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世間真情」。當我們陷入困境的時候,往往會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幫助。幫助你的也許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也或許是日久生情的外星人。冰冷的爾虞我詐之外,同情心和同理心也永遠會在宇宙中占有一席之地。
| 沙陀王 | 正經工程師,持證小裁縫。未來局簽約作者,代表作品:《下山》《野蜂飛舞》《太陽照常升起》《千億光年之外》。
天衣無縫
(全文約17000字,預計閱讀時間34分鐘。)
一
多年以後,當我再次回到這裡,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我的身體已經老朽,我的腹中孕育著一個全新的生命,而她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就像曾經的我一樣。
二
我一直覺得,生命的每一刻對下一刻來說,都至關重要。就像是蛇的每一個骨節一樣,從頭連到尾,環環緊扣,缺一不可。如果沒有中間相互連接的那些時刻,那麼那條蛇也就不是原本的那條蛇了。這並不是說人類給予了它蛇這個名字。而是缺少了中間的那些環節,或許它會成為一條蜥蜴,或者一條變色龍。
從年幼的時候,我就漸漸地察覺到,生命中每一個環節都是至關重要的。哪怕是那些看起來極不起眼的瞬間。他人的死亡,憐憫,憎恨,甚至是無關緊要的一句話,回頭看看,都可能是連接生與死,連接開始和結束的關鍵。
比如我遇到秀珍的那一刻。
和我曾經銘記在心的那些時刻一樣,這一刻也是那麼重要,甚至和我遇到父親的那一刻一樣地重要。可那時候我還沒有張開雙眼,沒有看清那一切。我以為她和其他人一樣,終將在我的生命里消失,就像是褪色的痕跡,就像是蒸發的水汽。
秀珍是個年輕的女人。
她是這裡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她甚至從來沒有出過省。她和我處於不同的時代,她受得教育遠沒有我多,她人生的閱歷也遠不如我,可我從未想過,我們的人生會在此發生如此大的交集.一環扣一環的人生呀,我想,是這樣的我,遇到了她,還是那樣的她,偏偏遇到了這樣的我呢?
我想,這大概就是命運,又或者是宇宙神秘的力量,在我生命將要結束之際,給了我這樣的安排,如同最早的開始,給我了那樣的安排,讓我走在這世間。
三
這是個戈壁上的小城。
我從上海回來之後,就住在父親當初留下的房子裡。雖然有人幫忙看著,但畢竟沒人住,打開房門的時候,房間裡滿是白金色的塵土,在透明的陽光中飛舞。我從旁邊的市場請了人回來打掃,在阿姨打掃的時候,我打開衣櫃,那裡面空空蕩蕩的,就像是這個家一樣。所有的一切,當初要麼送人,要麼燒掉了,完全沒有留下。只有這個房子,空蕩蕩地留在這裡,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空殼,安靜地等待著下一個客人。
等她打掃完畢,我才如夢初醒,我應該買幾件衣服,再買點其他的生活必需品。為了那個有所預感的終點,我兩手空空地回來了,而我甚至還不知道那個終點究竟在哪裡。
至少在那之前,我要繼續生活。
然後就是這樣,我認識了秀珍,市場裡的秀珍。
那個市場其實就是個巨大的棚子,兩邊各立著一堵牆,上面搭著著人字形的頂棚,進出的兩頭都是透風的。那裡面有賣菜賣肉的,賣水果雜貨的,也有賣衣服賣布的,還有裁縫和修鞋的。
秀珍是個裁縫,她的攤就挨著賣布的那家。後來她說,「你第一次來我就瞧見你了,」她還說,「你一看就是大城市裡來的人,跟我們不一樣。」
那時候我還沒有注意到她。第一次進去,我就想找個保潔的阿姨。後來等房間終於打掃出來後,我才恍然想到,我得繼續生活下去,直到我肚子裡的那個新生命出生。所以我又去了一趟市場。
那一次,我認識了秀珍。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我才知道,一切都是有緣由的。
秀珍說,她喜歡看人。沒事做的時候,或者休息的時候,她就喜歡看著那些經過的,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們(其實在這個地方,沒誰不認識誰,尤其是來逛市場的那些,全都是本地人),市場裡的那些買賣人,她一個不落,哪個她都認得出,記著住。她說,看人,其實就跟看動物園裡的動物一樣,很有意思。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有種天真的光。
對吧?她這麼問我。
我覺得她說得沒錯。可同樣的話,我就很難說出口。我也經常觀察周圍的人,我觀察他們,就好像觀察動物園裡的動物,就好像做試驗的時候觀察被試驗的材料一樣。從年幼時開始,不知覺間,我就養成了那種習慣。
秀珍也觀察著我,就好像她觀察著市場裡的每一個人那樣,就像我後來觀察著她那樣。她每天很早就來市場,很晚才離開。她說她喜歡市場,市場熱鬧,什麼人都有,什麼事都發生過。
那時候我們已經很熟了,雖然我知道她就是這麼說話的,可還是有點兒不適應。她跟我真像啊,在某些地方,那時候我想,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們會變得熟悉吧。
我們相互觀察,審視,然後就接近了。
不過我第一次見到她,並不是她第一次見到我。
就在阿姨打掃完衛生後,我去了旁邊的市場。
我想買些穿起來舒服的,過些日子還可以穿的衣裳。我見過女性懷孕,我可不覺得那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而且我歲數已經這麼大了,在死之前,至少不該受這些罪。
雖然如此,我還是沒找到什麼能穿的衣服。市場裡也有賣面料的攤位,我想,不行我也可以做幾件。可以做寬大一點,雖然我都不知道我的腹部何時會隆起,或者究竟會不會隆起。
賣布的那家不止賣布,也賣床罩子什麼的。實話實說,市場裡的大部分面料並不怎麼好,要麼是一些艷俗印花的棉布,要麼是一些合成面料,摸著似乎還可以,但並不適合我。
我的皮膚和感官都太敏感了,那些合成面料傳導電荷,讓我很不舒服。
後來我挑中一塊很軟的棉布,那細細的條紋雖然簡單,放在手上卻顯得素凈好看,也不知道能拿它做點什麼。那時候秀珍在旁邊磕瓜子,她大概只是在一旁看熱鬧,因為她的攤位就在隔壁。她看著我手裡的布,熱心腸地出著主意,「做條裙子吧,阿姨,您腿長,又瘦,穿裙子好看。」
那時候我們還不認識,但她口氣稔熟又親切,我就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她看起來是那麼年輕,充滿了生氣。我見過很多人,在她這個年紀,都不見得有她那種生機勃勃的氣息。我看著她的眼睛,只能想到一個詞,那就是顧盼有神。當她盯著你看的時候,你能感覺到她的神采是自內而外散發的,就像是一團明亮的,小巧的火焰,急促地燃燒著,好像在向你招手,來吧,來吧,無論是寒冬還是酷暑。
