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克和卓之麻扎—一個多重意義的文本

2020-04-19   滿族文化網


作者艾力江•艾沙

喀什噶爾(今簡稱喀什)是中國最西部的歷史文化名城。根據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的統計數據(1992),喀什地區有98座麻扎(麻扎本意為「謁拜之地」,後指伊斯蘭教聖徒之墓),約占文物保護單位總數的1/4 。在這近百座墓葬中,阿帕克和卓麻扎(即香妃墓)擁有寢宮(gümbäz)、哈尼卡(hanika)、經學院、清真寺、門闕、池塘、果園、公墓、房舍等一系列古老建築 ,長期以來被人們作為聖地來朝覲,同時又是新疆境內規模最大的伊斯蘭教陵寢建築之一,具有非常重要的社會歷史影響和文化藝術價值,因此在擁有數百處文物古蹟之中,最早被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為什麼會在喀什噶爾郊區出現這樣一座宏偉的紀念性建築?又是具有什麼樣身份的人被葬在這裡?這一切都與這座墓的主人——阿帕克和卓有關。

  阿帕克和卓本名為「伊達耶圖拉」,是中亞伊斯蘭教遜尼派蘇非教團納合西班迪(「描繪者」)教團在喀什噶爾的哈里發(繼承人),曾是葉爾羌汗國末期可汗的岳父與精神導師 。在父親的墳墓之上建立一座高大的拱北(穹隆頂)是阿帕克和卓的建議,實際操作者是他的長子——葉爾羌汗國的可汗雅赫雅 。


 據《大霍加傳》和《阿帕克霍加傳》等本土文獻記載,在公元1640年前後,阿帕克和卓的父親穆罕默德•優素甫在門徒雅爾•穆罕默德捐贈的麥場上修建了一座哈尼卡(道堂),1645年按照遺囑被安葬在修行的哈尼卡旁。公元1692年,喀什噶爾的清真寺以亞赫亞的名義念誦「呼圖拜」(可汗登基的象徵性儀式)後,阿帕克和卓從葉爾羌到喀什噶爾謁拜父親的墳墓時,讓亞赫亞營建一座拱北。「這是一塊吉祥之地,你應在此建築一座大的宏偉的拱北,讓它永世流芳」。亞赫亞用半年時間在祖父的墓上修建一座拱北,穹頂在施工中曾三次塌陷 。有關耗費的資金數額和人力、物力,傳記中沒有記載;兩本傳記都記載了麻扎在建立之初就遭遇焚燒的事件。「伊斯哈克•瓦里一夥毀了喀什噶爾,放火燒了先父麻扎爾陵園的建築物。當時,汗霍加(即「亞赫亞」)為了同蒙古人作戰去了和田,他聽到陵墓被毀的消息,放下和田之事前去追趕匪徒」 。


 希吉拉歷1105年1月5日(公元1694-1695年間),號稱擁有三十萬門徒的阿帕克和卓死於葉爾羌,亞赫亞將父親的遺體運回喀什噶爾,安葬在祖父的身邊。自此,這座墓被人們稱為「阿帕克和卓麻扎」 。根據目前通行的說法,阿帕克和卓的子孫後裔(包括亞赫亞等)五代人陸續葬在這座穹隆頂下 。傳記中的信息暗示,18世紀前半葉,阿帕克和卓的子孫被喀什噶爾統治者禁止埋葬於此 。


 大小和卓叛亂平定之後,清代文獻中出現了關於喀什噶爾「和卓墳」的記載。乾隆諭旨派兵看守喀什噶爾的和卓墳,「禁止樵採污穢。其應行修葺分例,並著官為經理,以昭國家矜恤之仁」 。1814年,清朝輔國公額色尹和卓之孫女出嫁後,亦被清朝官吏下令禁止離開麻扎,導致」孜牙墩事件」的發生。以上跡象表明,直到19世紀前半葉,阿帕克和卓的後人和謝赫家族等都被禁止離開「和卓墳」。


 在希吉拉歷1226年(公元1811年),相傳輔國公圖爾都之妻蘇黛香(門闕上的讚譽詩辭稱其為「迪里夏德•哈尼姆」)晚年皈依伊斯蘭教,出資增添了哈尼卡的敞廊、門闕(päštaq),又購置了田園土地作為麻扎的瓦克夫 。


 1874年,阿古柏也對麻扎進行了維修與擴建 。「畢杜乃提阿孜率領主率、將領們去阿帕克和卓麻扎陵園,以駱駝、羊、牛做了乃孜爾,開灶七天,請卡日誦念了《古蘭經》。伊斯蘭曆一二九一年正式動工修建」 。相傳阿古柏增建或擴建經學院、低清真寺、加曼清真寺等,竣工時間在伊斯蘭曆的1292-1293年;按照民間說法,阿古柏沿用了阿帕克和卓之子亞赫亞的行宮(ORDU)。按照阿古柏之遺囑,屍體從庫爾勒運回喀什噶爾,被葬在阿帕克和卓麻扎陵園之內。清軍收復喀什噶爾後,將阿古柏之墓夷為平地。


