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關於契約符號之於中國文化的重要性,以及在歷史中的形態演變說了很多,下面就直觀地認識一下隱藏在漢字字形中的契約密碼,這個漢字字形主要是指甲骨文和金文。
甲骨文和金文中最基礎最重要的契約符號是結繩符號,而在結繩符號中,最重要的又是右繩的符號。右繩的符號為什麼重要,因為在結繩這種契約機制中,右繩代表債權或類債權,相當於借據或債券。債權或類債權,就是向債務方或類債務方索取財產的權力,具備經濟價值。既然具備經濟價值,右繩甚至可以轉讓,而具備流動性,即具備貨幣屬性。事實上,結繩是中國文明的,也是整個人類文明的,最原始的契約形態,最始源的貨幣形態,可以稱之為繩幣。
在社會意義上,右繩也代表左繩持有者的信用、誠信,而誠信則是道義的基礎,社會秩序的基礎。在誠信這一點上,契約與易經,以及與以易經為核心的五經系統是相同的。五經系統核心也在誠信,尤其是誠。《周易》最核心的概念是「貞」和「孚」,貞是守正,而正則是人的心性的自然本然狀態。「孚」就是誠。《中庸》直接說,「率性之謂道」,「誠者天之道也」。
儘管經春秋戰國至西漢,在五經系統逐漸成型之後,契約符號也隨之逐漸消失,社會制度的契約特徵變得不明顯,但是,作為契約核心的誠信卻被五經系統所繼承,被一代代傳承下來。因此,契約之文的消失,並不意味著契約之實、契約之精神的消失。
因此,右繩實際上有三重含義,三重價值。第一重價值是直接的經濟價值;第二重價值是個人道德價值,是誠信;第三重價值是社會價值,是社會秩序和制度的基石,代表著道義、律條。下面結合相關字形具體說明。
對於甲骨文「女」,當前的甲骨文學者依據自許慎以來的觀念,想當然地把其當做象形文字,認為字源是對一個屈膝跪拜的女人的象形,本義就是女人。女字的主體結構是一條曲線,其彎曲的形狀也的確象屈膝跪拜的簡筆畫,但是,這種相似只是偶然巧合,因為這一曲線結構也在其他很多甲骨字形中出現,甚至還有一反一正這樣的兩條曲線所組成的對稱結構,而這些字的義項卻與屈膝跪拜毫無關係,與女人更無關係,譬如令、命、印、卩、卵、節、要、數、村、邑、鄉、卿等。這些字例的現代字形絕大部分已經與甲骨文和金文大為不同,看不出裡邊的曲線形女字結構了。
在甲骨字形中,卩和女的主體結構相同,都是很象向左跪拜的曲線結構。事實上這一結構稱之為卩字符更合適,因為正是在卩字中,保留了這一結構的本義,而女人之義項則是派生的。儘管沒有直接點透,許慎依然在《說文解字》中對卩字的真實字源記錄了重要信息,同時,清朝的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以及徐灝在《說文解字注箋》中,又進行了重要補充。
許慎《說文解字》:「卩,瑞信也……象相合之形」。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瑞者,以玉為信也。《周禮典瑞》注曰:『瑞,節信也』;『節猶信也』。五玉皆王使之瑞卩」。對許慎說的「象相合之形」,徐灝在《說文解字注箋》中說:「蓋以卩為符之半體。楚金云:象半分之形。析之為半分,對全體而言則曰相合。」