我想,也許她缺乏某種和人緊密的聯結,這就是為什麼她總是看上去那麼地急切,似乎很輕易地就可以與人結成關聯。一旦你同她掏心掏肺,那團火便會燒得愈發熾熱,可一旦她察覺到你並不怎麼關心她,或者對她沒有類似的好感,那麼很快地,那團火焰就黯淡了。
她就好像一隻蝸牛,不停地在空中試探般地伸展著它的觸角,試探著所有建立連結的可能性,與市場裡的每個人,甚至是我,這樣一個陌生人,她都願意努力地接近,就好像她在他們的身上尋求著什麼一樣。
起初,我沒有察覺出那微小的不同。畢竟在這裡,每一個人都認識另一個人,大家全都認識,全都是這樣。大概是因為地方小,大家都很熟悉。別人的生活,就像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而自己的生活,也是別人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他們每個人都習慣了那種和別人緊密聯結的生活,整個小城如同一張細密織就的網,誰也不能置身事外。
她也如此。只是她想要的連接,是更緊密,更深入的那種。因此她向周圍的每一個人伸出試探的觸角,通過那些浮於表面的聯結感受著另一個人的生活,另一種可能性,而這代表著什麼,我恐怕她自己都一直沒想明白。而她自己,其實並沒有抱著很大的期望。她只是本能地,就像是一隻蜘蛛,站在了網的最中心,感受著所有的顫動,哪怕是風,哪怕只是一個過客扇動著翅膀。
她只是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老太太,在她的隔壁看著一塊細棉布猶豫不決。她忍不住就要同我搭話,而她說話的時候,甚至都沒費心猜測我到底在想什麼,她甚至一眼就替我做了決定:這塊布我應該買,還應當拿它做一條漂亮又素凈的長裙子。
所以我問她,那我要扯多長?她磕著瓜子,又掃了我一眼,就像是一台精準的X光機。然後想都不想地告訴我(其實更像是一道命令),你買兩米五。於是我就買了,就像是一個服從的士兵。
賣布的老闆樂呵呵地給我疊好,我接過來輕輕地放在她的檯面上。我說,老闆,給我做條裙子吧。那時候我已經看到了她的縫紉機和長長的台面,我想,縣官不如現管,那就她吧。
她高興極了,大概是沒想到生意來得這麼快。她招呼著我坐,又趕忙去洗手。起初她還叫我聲阿姨,等她拿木尺和軟尺給我量完尺寸後,她就已經知道了我的來龍去買,連我住哪兒,從哪兒來等等等等都一清二楚,然後她對我的稱呼就從華姨變成了華姐。
她在小本上記著我的尺寸,一邊小聲地埋怨我,「華姐,早說給我做啊,給我做,就不用扯兩米五啦,我是怕別人手頭沒準,我做啊,兩米二足足夠了!」
我沒想到她這麼仔細,我說,「沒事兒,多扯點,保險。」
她眨著眼,不知道琢磨些什麼,然後沖我一笑,說,「華姐,你等著吧,我到時候給你做個別的,保管你滿意!」
那時候我對她的印象還比較簡單。我覺得她很愛說話,也很會察言觀色。就給我量尺寸的那點兒功夫,她差不多把我的事情都打聽了一遍,而且還不惹人厭煩。當然,我只挑了一部分告訴她,我不可能什麼都說。我從來都不擅長與人打交道,我像是一個帶殼的動物,我害怕探出觸鬚,也害怕和人產生更深的交集。
這麼多年,我似乎還是沒什麼變化。父親要是看到我,他會失望呢?還是憐憫我呢?我不知道。這我沒法兒知道。如果人世間有天堂的話,我死了也見不到他。但他和媽媽應該會在一起。至少這一點讓我覺得安慰。
秀珍很快就給我做了一件長連衣裙。從我給她布料開始算,一共就用了三天。第三天傍晚,我去市場裡去買點菜,經過她的攤位,被她興沖沖地叫住,讓我這就試試衣服,「不合適我給你現改。」
我不習慣在外面換衣服,所以我答應她,哪怕有一丁點兒的不合適,我都會送回來給她,讓她給我修改。
其實這件衣服穿著舒適又合體,我想,我無意間找到了一個好裁縫。
我搬回來沒多久,我的鄰居們就認識了我,我也都認識了他們,就像是這個小城裡的其他人一樣,我們見面的時候打個招呼,點點頭,聊聊今天的天氣,聊聊早中晚飯都是些什麼,聊聊公園裡有什麼新鮮的事兒,有什麼花兒開了,或者有什麼植物結果子了,我們就是這樣的交情。
他們也都看到了我這件新衣服,紛紛誇讚好看,我看得出來,這不是客套,他們是真心這麼覺著。這讓我很高興,能在臨終前保持美麗和優雅,總不是一件壞事。
和那件連衣裙一起給我的,是一個縫得很結實的雙層手提袋,套了兩個竹節圓環當提手。我照著鏡子,覺得那個微笑的老太太看起來的確很不錯。
我很滿意,無論是裙子,還是這件額外的禮物。
後來我就經常去找秀珍做衣服,也找她幫我挑布,有一次我跟她說,看見好看的,就直接幫我做了吧,等我下來買菜的時候就給她算錢。錢這個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都不知道留給誰,也不知道怎麼留。
她很意外,說,「那不能看見一塊好看的就給你做了呀,那不行,那也太浪費了。」
我說,「沒關係,你不忙的時候,就給我做一件。」
但她還是不肯照做。她每次看到一塊合適的面料,就直接扣了下來,跟賣布的老闆說,「給我華姐留著,讓她先扯。」
其實也不用給我留很久。至少我兩三天就下去一趟,最起碼要去市場買買菜,順便去看看她,跟她聊幾句。
她很關心我,不只是我身上穿的衣服,連我吃什麼她也很關心。那是一種充滿煙火氣的關懷,我很喜歡。
我吃得很少,每次她在市場裡看到我,就問我平常都吃什麼,我跟她說,我就燙一燙青菜,煮一點粥,有的時候燒一點肉。她總是搖頭,說,「華姐,你吃得太少了,你身體怎麼受得了哦。」她常跟我說,「你太瘦了,你要多吃點呀,我媽媽年紀比你大多了,她吃得比你也多多了,你這樣,有個頭疼腦熱的,身體扛不住的。」
我說,沒關係,我一向吃得很少。
這種對話,我們重複了好多次,但我們似乎都不怎麼覺著膩。
不過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她。其實我之前吃得比這多,至少是正常的食量。現在之所以吃得這麼少,是因為我眼下已經不太需要進食了。我只是勉強維持這個機體的運轉而已。
換句話來說,我已經快接近終點了。我只是在等待分娩的那一刻。雖然從來沒人告訴我這些,我本能地就知道。
我也沒有告訴她,其實我根本分辨不出這些布料的顏色,我能夠看到那些花紋的不同,那些印花的形狀和深淺,但我無法和他們一樣,看到各種不同的顏色。
我無法象他們一樣看到這個世界。他們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是不同的。
雖然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宇宙里。
這件事,我想,還是不說為妙。
秀珍替我做衣服的時候,總是很用心,也很賣力。一個人的手藝好不好,做事用不用心,其實都是很容易看出來的,有些東西,只能瞞一時。
我總勸她不用那麼趕,我又不是小孩子,也不著急穿新衣。可她說,沒關係,反正我也不忙。可我看她檯面上總有剪裁好的其他衣料,或者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摞面料。我知道她有好些客人,有時候我會在秀珍的台面前面看見她們,然後客套幾句。也許是我年紀太大,又剛從外地回來,她們好像對我總是敬而遠之,也許是我周身散發出著那種生人勿近的氣息,只有秀珍沒有感受到?