  清代的文獻和遊記,可能又從不同側面或視角記錄了當時的人們對麻扎以及當地文化的描述與認識。


 《回疆志》卷2:家堂墳墓乃人根本,且有默佑之靈為下……喀什噶爾城東五里余,有一塋園,土人謂之嗎雜爾,乃嗎哈木啼敏之墳基,園內空亭一,高圓而尖,中植枯木一株,名公波斯。回人敬奉為神,禮拜必按月之牌山畢日,乃一七之前一日也。男女皆於五鼓時聚集,凈體頌經拜畢。


  《回疆通志》卷7:回城東北十里,許偏東,有和卓墳。回人告祭甚虔,祭時,男女具犧牲銀米於阿渾前,阿渾誦經禮拜而散。門外積放生池一區,每泛鳧雁於池中,外人不敢壞也。相傳有派罕帕爾者,去汝未之西萬餘里默克,地方人初修祀天把齋之學。西域回人世奉其教,其孫和卓邁哈莫特玉蘇普西來卓錫喀什,土人龐雅瑪施此地為傳教之所。和卓沒,遂葬於此,回人至今祀之,遂呼為和卓墳。雲和卓墳西北隅有枯楊樹一株,高五丈許,下覆土築蒙古箔,傳霍集占據此地時所築,樹亦其所植,回人多語言其故。


 《西域圖志》卷39:派噶木巴爾來世,先立祠堂,奉香火,名曰瑪雜爾。每年兩次,眾人赴瑪雜爾禮拜頌經,張燈於樹,通宵不寐。瑪雜爾有香火田畝,以供祭祀之需。


  清代遊人將這座麻扎比作「家堂墳墓」或「祠堂」,麻扎雖然與祠堂有一定差異,但二者在對已故親人的緬懷方式上有一定相似之處;這種類比表明清人對西域的這種習俗非常熟悉和理解,對當地文化的解讀是相當準確的。「塋園」應指圍牆內部的墓地(麻扎四周的圍牆一直保留到20世紀下半葉),兩書明確記載本土居民將此墓葬稱呼為「嗎雜爾」,記錄人們有每周四和一年兩次來此麻扎謁拜之俗 。值得注意的是,三個文獻在此都沒有在「瑪雜爾」前冠以「阿帕克」之稱 ,更沒有提到「香妃墓」。直到清末,「和卓墳」才出現「香娘娘廟」之類的別稱,「香妃墓」這種稱謂的出現,可能晚到民國之後。


  「香妃」未見於清廷正史之中,是清末野史和小說中出現的文學形象,原型與歷史上的霍集占(小和卓)之妻買穆爾•阿雜木(1634-1762,輔國公圖爾都之妹)相近,國內有部分學者將其等同於清史中記載的容妃 ;用「香娘娘廟」一詞指稱現在的「香妃墓」,比「香妃」或容妃葬在河北遵化清東陵之說早得多。


 1902年的喀什噶爾大地震中,雖無資料證明寢宮在坍塌或完好無損, 但瑞典人馬大汗(MANNERHEIM)1906年所攝照片顯示,哈尼卡與寢宮建築與此前及後來所見之形制迥然大異 。


  1946年秋季,拱頂突然塌陷,砸毀了寢宮內大部分墳墓,這種狀態保持了10年;直到1956年,自治區人民政府撥款重建陵墓。鑒於此前墓葬記錄或圖片、照片的缺失,導致許多墓葬未能復原 。寢宮中央築有從30-120厘米高度不等的不規則方形台地,台地底部為墓室所在區域,面積約250平方米;兒童之墓所在區域(東部)略低。台地之上現有大小不等的57個搖籃型墓葬標誌,實際上可能埋葬72個人 。1957年,麻扎被宣布為自治區級文物保護單位。


 1983年4月起,阿帕克和卓麻扎正式作為旅遊景點,出售門票向遊人開放。1985年,喀什噶爾附近的地震造成陵墓拱頂產生裂縫,1997年又重新維修。這次維修是由國家文物局的文物研究所和新疆文物局委派專家監督施工,將拱頂全部拆除,建築材料使用鋼筋、木材、混凝土和琉璃磚,整個工程用時一年半,耗資約400萬元。這次維修參照了1956維修的形制——券頂弧度相同,與1946年前的券頂有一定差異。根據1997年的測量數據,寢宮底部(為四方體)長35米,寬29米,牆體高12米,厚2米,面積約1015平方米;穹隆頂距離地面26米,直徑17米。