前面已經指出,所謂的瑞信、瑞玉之類,實質上是玉質書契,是新形態的書契,也是新形態的契約,而且這一新形態的契約主要應用於政治領域,是堯舜至春秋這個期間中國政策政令的發布工具。許慎說卩是瑞信,從基本功能上說這是沒有問題的,因為瑞信也是契約,但是把卩字直接等同於瑞信,把瑞信當成卩字的字源,就有問題了。瑞信是玉質書契,主要是玉璋、玉圭之類,從字形上,看不出卩字與玉瑞有關聯。儘管左右契或兩塊玉瑞相合是書契機制和玉瑞的重要機制,但是,把許慎直接把卩字說成「象相合之形」,顯然是牽強附會。
事實上,卩更可能是源於結繩,而且是結繩之右繩,而非瑞信。前面已經指出,瑞信是新形態的書契,而書契又是在結繩的基礎上所產生。契約符號首先在結繩中產生,此後又在書契中產生。卩字就是在結繩中所產生的結繩符號。進一步說明這一點的是《說文解字》中所收錄的另一個字,這個字在現代漢語中也被廢置,就是。右邊是卩,而左邊則是反轉的卩,這樣就是一個左右對稱結構,其甲骨字形很象兩個人相互跪拜。這個字與卿同音,實質上,其字形就是卿字去掉中間部分。
許慎對(音卿)字的解釋是:「事之制也」。徐灝的進一步補充是:「許以卩為符節之合形。凡官守以符節為信,故曰事之制也」。
值得指出的是,符節實際上是繼玉瑞之後,書契的又一個新形態。這一形態興盛於春秋戰國及至西漢。與瑞信是以玉這種貴重材質為載體不同,符節的材質一般是木頭或竹子,比較廉價,也是對原始書契時代的回歸。符節在東漢以後逐漸邊緣化,及至消失,原因在於,隨著紙的發明,符節的功能逐漸被紙質版的文本式合約所替代。節的本字是卩,指代所有形態的契約,隨著符節的出現,卩字也逐漸被節字所代替。
(音卿)字所描繪的是一對結繩在比對時的擺放形態,而非後來的玉瑞和符節。結繩是契約,是內涵加密機制的,其密碼包括一對結繩的繩結的大小,繩結之間的距離等。一對結繩的兩根繩是完全一樣的,當信用兌現時,代表債務或類債務的左繩的持有者,會對前來求償和索取的債權人所持的右繩,與其左繩進行比對,查看是否相同。為了更和的比對和檢測,形成了一套固定的程序和規範。這一程序和規範,就是許慎所說的「事之制也」,包括在比對時繩子的擺放形狀,以及代表債權的繩子在右,代表債務的繩子在左。
因此,許慎說(音卿)是「事之制」實際是指這個字本身,是指其始源結繩的機制本身,而非以符節為工具的政治制度,徐灝的解釋是牽強附會。
說卩字是結繩,而且是右繩,直接體現「要」這個字的金文字形中。
要的金文字形上面是一雙手,下面是卩字結構,這一字形所表達的本義是拿著右繩,即借據,去求償、索要,因此,要的本義就是要帳之要。同要帳之要,是按事前的約定而進行的,即便黃世仁向楊白勞要帳,也是有借據的,也是一種約定。因此,要還可以指代動詞的約,要約之要。用作名詞,直接指代合約之約,自字形中的卩本身就是右繩,就是約。
《論語》中有一句話是:「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孔安國註:「久要,舊約也。平生,猶少時」。要準確理解這句話一定要先明白一個事實,對於結繩、書契,乃至玉瑞、符節,作為契約的早期形態,其承載的信息包括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契約本身,由契約符號所直接記錄;另一個部分則是通過附加在契約形態之上的語言,更詳細的契約條款就是通過語言而實現的。前面已經指出,「言」這個字的甲骨字形是上辛下口,辛是新刻畫製作的書契。口則是與新製作的書契所對應的語言。因此,從字源上看,言並非指一般意義上的語言,而是特指契約語言:附加在契約之上,記錄契約的條款。因此,「久要不忘平生之言」的意思就是,對於早年所簽訂的舊約,就不要忘記其中的語言,不要忘記其條款」,「平生之言」實際上是「久要」的重要組成部分。