我不知道。
在這個地方,沒有誰不認得誰。我想,這就像是個小小的池塘,青蛙從一片荷葉跳到另一片上,它們相互熟悉,無論是生還是死。年輕的時候,我父親去世之後,我離開了這個池塘。可當我感覺到終點將近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選擇了回來。
回到這一切開始的地方。
秀珍總喜歡跟我聊天,她同我打聽許多事情,「你是從大城市回來的人呢。」她總是很羨慕大城市裡的一切。她長這麼大,最遠去過的地方,也就是省會的城市了。她對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還有我的生活,我的過去,和我來這裡的原因。而且我知道,我的理由沒能說服她。
當人們問起我為什麼從上海回來的時候,我就告訴他們,我退休了,生了病,那邊太潮濕了,對我的病不好。所以我回來養病。
這話也不算騙人。大家都很同情我,遺憾我生了病,遺憾我不能在大城市養老,卻要回到這偏僻的小城裡。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這裡不好,偏遠,而且落後,我說,蠻好的,蠻好的,這裡生活安靜,消費也低。
於是,我仿佛能聽到他們背著我竊竊私語,猜測著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大約是被子女拋棄了,或者是被人騙了。總之,在大城市裡恐怕是活不下去。我只好笑笑,縱容著他們的猜測。這也是小城裡的一部分,無論好壞,有些東西你總是很難改變。
秀珍還沒去過上海。但她知道上海的街道是什麼樣,也知道上海的女孩子穿什麼衣裳,剪什麼樣的頭髮,那些我都不太關心,也不太知道。我告訴她,我在上海是一個大夫。
「大夫呀,多厲害呀,」她覺著很驚奇,「那您幹嗎回來呀?」
這就是這個地方的問題,每個人都覺得你離開了就不該回來,每個人都覺得如果你回來肯定是出了什麼問題,雖然事實也的確如此。
我告訴她,我上了年紀了,已經做不了手術了。「太累了,」我告訴她,「我站不了那麼久了。」
其實,這不是實話,我還可以做手術,我只是受夠了那種切開人類身體的日子。我不喜歡那個行業,我也不喜歡那個城市,那是我父親出生的城市,可不是我的,那是我父親想要的職業,並不是我的。
於是我離開了那種生活,離開了那個城市。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無論如何,我已經做出了選擇,回到了這裡。
只是對我來說,這裡,好像也已經變得陌生了。
我獨自回到這裡,重新同每個人建立聯結,於是大家都知道我是華校長的女兒。我是一個有來歷的人,是一個正經的,可以被信賴的人。大家都知道我的父親,於是仿佛都認識了我。儘管他們中的許多人,在我離開這裡之前,還未降生,更不曾見過我。但這個地方是那麼的小,他們的生活和別人的生活早已融為一體,生者和亡者,就像是記憶的另一種形式。他們認識我,只不過當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又重新認識了我一下,僅此而已。
在他們之中,很少有人象秀珍那樣。秀珍有一種隱秘的渴望,如溺水者般的絕望,她想要抓住什麼,抓住誰。我感受到了她的接近,卻不知道是為什麼。
她每天都很早來到市場,很晚才離開,如果有人臨時有事,她總是熱心腸地幫他們看攤,她跟每個人都很熟絡,什麼事兒都願意張羅,可我很少聽她說起她的家裡人。
我知道她結婚好幾年了,和丈夫,婆婆住在一起。也知道她一直不願意要小孩,因為這個和她婆婆矛盾很大。在這種地方,有些事情你不想知道,也總有人會告訴你。
關於她的丈夫和婆婆,她說得不多。她很喜歡說話,但她很少說她家裡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她現在這個家庭的事情。但她常常跟我說起她的父母,她說起他們,語氣里總是帶著一種懷念。這一點我能理解,我的父親也很早就過世了,我也總是想起他。
她的父母已經不在了,就跟我一樣。多奇妙呀,我們的年歲相差那麼多,我們的境遇卻那麼的相似。
她的父親是個裁縫,她的爺爺也是個裁縫,小時候她看著她的爺爺做衣裳,能乖乖地看一下午。她告訴我,「我爺七十多歲了,眼睛都看不到東西了,還能縫衣裳,縫出來還特別好!」
她還得意地告訴我,「我爺說,我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在我粗淺的理解中,裁縫就是把衣料裁開,然後再縫上。僅此而已。但我想他們想像外科大夫做手術,大概也是把人的身體打開,就像是剪裁一塊面料,然後再小心地縫上。
人們評價一個裁縫,有時候說她出活兒快,衣服尺寸合身,省料子。就像是有人評價一個外科大夫,說她手底下救過來的病人不計其數。其實並沒有那麼的簡單。
我只接觸過她這麼一個裁縫,能感覺到她的活兒的確不錯,做好的衣裳穿著合體又舒服,可到底怎麼好,我可不敢貿然開口。
但我能讀懂她的驕傲和懷念。那是發自內心的,對自己做的事情感覺自豪,充滿了愛和欣賞的心情。
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碰過縫衣針。我看過很多的書,寫過很多的字,也做過很多台手術,但是我從來沒有捏起過繡花針,縫過什麼。我的父親非常疼我,他很用心地教育我,教我念書,寫字,但他從未教過我這些。
所以當她幹活的時候,我會好奇地看看。大多數時候,她會踩著縫紉機,飛快地推動著手中的布料,但有時候,她會低著頭,捏著一根針,細細密密地縫著。
她告訴說,手縫的衣服細緻,好看,但是累人,所以一般的衣裳她就使縫紉機了。全套手縫的衣裳,她只縫過爺爺的壽衣。
說話時,她突然停了下來,打量著我,她說,「對了,華姐,你什麼時候生日?」
我猶豫著。因為那個秘密一直無人知曉。
然後,我沒有告訴她我身份證上的日子,相反的,我告訴了她另一個日子,那個只有我和我父親知道的日子。
她飛快地算了一下,然後說,「哇,華姐,我要做一件頂好的衣裳送你做壽!你這個年紀,穿大襟的衣服才好看,又舒服,又有氣質。」
她的神情得意又驕傲,就像是獻寶的小孩子。
四
那時我還不明白她話里的意味,我想,她不是常常給我做衣裳嗎?在這裡,我穿得每一件衣服,幾乎都是她做的。
大襟的衣裳,不過是有個盤扣,有什麼區別呢?沒什麼區別吧。
我甚至想,不過是件衣服,再好,又能好到哪裡去?
但她卻很看重,面料也是千挑萬選,她說,「華姐,你這件衣裳是做壽的,我一定要給你手縫!你知道嗎?我給人做衣裳,可從來都不手縫的,手縫太費事了。」
大概是因為不懂其中的區別吧,所以我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其實我沒有什麼在乎的事情和東西了。我空著手回到這裡,什麼都沒帶。我的房子,我的書,我的衣服,我的一切都留在了上海,那些東西我都不需要。
我回到這裡,這裡空空如也,只有父親當初留下來的房子。就像是一個空殼,而我再次回到了這個殼裡。
我肚子裡的生命也非常地安靜,我想,當初的我是不是也是這樣呢?很難說,我當初的情形跟現在也不太一樣。畢竟,我從未見過我的母親。我的意思是,我的生母。我覺著我也看不到自己的孩子,這想法讓我有點難受,但很快的,我就釋然了。如果這是宇宙的規則,那麼我就安然地遵從吧。
等待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打發自己的時間。有時候我會去公園散步,在那裡呆很久,沉默地回想著我的一生。
公園裡那個巨大的湖是人工挖鑿出來的,在一片荒蕪的戈壁上,本來不應該在那裡存在,就像是我一樣。我也會去市場裡,在她那裡坐一會兒,看她裁衣服,縫衣服,看她跟客人聊天。有時候我也會陪著聊幾句,畢竟在這裡大家都認識。
因為常常看她做衣服,我以為我已經很熟悉一件衣服的製作過程了。第一步一般要過水,因為很多面料會縮水。然後需要畫好衣片,剪開面料,通常一個熟練的裁縫,會將衣片預先排布在面料上,就像是拼七巧板一樣。排得好,就會節省面料。當然,她也抱怨過有些摳門的客人,拿過來的面料讓她排得頭痛。
衣片排布完畢之後,只需要將剪開的布片按照正確的順序縫合起來,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這麼看,的確和外科手術有一定的相似度。
細心的裁縫會在最後一步讓客人上身試一試,然後調整一下不合適的地方,但對一個好裁縫來說,到這一步通常就沒什麼需要修改的了。
如果不是這件大襟衣裳,我都不知道她還另有一套台面。平常那上面平整地疊放著各種衣料。但這一次她把它們挪開了,揭開了鋪著的粗布。她小心地揭開台面的一角告訴我,那是一套刨平的厚松木台面,然後繃了一層細氈,然後又鋪了兩層粗棉布。她又取出一塊白色的,寬大的細棉布,仔細地鋪在檯面上,然後繃緊,熨燙過一遍。那台面看起來好看極了,那層白色的細棉布看起來平整細緻,我覺得哪怕在那上面放一個金的王冠也不為過。
