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90後爸爸決定全職帶娃

2020-01-11   父母世界

這是Parents家庭系列的一篇推文,絕大多數男性信仰「必須在社會上某一行業有所建樹」,身為90後,阿成卻喜歡過一種家庭為主的小生活。成為全職爸爸的第三年,他從培育一個孩子裡找到了認同感和意義感。本文原發自澎湃新聞 · 湃客頻道,經湃客唯一官方公眾號「湃客工坊」(ID:thesparker)授權轉載

臥室

這三年來,我臥室的大門可以向任何人敞開,因為裡面沒有任何秘而不宣的事情。

我跟我老婆戀愛五年,結婚三年,兒子快兩歲,這是我無性婚姻的第三年,完全可以想見,還會有第十三年,第三十年。

我看過一個荷蘭人寫的《中國古代房內考》,大開本,磚頭厚,從西周研究到明,講三千多年來中國人在臥室門背後的隱秘快樂。他的呈現圖文並茂,但是越精細,越豐富,越讓我覺得片面,狹隘,失真。

我認為任何朝代,普通老百姓的家庭生活都不可能像帝王貴族那樣肆意快活,充滿享樂色彩,直接說,我們沒有那麼多交配的時間和精力,因而沒那麼多的交配機會。即便我是走在無性的極端上,但是如果大家站出來說一說,我相信接近這種狀態的夫妻也不會少。我今年二十八歲,老婆三十一。

變化是從有了孩子帶來的。沒有孩子時,我完全想像不到有孩子的生活是怎樣的,現在我知道了,就是你的人生一下子翻篇兒了,你從此活在另一個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平行空間裡。那些新聞里出現的情緒崩潰而攜娃跳窗的媽媽,只想求片刻安寧而捂死娃娃的爸爸,給娃喂安眠藥打鎮靜劑的保姆,是精神錯亂的瘋子嗎?不是。在這個空間裡生存,我的秘訣就是一顆強韌的忍耐心,並學著苦中作樂。

我跟老婆每晚都在忙什麼呢?哄睡。昨晚,兒子兩點醒來,無論怎樣,都不肯再睡了。我抱著他在房間裡小碎步快走,試圖製造出搖籃或暈車的效果,他二十六斤重,抱著可一點兒不輕鬆。可只要我把他放在床上,他就像被扔進了火坑,大哭起來。我心一緊張,討好地哼唱著他喜歡的兒歌:「我頭上有犄角,身後有尾巴,誰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就這麼一句,翻來覆去地唱,堅持不懈地唱。老婆在半睡半醒中鼓勵我,堅持,再哄一會兒肯定睡著了。半小時過去了,一小時過去了,兒子始終大睜著眼睛,百無聊賴地看看我,又看看天花板,對我的意圖毫無共鳴。

不知過了多久,兒子閉上眼睛,嘴巴里跟著我一起哼唧起來。我鼓勵自己,看,他也想把自己唱睡,加油加油,勝利就在前方。可是莫名其妙的,他突然掙扎著從我懷裡坐起來了,啼哭幾聲,那意思好像是在說:「我先去上個廁所哦。」嬰兒的世界沒有理性,沒有同情心,也沒有商量的餘地。

一切努力白費。換我老婆上,一切從頭再來。

我老婆一切努力白費。

歸有光寫《項脊軒志》,母親聽到孩子啼哭,問:「兒寒呼?欲食呼?」我們也反反覆復地這麼揣測和互問。我兒子語言方面發展比較緩慢,快兩歲了還不太能用簡單的句子跟人溝通,這給我們了解他的需求帶來了更多的障礙。我們觀察著,試探著,生怕他是不是渴,喂了水,是不是餓,喂了牛奶,是不是消化不好,給揉了揉肚子。又怕他是不是熱,把衣服脫了散散熱,又想著萬一感冒了可不更麻煩,於是又在他拳打腳踢的哭嚎中,趕緊穿上。我們最怕他生病,哪怕是感冒發燒這種小病,我們也得跟著過許多天的糟心日子。

我累極,不知什麼時候沉沉睡去,晃一眼醒來,我老婆還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哼哼唱唱。