 1946年寢宮塌陷之後數年,麻扎不僅失去「香火田畝」的經濟基礎,其存在意義又相繼發生了兩次根本性變化。第一次變化是在1956年,寢宮雖然得以維修,但內部卻失去了原真性——墓葬數量與形制未能復原,與墓主及謝赫等人世系相關的資料消失;首次在寢宮以北——阿帕克和卓的「頭上」開始出現墓葬——一些有官員身份者的墓葬,這標誌著傳統思想的衰微與現代性觀念的出現。第二次變化是在1978年以後,尤其是在1982-1983年間,當地文物保護管理部門將寢宮以南的墓地改造成花園,將麻扎作為供遊人參觀的場所,傳統上的「禮拜頌經」等祈禱活動與儀式消失,哈尼卡和經學院失去修行和教育等功能,與當地居民的精神生活脫離關係,麻扎從傳統精神文化傳承的公共空間轉變為一處現代性的文化消費與盈利場所。


  阿帕克和卓一度被喻為「活著的聖人」受到膜拜,現代卻成為諸多學者口誅筆伐的「歷史罪人」?這座麻扎為什麼能夠既得到清朝乾隆皇帝的修繕,又得到侵入者阿古柏的擴建?諸多墓主人之間有著什麼樣的關係?應該如何解讀這個具有多重意義的歷史文本?


  相傳埋葬在寢宮之內的七十多人,除了清末以來在民間家喻戶曉的「香妃」之外,既有受清庭冊封的輔國公圖爾都、三等台吉額色尹、鎮國公喀沙(或喀申)和卓等人,也葬有從北京運送丈夫圖爾都的遺體到喀什噶爾的旗人女子蘇黛香,甚至還有從浩罕入侵喀什噶爾的卡塔條勒。在寢宮以南—阿帕克和卓「腳下」,又埋葬著海珊•賽布里等著名文人和謝赫,寢宮東西兩側各有蘇非和卓、泰汗和卓與阿古柏等眾多歷史人物之墓;寢宮西北則(演化)為喀什噶爾最大的穆斯林公墓之一;1956年後,喀什行政公署專員(喀斯穆江•坎拜里、阿布拉司瑪義、艾薩•夏克爾等)和木卡姆樂師圖爾地阿洪等名人,則被安葬在寢宮北部 。


 按照穆斯林的葬俗,人是死後必須面向麥加,因此位於麥加東部的中國,穆斯林死後通常被頭向北--腳朝南安葬,其頭部(北)的位置通常被稱為上方,足部(南)的位置被稱為下方。阿帕克和卓被奉為尊者,其頭部直到20世紀50年代都沒有葬人,所以寢宮北部原本也沒有墓地。1956年,喀斯穆江•坎拜里(1910-1956)可能是葬在寢宮北部的第一人,木卡姆大師圖爾地阿洪也葬於寢宮以北。此後,在阿帕克和卓麻扎北部逐漸形成了「幹部墓區」。寢宮以南的墓區,相傳寢宮正南部埋葬著阿帕克和卓的56個門徒。在20世紀80年代前被改建為花園,很可能是在1978年遷移了寢宮南部的墓地。


 一座麻扎的寢宮內外,「聚集」著如此眾多角色不同且有千絲萬縷聯繫的歷史人物,在全疆乃至全國都應是獨一無二的。


 建築是社會意義的一種載體,是從物質上表現特定歷史時期核心觀念、目標和情感的方式。阿帕克和卓麻扎的寢宮本是一座為了「流芳白世」而由「王室」所建的拱北,歷經焚燒、謁拜、修葺、駐兵、重建、展示等多種境遇……哈尼卡和經學院等實踐傳統文化的公共空間,雖然與寢宮一道被列入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之內而得以保存,但又在現代性「去神聖化」思潮下,喪失「教書育人」的功能,淪為供遊客參觀的「空房」;蘇非教團納合西班迪在天山南部諸城各具特色的「齊克爾」儀式(包括吟誦和舞蹈),也最終失去了實踐的場所而行將消逝,而同類儀式在撒瑪爾罕等地的麻扎作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得以存留和展示……我們無法判斷寢宮最初的形制是否就是現在所見的樣子,寢宮內為什麼會修建一座高低不平的台地,寢宮南面的墓地又安葬著何人?……我們現在所見的這些建築大多是經過翻修或改建的(有錯位或倒置的琉璃),有的建築消失了(如霍集占之土築蒙古箔,蘇黛香之花園,阿古柏之墓等),又產生了新的墓區、房屋或溝渠及花園。


  喀什噶爾的現代化進程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當地居民的物質和精神生活,形制各異的麻扎建築賦予「多調」或「複線」的歷史某種可視性,為「土著」和遊客從色彩班駁的琉璃瓦中閱讀「馬賽克」式的歷史景象 。


(本文電子版由作者提供 作者:艾力江•艾沙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原文刊於《喀什師範學院學報》2011第4期 本文省去注釋部分,查看全文請點擊左下角閱讀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