她從衣箱裡拿出一件黑綢子的大襟衣,她讓我摸一摸,「你看看,是不是不一樣?」
泛著微光的衣裳躺在了我的手上,那麼輕,帶一點涼意,仿佛是一團輕柔的夜色,像是一片厚重的影子。
她將它打開,小心地放在那鋪著細白棉布的檯面上。她的神態,讓我想起了手術前護士仔細準備器械和敷料的樣子。
這件衣裳和我平常穿的那些好像的確不太一樣,但我無法明言。它好像沒有約束,好像是自由生長的,像是流動的河水,像是一團雲,比起我曾經在城市裡穿過的那些衣服,它是那麼自然,舒服,好像原本就是這世界的一部分。
她笑著抓著我的手,讓我的手指去感覺布料的邊緣,那件衣服的每一道邊緣。她又拿了一件給客人做的衣服讓我比較。我似乎找到了頭緒。我說,這件大襟衣的做工似乎更精緻。「看不到線跡。」我仔細地找著,卻還是找不到線跡,只有隱約的一點一點,像是月光下湖面一點點的漣漪。我的年紀雖然大了,可我的眼力還很好,我身體的機能維持得很好。
「這裡,」我指給她看,但我忍不住驚嘆,我對照著另一件,那是縫紉機製作的袖邊,那麼明顯的線跡,裸露在外,看起來那麼的粗糙,就像是生了蟲眼的樹葉。
我終於明白她要讓我看什麼了。我重新審視著那件安靜的黑衣,還有那些輕盈卻又結實的裝飾,就仿佛是從那件衣服上生長出來的一樣,像是花的葉子,像是樹幹上的果實,它們仿佛就該在一起,完整而契合。
「真好看。」我讚嘆道。
她得意地說,「這是我爺給我奶做的,他給我奶做了好些衣裳,我都留著。」
後來她縫到袖口以及衣擺的時候,給我看了她是怎麼縫製的,以及為什麼看不到線跡。所有的地方,線跡都被巧妙地隱藏了起來,尤其是那些衣片的邊緣。
她先給我看袖口。袖籠還不曾縫合起來,平攤在那裡,是一片坦然的面料。她指給我看邊緣的部分,那是布料的毛邊,她扯了一根棉線,含在嘴巴里,然後用浸濕的棉線在袖口壓出一道微微的濕痕,然後她沿著那道濕痕,像是摺紙一樣,把毛邊朝里折了進去。然後她如法炮製,又疊了一次,這樣,布料的毛邊就被包裹在折好的面料里了,絲毫看不出剪開的痕跡。燙好的摺痕是那麼整齊,仿佛一條筆直的線。她拿熨斗妥帖地將折好的袖邊熨好,然後取出一根針,穿好線,告訴我怎麼將這道布邊固定在面料上。
她將線埋藏在那摺痕下,然後一針穿出來,針尖在緊貼著摺痕的面料上挑出一根絲,穿過去,然後又藏回到那均勻筆直的摺痕下。一針又一針,她將那折好的袖邊不著痕跡地固定在袖口的內側,無論從里還是從外看去,幾乎看不到任何縫合和固定的痕跡。那道邊緣渾然天成,看著柔軟而完整,自然而然,就像是樹林裡的一片葉子,像是大海中的一枚貝殼,像是山間的一道溪流。
我內心感到了一種奇異的震動,我望著她,那時我才突然想到,我遇到她,也許是有緣由的。
她告訴我,「縫這樣一件,縫紉機我都能踩十來件了。」那是很精細的縫法,機器做不出來。她給我做的這件衣裳,就像是她曾經給我看的那件大襟衣,所有縫合的地方沒有一個線頭,所有的縫縫都筆直勻稱,拐彎的地方圓潤柔軟,所有的線跡都埋在布料內里,不露出來絲毫。
那些剪開的痕跡,那些邊緣的部分,都被妥當地藏了起來,固定好,縫製那樣一件衣服,恐怕不止耗費千針萬線,可你幾乎看不到線的痕跡。
看著那件衣裳,我突然想到一個詞。
我說,「天衣無縫,說得就是這樣的衣服吧,乍一看,都找不到衣縫的位置。」
她聽了很得意,高興得像個孩子,連聲說,「可不是嘛,天女不就是裁縫嗎?形容一個好裁縫,就該用這個詞!」
我微微一笑,因為她很高興,所以我也不忍心糾正她。這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典故。一個人遇到了天上的織女,看到了她縫製的衣服,奇怪為什麼找不到衣縫,天女告訴他,天衣本非針線所為。
雖然到了後來,人們用這個詞,已經不是取它本來的意思了。
她想起過去的事,跟我說,「我小時候看著我爺給我奶做壽衣。我奶那時候病了,我爺就給她縫了一整套的壽衣,好些件呢,我親眼看著他縫的。那時候他們都全是手縫的,哪裡用過縫紉機。縫得多好呀,現在見不著這麼好的衣裳了。」她又拿起那件衣服,就像小孩子忍不住要賣弄,但那種純真的可愛簡直讓人感動。
那時候我想,衣服和衣服,是那麼不一樣,就像是人一樣。
「現在的衣服,和過去的也已經不一樣了。不只是剪裁和縫合的方式,很多東西都變了。衣片,袖子,開領的式樣,衣緣的處理,很多東西都變了,」她說,「人們都要做最新式樣的衣服,穿這種衣裳的人太少了。等我死了,就要穿這樣的壽衣。」
一整套,九件。她說,「那是必須要有的。上路的時候穿。那是福氣。」
大約是我的年紀太大了,又沒有兒女親人,秀珍很為我掛心,曾經跟我說過,還是應該做一身白事穿的壽衣備著。
那時候我沒有說話,只是笑笑。我想,我很快就會迎來死亡,秀珍,謝謝你,但我怕你來不及。
況且,連我自己都不能預知到我的死亡將會是如何的形態。做得再好的壽衣,於我來說,又有什麼用處呢?
但她決意要替我再做一套壽衣。她說,華姐,你這麼照顧我,這套壽衣算是我對你的一點心意。
她這個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沒人能說得動她了。我聽說她因為堅決不肯要孩子,還受過家裡人的打罵。我聽說她丈夫是個接班的,意思就是,他自己找不到工作,而他的母親,也就是秀珍的婆婆,提前辦了退休,好讓他接替自己的工作,好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來源。他跟秀珍結婚的時候,就是這麼一副境況。我也聽說他們兩個為著想要小孩的事兒總鬧矛盾。小地方,對這種事情總是特別關注和好奇,沒有誰能例外。有時候我聽到來做衣裳的人都勸過她。但她就是那麼固執,她說,我還這麼年輕,好多事情都沒做,等遲兩年再要孩子。
那他們也不該打你。沒人的時候,我私下這麼對她說。
她只說,也是我太倔了,跟婆婆頂嘴。她本來就不喜歡我,我又不順她的心。她又說,一家人,怎麼能沒有個磕磕絆絆呢?過去就過去了,沒啥。
我就不好說什麼了。
她對於衣服上的事情也很固執。
她有她的講究,也有她的看法。她常跟我說,「什麼人穿什麼衣裳,不合適的衣裳,穿在身上就不自在。」
我同她開玩笑,我問她,「那,我適合穿什麼樣的衣裳。」
「你穿什麼都好看,」她說,「華姐,你有氣質。」
氣質。
氣質。我回到這裡,他們常常提起我的父親,也總說他有氣質。
那個去世的,受人尊敬的華校長,那個在上山下鄉運動中,自告奮勇地離開了上海,來到了西北的青年,然後在戈壁灘的小城裡,他和他的戀人結婚了,還生了一個女兒。再然後,在他們女兒五歲的時候,他的妻子返回了上海,而他拒絕了返城指標,留在了這裡。
那個人就是我的父親。
我還記得我小時候過生日,他給我買紅色小羊皮的皮鞋,買連衣裙,給我買漂亮的文具,笨拙地給我梳頭。
偶爾,他會說,「以前你小的時候,總是問媽媽為什麼不在了。後來,……你生了一場病,你就不問了。我開始以為你是傷透了心,」說到這裡,他還笑了一下,然後他問我,「你不記得她了吧?」
我搖頭。我的確不記得她。但我在家裡的相框上看到過她,她,和我的父親,和曾經的我。
後來我去上海,她聯繫過我,我們見了一面,卻幾乎無話可說。她看到的,是她女兒的軀殼,可對我來說,她卻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我記得那是一家上海菜的飯館,她點了很多上海菜。我還記得她讓我吃那個醉蟹,那種微涼,醺然的味道真的異常陌生。再後來,她生了病,找過我,我給她聯繫過醫院和手術,等她住院的時候,我又去看過她幾次,也就僅此而已了。
但是父親一直記得她。他活著的時候,總是提起她,仿佛辯解般地說道,這裡的確太苦了。
很多年以後我回來,這裡已經比那時候好了很多,有了巨大的、人工挖鑿的湖泊和公園,有了筆直的、寬敞的道路,有了嶄新的校車,有了免費公交,一切都變得更好了,可惜他已經看不到了。
他的學生像是沙石一樣,被風吹散了,落在各處。
他們常常提起他,說他是春風遍人間,桃李滿天下。
他去世之後,還有人不知道他的死訊,會前來探望。
他甚至死也死在了這裡,這片他奉獻了大半輩子的戈壁之上。
而不是千里之外的上海。
在這一點上,他跟我的母親就完全不一樣。
而我長大以後,回望過去的一切,我才感到慶幸,我遇到的是他。
我年幼的時候,我的父親常跟我說,「你不用努力像她,沒關係,做你自己就好了。」那時候,我以為他說的是那個相框里的母親,那個我沒見過的母親。
我記得他摸著我的頭,沉默地看著我,那時候我雖然還不明白,但我知道他有心事。後來,當我在這個軀殼裡,在這個社會裡生存得久了,我才逐漸地明白他當時的心情。
或許我在這副身體里生活得太久,我已經更像一個人類,而不是我原本的面貌了。
可我本來是個異類。
就像我將要出生的孩子一樣,我們都是異類。甚至到今時今刻,我都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物,來自何方,我真正的母親又是什麼。
我一直想,我那可憐的父親啊,當他的妻子離開了他,而他年幼的女兒又死去時,他心裡究竟想些什麼?