最能直接說明卩字符就是結繩的,是《說文解字》中所保留的要字字形。在這個字形中,要字中的卩字符被糸字符所取代,這意味著卩與糸相通。在甲骨、金文字形中,糸字的主體是上下兩個或三個圓圈,這一結構在很多字例中出現,譬如系、辭、亂、繁、聯、滋、絲等。仔細研究可知,糸字直接來自結繩符號,指代結繩,其中的圓圈指代繩結。糸是單獨的一條結繩,而系字則是由很多結繩組成的一個結繩系統,去記錄和表達一個信息量很大的主題。因此,在「系」中,不僅在物理上眾多單獨的結繩需要被「系」在一起,而且每條繩結之間都存在聯「系」,因此,這些眾多密切聯「系」的糸,就組成一個複雜的信息「系」統。
在(音卿)字中,所描述是一對結繩在比對時的宏觀擺放形態,其中卩是右繩的擺放形態。糸則是一根單獨結繩的微觀結構,包括對結繩中繩結的刻畫。因此,(音卿)和糸,包括系都是對結繩的描述,只是側重不同,(音卿)字描述的是一對正在比對時的結繩,糸字是一條孤立的結繩,而系所描述的是由多條結繩所組成的結繩系統。卩則是(音卿)的右半部分,即右繩,而右繩本身也的確是一條單獨的結繩——糸,即卩與糸的確相通。
為何卩字與女字相通?原因在於作為代表債權的右繩,具備孳生子息的功能,而女人也具備生孩子的功能。也就是說,女字是借用右繩生息的生的功能,去表達女人生子的生的功能。女字甲骨文包括兩個結構,主體結構是正處於比對狀態的右繩,以及上面的一個袋狀圓環。這個袋狀圓環正是指代右繩潛在的生息的功能。而母的甲骨文就是在女字袋狀圓環中加兩點,代表已經生子了。
也就是說,母親之母,從字源上和女一樣,也是來自結繩之右繩,來自契約。不僅如此,孩子之子也同樣來自右繩。子的甲骨字形與巳同源,或者直接與巳相同,或者在巳上加一橫。而巳與已、以、厶(私)在字形上也密切相關。總之,子、巳、已、以、厶這五個字在字源上是相同的。這一共同的字源是什麼?答案依然是結繩之右繩。
可以直接證明巳就是右繩的一個字例是巽字,在《說文解字》所保留的古字形中,巽字上面的兩個巳被兩個卩替代,將巳同於卩。從字形上看,甲骨文巳很象正在一頭捲起而收起的繩子,指代一條已經完成比對,其功能已經實現的右繩,左契持有人已經還本付息。因此,巳字有三個重要義項,一個是生的功能,一個所生的子息,一個是已經之已。有時為了區分巳與巳的所生之物,就在巳的下面加一橫,就成為子。因此,子的本義是利息、子息,孩子之子是從利息中派生的。
從字形上看,厶字和以字相同,後來為在兩者間區分,加一個人字為以。厶字的字形為巳的顛倒,也是本於右繩。含義是很清楚的,就是指右繩所加收利息的行為。公字為厶字上加一個八,八的意思是均分,意思是指在為右繩制定利息的多少時,要充分考慮左繩持有者的實際情況,尊重其意見,最終符合兩者實際情況,對兩者都有好處,而且為兩者所滿意。因此,公的意思並非否定厶,而只是強調公平的厶。
此外,父子的甲骨字形與尹同,是源於書契,也是契約,這裡不再展開討論。父母、子女、公私都是源於結繩和書契符號,源於契約,這對理解中國文化意義重大,意味著契約在中國文化中占據著深層的基石地位,比血緣上家庭還要基石,因為血緣上的家庭關係還需要藉助契約的觀念和符號來表達,而只是契約的衍生品。公私則是道義和社會秩序的基石,這一基石卻又建立在契約的基石之上。從這個意義上說,契約是中國文明基石中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