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玉山
《紅樓夢》第十九回,寫賈寶玉中午去林黛玉那看視,兩人嬉鬧一陣,其樂融融,令薛寶釵好生羨慕,又好生嫉妒,忍不住進來打破那歡樂的氣氛。因此,這歡樂之中,也埋下了兩個關節,直接暗示了寶黛愛情的悲劇,不可不察。
一、枕頭
元妃省親,林黛玉也沒有休息好,渾身酸疼,中午正躺著休息,賈寶玉死皮賴臉地要陪著。
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
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
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
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髒婆子的。"
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打趣、講起了故事。
兩人躺在一起,可見親密。林黛玉剛來賈府的時候,賈母就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里,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里。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
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
小時候,兩人同住在賈母處的「碧紗櫥」,「一處坐臥」,可謂青梅竹馬。年歲漸大,亦不避嫌隙,這裡兩人又在一個床上「歪著」,還真有點小兩口的氣味。
但是,賈寶玉要跟黛玉「在一個枕頭上」靠著,林黛玉卻拒絕了。也就是說,兩人雖有同床之名,卻無共枕之實。一則表明,親密歸親密,寶黛之情實無逾禮之處,值得大家讚許。二則也暗示了兩人最後不能結合,木石前盟的夙緣在現實里終將破滅。林黛玉終究不會融入到骯髒的世界之中。
只是,此時的寶黛挨著躺在那裡,又說笑,又嬉鬧,「寶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鬼話,黛玉只不理」,兩人心裡充滿了小兒女的甜蜜,哪裡能察知這不可捉摸的命定的悲劇。這個畫面,真是又溫馨,又辛酸。
接著賈寶玉說個「故典」,竟無意間揭破了林黛玉的悲劇。
二、香玉
談話的過程中,賈寶玉杜撰了一個耗子偷香芋的故事,最後說,「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也就是說,林黛玉才是真正的「香玉」。
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我呢。"說著,便擰得寶玉連連央告。
兩人還開開心心地打鬧呢,卻不知,林黛玉是真正的「香玉」,這是多麼悲哀的事!
前一回里,元妃省親,把大觀園裡幾處匾額作了修改,其中,「紅香綠玉」改成了「怡紅快綠」,有什麼意味呢?「紅」「綠」兩個字都保留了,說明元妃不喜歡的就是「香」「玉」二字。而且,之後借寶釵之口,又強調了一下:寶玉作詩,用了「綠玉」二字,寶釵提醒他,「他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指點寶玉改用「綠蠟」。這一改,就更加坐實了元妃不喜歡「香玉」。
才說元妃不喜歡「香玉」,這裡卻說林黛玉是真正的「香玉」,讀到這裡,真叫人心裡咯噔一下。
原來如此,元妃不喜歡的,是林黛玉。到端午節元妃賞賜禮物,寶玉、寶釵的一樣,其他人的一樣,就更鮮明地表達態度了。關於賈寶玉的婚事,元妃的發言權,不問可知。元妃不喜歡,基本上林黛玉就是沒戲了。
林黛玉為什麼不為元妃所喜呢?答案就在省親的那一夜裡。在元妃的眼皮底下,林黛玉犯了一個要命的錯誤。
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黛玉想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想著,便也走至寶玉案旁,悄問:"可都有了?"寶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簾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錄前三首罷。趕你寫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了。"說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糰子,擲在他跟前。
這樣做實在太不明智了。元妃非常疼愛寶玉,「名分雖系姐弟,其情狀有如母子」,讓諸人題詠,其實想看寶玉才華,盼寶玉出彩。黛玉卻偏偏要搶風頭,讓元妃一番熱望落了空。
林黛玉為何如此?一則,有心顯示才華;二則是要在人前,特別是在元妃面前,顯示自己與寶玉特別親密的關係,來求證對方的態度。「搓成個糰子,擲在他跟前」,太著痕跡了。眾目睽睽之下,你讓大人們情何以堪啊。
當然,妃的態度,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受到了王夫人的影響。元春不喜歡宮裡囚徒般的生活,說不定她也喜歡林黛玉那活潑的樣子,只是母命難為,王夫人吹吹風,林黛玉做什麼也都是錯的了。
這樣,黛玉是寶玉心中的香玉,卻被元春所拋棄,林黛玉之命運,又怎會不一步步走向痛苦的境地呢?可笑世人也常常拋棄自己身邊的香玉,而卻追尋看似能給自己帶來利益的金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