那一刻的情形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測著,當對那一切都一無所知的我,懵懂地爬進她年幼的身體時,當我伸展拳腳,舒展開來身體,當我在她的體內適應著,就像是穿上了一件嶄新或者半舊的衣裳,然後睜開眼睛,在他面前坐了起來的時候,他究竟想些什麼?
我甚至已經記不清他當時的表情了。也許是因為那時候的我還不能很好地控制這具軀殼。
最初,我想他應當是狂喜的,再然後,當他逐漸發現了真相之後,發現他親愛的女兒,那個五歲小孩子身體里的到底是什麼之後,一切都已經無法改變了,他還能做什麼呢?他恐怕只能默然地接受這一切。
而那時,我已經開始有記憶了。
那時的我還在掙扎著想要努力活下去,我正忙著適應這件簇新的,巨大的,沉重的衣服,我天然而本能地知道,如果我無法在最初適應它,那麼我就會在這件衣服里死去,會象這件衣服原本的主人一樣,消失不見。
我時常地發著高燒,一旦有點不適,我就容易生病,昏迷不醒,這些都是父親後來告訴我的。他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但我知道他什麼都知道。那時候的他,恐怕倍受折磨吧,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他要廢寢忘食地照顧一個生病的孩子,時刻地看著她熟悉的臉龐,念著她原本的名字。
後來,他說要給我改名,那已經是我上小學前的事情了,他拿了一本字典,讓我自己挑個名字。
「原本的名字不好嗎?為什麼不能用了?」我問他,我那時還不能很好地體察人心,但我還是察覺到了。那是我看不到的東西,但我能感覺到。這就好像是這個軀體的本能,就像人類會本能地察覺到身後有人,察覺到有人在觀察自己一樣。
他沒有堅持讓我改名字。然後,我就一直用著那個小女孩原本的名字。
他什麼都知道,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就好像一切都自然而然地發生著,跟之前沒什麼不同。
「什麼氣質呢?」我問她。
以前,我從來沒有追問過任何人這個問題。但我已經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又何妨放肆一下。
她想了想,說,「一看就是讀了很多書,有學問的那種人。」
讀書人。經常有人這麼形容過我的父親。知識分子。
我垂下了眼帘。
後來,我帶秀珍去看他的照片。不為什麼。
不過我家裡沒有,我也沒有帶回來。我帶秀珍去了我的母校。那也是我父親的學校。那裡就像是他的另一個孩子。他的照片掛在學校的牆面上,那是一棟陳舊卻結實的蘇式建築,那紅磚的顏色已經變淡,可它仍然還存在,未被推倒重建,這已經讓我很驚訝了。
她看了看那張高高掛起的照片,然後看我,說,「你的長相不太像你的父親,但你們的氣質很像,特別像,笑起來尤其像。」
我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連我自己也沒有料到,我聽到這句話時,心裡會那麼高興。到了這把年紀,還會這麼高興,也真是奇怪。
那些日子,我一直和秀珍在一起。
我的衣服做好了,她讓我試穿,我就順便請她來家裡坐坐。她本來應該在家休息的。那個市場因為需要臨時修整而關閉了,可她還是每天都出來。我問她為什麼不趁機在家歇幾天,她只說,家裡太鬧了,出來清凈。可她進不去市場,也沒其他地方可以去,她有時候去公園一呆就是一整天,好像就是為了打發時間,這讓我想起自己。
我知道她不想留在那個家裡,所以我就請她來家裡玩,我只是一個孤單的老人,家裡多一個人陪伴,也不嫌吵鬧。我還說,如果有活兒要干,也可以拿到我這裡來。她高興極了,但她只帶了不多的衣料,她解釋說,姐姐的孩子要出世了,她要給那孩子做幾件衣裳。
小孩子穿的衣裳叫做和尚衣。也是偏襟的,系帶子。她給我看怎麼剪裁,怎麼縫製。小孩子長得太快了,她說,和尚衣的話,小孩子穿好。大了的話,帶子系松一點,穿好幾層,卻不累贅,又舒服,又保暖,又不用老買新衣裳。她說,她小時候穿的也是這種。
我想起我肚子裡的那個孩子。它還是一個小小的形狀,我能感覺得到。我一直想,等它長大,它會去哪裡呢?是否還能像我一樣找到一具合適的身體呢?它還會遇到像我父親一樣的人嗎?
我恐怕是看不到它的。就象我從未見過我真正的母親一樣。
我不能像人類的母親一樣為它做件衣裳,這是多麼遺憾的一件事呀。
秀珍總是很敏銳的,她好像天生就對這一切有著超凡的感知力,雖然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可她的天性讓她自然而然地就能領會他人的心情。
哪怕是像我這樣的異類。
她說,華姐,你要是閒著發悶,不如我教你做衣服吧?先做和尚衣,很簡單,很好做。不是那種西式剪裁,就是老人以前給娃娃做的衣服,簡單得很,你一學就會。我教你吧。
我很懷疑「一學就會」這個詞,但她已經熱情地張羅了起來。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的確孕育著一個生命。可我甚至不知道在那一刻來臨之前,一切究竟會是怎樣。沒有同類教習我,我在茫茫人海之中,是一個孤獨的異類。
給它準備人類孩童的和尚衣,這聽起來像是一件蠢事。
我開了口,那聲音都不像是我自己的。仿佛這個軀殼終於有了自己的意志,在許多年後。
我聽到自己說,「好,我來試試。」
五
她開始教我剪裁,教我定尺寸。小孩子的尺寸幾乎不用怎麼算,都是固定的。她教我怎麼拿剪子,怎麼托住或者按住面料,怎麼找面料的經緯,怎麼裁開面料,怎麼計算面料,怎麼節省地在一塊面料上排定衣片的位置,如果衣片排好面料寬度又不夠的話,怎麼巧妙地接一截袖子。她還教我怎麼把領緣固定在衣身上,怎麼縫出一條漂亮的帶子,用來固定前後的衣片。
一切都變得那麼靈活,精巧,又實用,又具有裝飾性,事物的兩面在這裡展露出來,又結合起來,天然,遊刃有餘,沒有那麼多固定的約束。
剩下來的,就是練習了。
她捏著針說,「熟能生巧,華姐,我心裡煩的時候,縫兩針,心情就平靜了。」
真的嗎?我上手術台的時候,似乎並不覺得有多麼的特別啊。
她笑著看我,似乎是在考驗我,她說,「華姐,你挑一根針。」
我觀察著,拿起了那枚相對比較細的鋼針。
針也分很多尺寸,有繡花針,有縫衣針,其實很簡單,針越粗,線跡就越明顯。就像是鞋匠會用更粗的針。而給小孩子縫衣服的秀珍,她用了最細的針,也用了最好的布料,她的針腳細密,縫得那麼緊固,結實,完美,當熨燙完畢,那本應該有線跡的地方,什麼也看不出來。
她鼓勵著我,說,華姐做一件吧,試試看。
好。我在心裡說道,或許可以送給我的孩子。我說得很認真,就像是在欺騙我自己一樣。
我甚至無法想像它具體的模樣和輪廓。我連我自己的本來面貌都不清晰。我看著鏡子,我看到那個年邁的女人,她是多年前死掉的那個五歲小女孩,可這是我真正的樣子和形狀嗎?
我知道它會是小小的,將來會象寄生蟹一樣,像我一樣,找到一個軀殼,一個房子,一件堅硬的衣服,然後存活下去。就像我當年所做的那樣。
一切都是運氣。
在那之前,我能給我未出世的孩子什麼呢?什麼也給不了,除了這件小小的衣裳。這件禮物它甚至用不到,可這是它的母親唯一懂得的。她生活在人世間太久,她搞不懂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後代,她只懂得人類的生活方式,她也只能生活在人類之間,像是一個虛假的影子。
她是誰呢?她是人類嗎?
