「thank you for your music.」

文字及配圖來源微博@空空兩對半

Ars longa, vita brevis. 藝術千秋,人生朝露。他鐘愛的貝托魯奇電影《遮蔽的天空》里的一段台詞,似乎就是這句話的註腳:

因為我們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去,所以人們以為生命是一口不會幹涸的井。但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限的,多少個迷人的童年下午,回想起來,還是讓你感到如此深沉的溫柔?也許只有四五次,也許還沒有。你能看到多少次滿月的樣子?大約 20 次吧,但這看起來卻無窮無盡。」

坂本龍一,再見。

編輯:殺手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ae9d660fab2d42e6c6005e35acd6e2b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