不,她是一個異類。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她只是看上去像是一個人類,僅此而已。
秀珍耐心地教著我,她在這方面,有著特別的天才。她具有熱情,又充滿耐心,我第一次縫出來的線跡,怎麼看都歪歪扭扭的,她卻極為熱情地誇獎我,說第一次能奉承這樣就已經很厲害了,說我不愧是外科大夫。
我不好意思地聽著她的誇獎,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受之有愧,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天分。人們都說我是個努力而且勤奮的人。我在醫學院念書的時候,可以一個人買一串葡萄,然後獨自練習很久而不覺得厭倦。父親也曾經誇過我這一點,他說我有恆心,有毅力,他說我肯定能夠成功。雖然對此我不太確定。
什麼是成功呢?我甚至不確定我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在這一點上,秀珍比我強多了。她告訴我她喜歡什麼,她喜歡做一個裁縫,裁衣服,縫衣服,讓她覺得寧靜,快活。如果自己琢磨出一個漂亮的樣式,她就會高興好久。她說,她學習了所有能學到的課程,所有那些西式剪裁,立體剪裁,她甚至問我,「華姐,我想去大城市試試我的手藝,你說怎麼樣?」
我不想打消她的熱情,但我害怕她這種對大城市的盲目嚮往。所以我謹慎地說道,「我見過上海有定製服裝的店,不過那種的,老店比較多,而且,上海人有些……,」我想了想,「有些勢利,就是,如果你沒名氣,看起來又是從小地方過去的,他們可能不會請你做衣服。」
我不太明白,她有一門很好的手藝,有自己的攤位,生意也不錯,如果是因為家庭的緣故,那麼她可以試著離婚,為什麼一定要離開呢?
我當初離開,是因為父親去世了,而我又考上了大學。我的離開是那麼順理成章,這裡什麼都沒有,而我又無法和父親的靈魂交流。我甚至不知道那種東西是否真的存在,人類無數的書本里都提過靈魂,或者鬼魂,或者另一個世界。可父親死去以後,我坐在他的房間裡徹夜地等著,我試過各種方式,我點著燈,關著燈,我點上蠟燭,或者什麼也不點,房間裡一片漆黑。我總開著窗,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半夜的小城那麼安靜,有時候能聽到遠方的火車鳴笛。我獨自一人坐在那裡,靜靜地等待著不知道是什麼的到來。
可他從來沒有回來過。也許是因為我是個異類,占據著人類的軀殼,卻沒有人類的靈魂。
他再也不會在清晨來叫醒我了,再也不會給我炒三個菜,然後看著我,說囡囡多吃點。他也不會去書店買了很多書帶回來,送給我看,教我如何分辨好與壞。一切都結束了。死亡就是人類的終點,而在那之後,什麼都沒有。
於是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沒辦法再在這個地方繼續生活下去。我不能理解為什麼他不在這裡,儘管我知道他死去了,不在了,但我還是不能接受。
我曾想過,如果當初他的女兒並沒有死去,如果我沒有鑽進那個死去孩子的身體,他會怎麼樣?我們從來沒有討論過這個話題。我想,人類大概就是這樣。他們總是迴避著一些顯而易見的事實,裝作一切都還正常。
可我總覺著,如果沒有我的話,恐怕他不會這麼早離開。一切總不會比現在更壞吧。是我的來到折磨著他,是我一路耗盡了他的生命。我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向他宣告著那個五歲小女孩的死亡。
生與死,是無法並存的。
在這一點上,秀珍就和我完全不同。她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離開上海,所以她直接就問。我應付別人的那些回答,被她一眼就看穿了,所以我也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因為我想死在這裡。
我已經快到生命的盡頭了,我想我再做錯點什麼,說錯點什麼,應該也沒什麼關係。有誰能責怪一個老人的心愿呢?
秀珍聽了只是點點頭,她說,「我爺也是那麼說的。」
她告訴我,她的爺爺年輕的時候去了四川,後來解放了,他就回來了。「他總是說,死也要死得離家近點。」她笑了一下,「結果他活得比我爸還長。」
她撥弄著手裡的絲線,她需要捻一個雙股線,用來縫一段裝飾線,她又說,「我們家裡其他人都短命,就我爺活得長。」
那一次,我才知道,她家裡的親人差不多都沒了。她年紀還那麼輕,實在是太可惜了。
她是個心靈手巧的孩子,那些從祖輩傳遞下來的經驗和技巧幫了她很多,她又是那麼認真肯鑽研的性子,讓她的手藝變得越來越好,回頭客也很多。雖然是直爽倔強,容易得罪人的性子,可她有自己的方式來補救這一切。
她跟我說,人哪有不穿衣服的。可衣服有各樣的,人也有各樣的,如果穿了不合適的衣服,衣服看著彆扭,自己也會覺著不舒服。她說,「拿了雜誌里的樣子,讓我照做,我可以照做,那沒問題。可然後呢?」她總會找出法子,巧妙地幫他們掩飾自己的缺陷,讓客人的衣裳更得體,更舒適。
她在這方面,的確是個天才。我還記得市場還開的時候,她是如何給她的客人們調整肩膀,腰臀,袖口的,她有一雙妙手,也有一雙尺子般的眼。她說,人人都要穿衣裳,可什麼人穿什麼樣的衣裳,有人自己一輩子還想不明白呢。
我想,這話的確不錯。
沒有誰能不穿衣服,赤身露體地走在這世間。警察,船員,軍人,都穿著標示他們身份的衣服。不穿衣服,人何以為人呢?
可是,衣裳是你嗎?還是你的一部分?
我想起手術台上的那些身體,那些被我剖開的身體,那些被我取出的組織和細胞,那些被吸走的血液和淋巴,那些是身體的一部分吧?離開了身體後,還是嗎?失去了那些,那個人還是那個人嗎?還是有所不同?放進去一塊新的血肉,打進去新鮮的血漿,躺在那裡的那個人醒來之後,還是原本的他嗎?
我不記得我原本是什麼樣子,我與這副身體一同甦醒過來。我總得承認,這個皮囊,的確塑造了如今的我。
我原本沒有這樣的手指,沒有這樣的軀體,沒有這樣薄薄的眼皮,沒有這樣的白髮。有時候我脫掉身上所有的衣服,站在鏡子前面,我看著那具瘦小的身軀,那個單薄的皮囊,它止不住地蒼老,已經到了生命的終點,它和我那個小小的,原本的身體緊密地纏繞在了一起,就像是孢子和病毒那樣緊密的在一起。
這個身體既不是我,又是我。我既不是我,又是我。有時候我都要被這種顯而易見的事實搞糊塗了。如果我沒有遇到這個身體,沒有遇到父親,那麼我會怎樣,我會寄生在另一具身體上嗎?我會變成一隻鳥,還是一隻貓,又或者是一匹馬?
如果我沒有遇到我的父親,我沒有讀過那麼多的書,我沒有上醫學院,沒有去上海,一切又會變成怎樣?
這個身體已經接近了終點,應該快要不行了,她和我原本的身體作為一個緊密的整體,它們從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液里發出警告,再一次告訴我,選擇吧,在一切燈枯油盡之前,你是否要留下一個後代。
象我這樣的孤雌繁殖在自然界似乎並不少見,就算平常不是孤雌繁殖的生物,偶爾也會出現此類現象。
年輕的時候,我自知是個異類,所以我拒絕了那種本能的召喚。
但是在死亡來臨之前,我考慮了很久。甚至只是一種好奇,我到底是什麼,我是怎麼來到這個世間,又是如何存活了下來。我死後會是什麼樣,我的後代還會存在嗎?
這個念頭弄得我無法安寧。
我不好說是我屈從於本能,還是我做出了選擇。但當我下定決心之後,很快,我能感覺到,我的孩子,小小的孩子,在我的體內出現了。我所有的能量都為它貯備著,而我的生命有了長度和終點,雖然我還不知道那一點在那裡,但我感覺得到。
好像從那一刻開始,我隱約地知道了,我曾經是什麼。
那些知覺是那麼的模糊,就好像從睡夢裡,從呼吸里,從血液里進入你的頭腦,你的心臟。你看到了你的形狀,你的本來,你的全部和曾經,還有你的未來。那時你能感覺到,在死亡的那一刻,才是你終將自由的那一刻。那時你將離開這具軀體,就像是靈魂找到了歸宿。
關於這個,秀珍從未跟我討論過。我想,她大概是覺著我是個年邁的老人,死亡這樣沉重的話題,於我,並不怎麼合適。
但有一次,我們曾經離這個話題很近。有天她看起來很憔悴,胳膊上戴了一圈黑布,那是孝箍。我知道她的父母早都已經不在了,所以就多看了一眼。她告訴我,是她的婆婆去世了。
我讓她節哀,注意保重身體,她突然說,她的丈夫要她為老人趕製一整套的壽衣。
我很意外,這怎麼來得及?老人過了頭七就要入土,壽衣應該早備下才對。
她直愣愣地看著我,她說,「我之前要給媽做,給她手縫一套,她不許,說我想咒她早死!」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人怎麼可以這樣顛倒是非黑白呢。我說,「你也是好意,那現在怎麼辦,這樣趕,只能買了,你做得過來嗎?老人一走,家裡的事還照顧不過來呢。」
她搖頭說,「我不做。」
我斟酌了一下,說,「其實可以買,心意到了就好,老人泉下有知,也知道的。」
她又搖頭,「他說我對媽不夠好,說我該儘儘心意,他說我是個裁縫,這是該我的。」
這句話讓我很不舒服,但這畢竟是他們夫妻間的事,我說,「那怎麼辦?」
她說,「我不買,我也不做。」
我可沒料到她是這個意思。她堅決地說道,「我不做。我以前覺得我還年輕,想晚點要孩子,所以總覺得對不起他們。可我拼死拼活地掙錢,不也是為了這個家嗎?我做錯了什麼?媽不待見我也就算了,他呢?他還有點良心嗎?」她說得激動起來,突然拉起袖子,褲管,讓我看她身上的傷,到處都是醒目的淤青,有些已經紫得發黑了,當初恐怕傷得不輕,還有些地方才剛滲出斑斑的青點。她發著抖,說,「昨天又為了這個事情吵架,他就打我。」
就好像繫緊的米袋被戳破了,於是止不住地流瀉著。
她以前從來不說這些,我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那怎麼辦呢?」我輕聲問她。這種事總需要有個解決辦法。只是對著外人傾訴,對事情是不會有任何幫助的。
她似乎平靜了下來,眼神轉向了別處,固執的說道,「我不做,我客人的衣服還做不完呢。」她的雙手交握,放在那張乾淨整潔的檯面上,微微地顫抖著。
那是我頭一次透過層層的迷霧,看到了她的生活。就像是透過她的軀殼,看到了她發抖的靈魂一樣。
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它一直在那裡,但人們通常不會怎麼注意到,除非它突然掉下來,或者它的亮度暴漲,才會引起一些特別的矚目。
我知道,也聽市場的人說過,他有時候會打秀珍,但只是偶爾,並不是很過分。他們說,他有時候喝多了就那樣,不喝酒的時候,他看起來很正常的,那孩子挺好的。
他們都這麼說。
但我還一次也沒見過他。
這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他們好像都只存在於他人的話語間,而不是真實的人類。直到你真正見到了他們,才能意識這其間的區別。
六
在那之後,她跟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她看起來更狼狽,更憔悴。
她的手上,臉上,脖子上,慢慢都有了明顯的傷。就好像蔓延的霉斑,終於伸展到了太陽底下,到了衣服遮不住的地方,大膽而放肆地吞噬著她的肉體。
我憑藉這副軀體,在人間生活了這麼久,只要活著,這種事情時不時地就會遇見或者聽說。這顆藍色的星球上有那麼多的人類,也有太多的可能性,這是人類最美好的一面,也是人類最可怕的一面。
理性的思考這一切,我知道總有些不太好的事情會發生,但當那一切就發生在你的身邊,發生在你的眼前時,總是讓人格外地難過。
秀珍將是我生命里熟識的最後一個人。某一日,我將要死去,可她的生命還很長久。她曾是那麼熱情,生機勃勃,我不希望她陷入恐懼和痛苦不能自拔,我不想看到她一蹶不振,我想要幫助她。
所以當她跟我開口,說想要在我那裡暫住幾天的時候,我立刻就答應了。
她把攤位上所有的東西都收了起來。衣料,布頭,針線,熨衣板,面料,她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好,放在一口大箱子裡,然後拿了一把鎖頭鎖上。
在離開之前,她一個人坐在箱子前面,失魂落魄地看著那把鎖頭。
我坐在她身旁,可我也不知要如何安慰她,我問她,「你真的不回去了嗎?」
她看著我,然後把另一側臉上的傷轉給我看,反問道,「華姐,我還能回去嗎?」
我說,「那你以後怎麼辦呢?」
雖然我也知道,這個問題,她恐怕並沒有答案。
沒有人願意赤身露體。拋棄過往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因為那是舊的自我,是血肉的一部分。
她的臉上露出了迷茫的表情,然後她說,「我去上海好不好?華姐,你覺得,我在上海,能有口飯吃不?」
她已經亂了方寸,沒了主意。這個小小的城鎮,她實在無處躲藏。可難道除了上海,她就不知道還能去哪裡,還能投奔誰了嗎?
我覺得胸口發悶,那時我當年離開時也不曾體會過的情感。
我說,「不要怕,總會有辦法的。你實在要去上海,我幫你想想辦法。」
仿佛一個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她抓緊了我的手腕,甚至攥得我生疼。她一遍遍地說道,「華姐,謝謝,謝謝!」
我摸了摸她的頭,我能感覺得到她的顫抖,我只好慢慢地安慰她,我說,「沒事兒,不要害怕,不會有事兒的。」
她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淚水濡濕了我的胸口,我看著她,卻又仿佛隔著一層什麼。
可哭到了最後,她也沒再說什麼。市場裡有人過來看著她,勸她兩句,翻來覆去也不過是那些,她也不說話,那些人無聲地嘆口氣,然後又離開了。
哭完之後,她神情恍惚地坐在那口大箱子上,整個人像一具空殼。
我扶她起來,幫她把攤位鎖了,帶她一起離開市場。
我帶她回家以後,她坐在沙發上,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我給她倒了一杯水,就出去買菜了,等買菜回來又做飯,到了傍晚,天色變暗,我打開了客廳的燈,她仿佛受驚一樣地看向我,而她面前的那杯水,動都沒有動。
我在她身邊坐下來,問她,要不要報警。
她眼睛紅了,憤怒地說道,沒用的,他們只會調解。
我不懂她的心情,又追問道,「那你有沒有別的親戚,朋友?」
她直愣愣地看著我,好像奇怪我問得話。「他知道他們的住處,我不能去他們那裡。我要去上海。」她好像又想到了什麼,又說了一遍,更堅定,像是下定了決心,「我要去上海。」然後她變得平靜,「華姐,我要去上海。」
我想了想,我說,「先吃飯吧。」
那天我頭一次那麼認真地做了一頓飯,我還炒了三個菜,都放了點肉。我還煮了濃稠的米粥,還切了一個鹹鴨蛋,切了點現買的鹹菜。就象爸爸當年做的一樣豐盛。
那些都是給她準備的,我已經不需要吃什麼了。
我希望她能多吃一點,吃結實一點,多一點力氣,早點恢復過來。我能做的也許不多,可我還是希望她能向前看,畢竟過去的已經發生了,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的補救。
我記得在飯桌前,爸爸常常看著我吃飯。那時候,我覺得我已經學會了跟他相處,卻不知道是他在學著與我相處。
我會放下筷子,跟他說,「爸爸,你也吃。」
他喃喃地說,「好,爸爸吃,爸爸也吃。」
他看著我,也不知道想些什麼。他的眼睛裡閃動著淚光,他摸著我短短的頭髮,因為我頭部受過傷,所以剃過頭,頭髮長出來短短的,毛茸茸的,他有時候說,像個小子。
後來,我已經徹底適應了人類社會,回想起當時的情形,我才終於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看著我,想起了他死去的女兒。他的女兒還活著,卻已經不是那個還在五歲的小女孩了。他的女兒失去了一切的可能性,在那個軀體里的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是什麼。他照顧著她,養活著她,把她當做一個真正的人一樣來照料。
我不知道他心裡究竟是怎麼想這件事,也不知道他應付得如何,我只知道他關心我,愛護我。據我的觀察,他做得比大多數人類都要好。可惜那時我對這一點感受還不深,那時我也在掙扎著活下去,想要適應他,適應這個社會,我急速地學習著,他是我最近的參照,我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對和異樣,不知道對於人類來說,他並不是最普通的那一個。
他放棄了他的故鄉,他的妻子,他的婚姻,他的前途,他留在了大西北,就像是一棵倔強的紅柳樹,把根扎在了砂石中。然後他失去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病床前,他捧著他年幼的女兒,不知道她的身體里究竟是什麼,可他從來沒有問過,他也沒有流露過任何一絲探詢的意思。
直到他死去之前,我還是懵懵懂懂的,很多事情我都來不及,也想不到去問他。當然,他也從未問過我。
我是不懂,他卻是極端地克制著。他給予了很多,卻幾乎不怎麼索取。我讀過很多書,可我總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他。
他曾經提到他的妻子,我的母親。他提到這裡對她來說太荒涼,太寂寞了。他偶爾也會提起我小的時候。對我來說,那就是五歲之前的事情,一切對我來說其實都沒有意義,在我進入這個身體之前,我對她一無所知。
他懷念的那些,都已經不在他身旁了。
更多的時候,他教我八千里路雲和月,他教我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他教我力的作用總是相互的。
我以為那些都是一個人類應當必備的。
後來我才知道,並不是。
在我日後所見到的所有那些人類中,才華和卑劣,美好和空虛,無知和熱情,都難以置信地糅雜在一起。
而我的父親,給了我一個最純粹的樣本,讓我失去了對人世間最直接的認識。
當我將要死去的時候,當我還是人類的形態,我只想離我的父親更近一點,我不知道我是什麼,可我知道他是什麼。
這是我唯一確信的事情了。
七
我們的生活,只不過平靜了兩天而已。然後,到了第三天中午,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她的丈夫找上門來了。
那時候我還在給她收拾東西,聯繫朋友,希望她離開這裡到了上海以後,能一切順利。
然後我親眼看見了她的丈夫,那是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是個小個子男人,看起來很普通,就像是人群里的任何一個人。既不是特彆強壯,也不是特別精明,看起來只是很普通的一個人。
不知道他怎麼找到這裡的,不過這個城鎮太小了,想想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堅持不懈地敲著我的門,秀珍一直央求我不要開門,但我總覺得還可以同他講些道理,於是我打開門放他進來。
很快,我就發現我犯了個錯。
他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徑直地走了進來,差點兒撞倒我。我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氣,那時還是白天。樓里大部分人都去上班了,我頭一次感到恐懼,我想也許我應該早點讓秀珍離開,也許我的確不該開門。
他的眼睛看起來很奇怪,不知道是因為喝了太多的酒還是什麼原因,他的眼球好像魚眼一樣朝外突著,眼白的地方全是紅血絲,看起來像是充血了一樣。
我看到他叫她回家,惱羞成怒地辱罵著她,推搡著要她出去,要她離開,可她不願意,於是他拉住她的手,想要把她拖出去,他還不住地踢著她的小腿。他眼裡根本沒有我,就像是一頭惡臭的瘋狗,一心只想把這個不聽話的女人弄回去。房間裡充滿了那種熏人的酒臭,讓人簡直無法呼吸。
她不願意跟他回去,不願意給他生孩子,不願意給他的母親做一整套壽衣。可是這個狂暴的男人還是不住地提起那些。那些話就像是導火索,點燃了她所有的力氣,她開始尖叫,開始撕咬,她已經顧不得體面了,就像是一隻發狂的野獸,跟那個醉酒的男人廝打在了一起。我試圖上去勸阻,卻被他一把推倒。我實在太虛弱了,我,還有我的這副軀體,我的頭撞到了白色的牆上,發出沉重的響聲,我好像聽到了什麼東西破碎了,我看到眼前有東西在晃動,就好像泥偶摔裂了一樣。
我的身體軟了下去,眼前的影像天旋地轉,耳朵仿佛浸在了水裡。一切都變得遙遠,就在這混亂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那一刻就要來到了,我聽到身體里每一滴血液,每一個細胞的叫囂,那將是最後一刻,而那一刻因為某些原因而不得不提前發生了。它們告誡我,要準備好,馬上,馬上就要來了,馬上就要發生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通過什麼方式,將要如何地發生,但我就是知道。
而在我外面的世界,在我的身旁,我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清醒了起來,還帶著慌亂,他說著什麼話,我每個字都聽到了,可我卻無法將它們拼湊成完整的句子。但很快的,他又被什麼惹怒了,他罵著狠話,不知道是因為我,還是因為秀珍。但我聽到秀珍尖叫起來,她跌跌撞撞地鑽進了廚房,抄起了什麼。然後我聽到秀珍吃痛的聲音,我聽到刀掉在地面的聲音,我聽到他在狠狠地扇她,揪著她的頭髮踢她。她發出了野獸般的喘息聲和尖叫聲,然後我聽到什麼裂開的聲音,就像是一個陶罐摔在了地上。
那一刻,我好像從長久的混沌和懵懂中甦醒了過來,有一部分小小的自我一直都在沉睡著,在那一刻,它清醒了過來,它急切地需要脫離這具軀殼,它要掙脫那個保護了它很久的盔甲,它想要脫下那件終於變得陳舊而無力的衣裳。可是它不知如何著手。那是一件完美的,沒有縫隙的衣服,它穿著了太久,這就是它的一部分,是它的身體,是它的自我,是它公之於眾的那些,也是它用來偽裝的那些。
它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它伸手在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體上急促地探詢著,觸摸著,它解開了那些束縛它的衣物,然後伸手尋找著一個位置,一個縫隙,一個點,一個可以開始的地方。
然後它找到了那個地方,就在胸口以下,小腹以上,一般在身體的正中,那裡有一個小小的縫隙,給予一個人最初的生命,讓它可以與母體相連,也與世界隔絕。
它努力地撕開它,就像是一隻終於破繭的成蟲,那將是它生命最終的形態,而它終於可以目睹自己的形狀,也可以生產自己唯一的後代了。
在最後那一刻,在死亡之前,在生命之前,它終於要面對赤裸的自己,終於能夠如同來時一般來,去時一般去。
那時候,它高高地飛翔了起來,這個房子裡的一切都看起來那麼怪異。
它看到那個男人躺在血泊里,看到秀珍驚恐的神情,她的雙眼緊緊地盯著它,啊,這可憐的孩子,她知道它是誰嗎?
她會知道的。
但它不知道她能不能夠接受這一切。
它與她同時目睹著這一切。它的靈魂仿佛飄出了這個軀體,俯瞰著這世間的一切。
但那一刻,離開軀殼的,只是化成成蟲的它。它飛翔著,在金色的灰塵里,在透明的陽光里,在這件熟悉而空曠的房間裡。
生產的慾望逼迫著它,催促著它,它降落著,探詢著,最後仿佛本能一般,它落在了那個小個子男人的臉上。
這個人已經死了。秀珍動也不動地靠著牆,她還在呼吸著,她的心臟砰砰直跳,它聽得到,就好像人類的鼓膜還生在它的身上。但那是不可能的,它已經離開了它的衣服,也許這一切只是它的幻覺。
她緊緊地盯著他,也盯著它,仿佛害怕他再次爬起來。
它看著自己身下的那個死人。其實,過了這麼久,學習了那麼多,它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會那麼的對待另一個人。
但,終點到來了。一切都不可抗拒。命運的環節終於在這一刻關聯起來了。它急切地鑽了進去,生命的最後一刻,它鑽進了那個已經死亡的軀體。
生產將會耗盡它最後的生命。而它終於明白了最初的一切是如何發生的。那是它的母親為它選擇的軀體。它品嘗著死亡的滋味,也品嘗著生命的歡愉。
而在那之前,它用盡了全力,用那個死去人類的聲音一遍遍的重複著,不要怕,秀珍,不要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沒事的。
秀珍跪著爬到了他的身邊,她還握著那把菜刀,地上都是扭曲的血跡,她看起來那麼難以置信。
他一遍遍地說著,沒事兒,秀珍,不要害怕,不會有事兒的。這個人已經死了。你可以去上海了。
秀珍怔怔地,突然扔下了菜刀,瘋了一樣地趴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
死去之前的那一刻,它想,原來是這樣呀。
然後它笑著閉上了眼。
-FIN-
外星異形,寄生換體。江南小鎮,裁縫製衣。沙陀王並不只是簡單地將這兩個主題拼接起來,而是以一個異類的視角,重構了一段江南小鎮女性的人生。對於寄居於人體的異形來說,人的身體自然也就是衣服,然而衣服對於中國人來說,從來都不是簡單的東西。
——責編 | 宇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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