「還沒睡呀?」我問,心下一片糾結。老婆白天還要上班,我勸過她分房睡,但她不肯。

「是啊。好像睡著了,明明呼吸很深沉了,可一放下就醒了。」

「唉呀。幾點啦?」

「四點啦。」

「唉呀,來,換把手吧,你抓緊時間睡兩個鍾。」

我兒子在我懷裡,看著我露齒一笑。在幽微的黑暗中,我忽然覺得那笑容有種不易察覺的邪惡和嘲諷,他好像什麼都懂,故意跟你對著干似的。程式設計師們吐槽自己過著996的辛苦日常,別急,等當了父母,你就是007了。

因為哄睡,我的夜生活變得豐富多了。我見過凌晨兩點三點四點的深圳,聽過夫妻叫罵、甩巴掌和摔酒瓶的聲音,聽過獨居年輕人泄憤般地狂打架子鼓的聲音,還有一個老太太呼天搶地格外瘮人的哭嚎,那是她的老伴兒深夜走了……有些最激烈的情緒選擇在一天之中最寂靜和最黑暗的時刻爆發。

浴室

有孩子前,我跟老婆一起洗鴛鴦浴,尤其是外出旅遊,我們從不放過任何鴛鴦浴的機會,但是,有孩子後,我鴛鴦浴的對象就變成兒子了。

我給兒子洗完頭髮和小身子,讓他坐在盛滿艾葉水的澡盆里浸泡消毒,把小黃鴨、小青蛙和兩支塑料水槍扔進澡盆,他自己就玩上了。我呢,就在浴缸里泡著,有時,也把兒子抱進來。洗澡是我們父子一天中的快樂時光,為此我還買了個音質很好的藍牙音響,掛在浴室牆上,有時放我喜歡的beyond和五月天,有時放兒子喜歡的《兩隻老虎》《小青龍》,時間久了,我喜歡的兒子也喜歡,兒子喜歡的我也喜歡了。

有一次我們光著身子朝對方打水仗,我把水噴得他滿臉都是,他不但不哭,反而大笑著,端起水槍回擊我。我覺得開心又欣慰。我希望我的兒子是個快樂勇敢的男孩,體格強壯,頭腦敏捷。

一歲前,兒子跟我的互動微弱得多,要比較細心才能體會得到。那時,我也不敢撒手讓他坐在澡盆里,萬一溺水怎麼辦?我們老家有個小孩就是這樣夭折了,奶奶起身撒泡尿的工夫。

我每天花了太多時間處理屎尿,這個可以說嗎?沒有一點審美價值。但這就是我的生活……為人父母的生活……有些東西正因為過去了,我才可以笑著跟你說。

兒子大概八九個月的時候吧,那時會爬了,活動量比較大,新陳代謝也快起來,一天排泄三四次。我正給他擦洗脖子呢,忽然,他來回划水的小手呆滯了,胳臂抻住澡盆邊緣,臉上的表情很僵硬。然後,我就看見一堆黃綠色的東西從他身下湧出,浮現水面,鋪滿了整個澡盆,頓時,整個浴室變得惡臭難忍。你知道漲潮時的海面有多髒多嗎?你知道大海是如何對垃圾包羅萬象的嗎?我老家廣東湛江的,小時候在海邊長大,兒子的澡盆讓我想起漲潮時骯髒腥臭的大海,往後,大海也會讓我想起兒子的澡盆。

兒子大事完成,像如來佛一般盤坐在水中央,神色變得輕鬆愉快。他驚異地觀察著那些突然出現的穢物,忽然興奮地手舞足蹈,拍打水花四濺。場面太難堪了,我一下子找不到收拾的思路。我凝視著兒子胸脯上還沒消化完全的菠菜、毛豆和胡蘿蔔,心情複雜。娃娃可愛的笑臉是個幌子,這張臉的背後,藏匿著一個浩瀚無邊的非理性的、無秩序的、荒唐可笑的世界。

浴室是個神奇的小世界。雖然我家的浴室不到十平米大小,進門即盥洗台,盥洗台上擺著牙膏、牙刷、香皂、潔面乳和剃鬚刀,台下是兒子的澡盆,澡盆那頭是一個小小的弧形淋浴間,但是,最快樂、最噁心和最驚悚的事都發生在浴室里。

有天我給兒子洗完澡,但是他玩水的興致很高,我試圖抱起他時,他就邊犟邊嚎,拼死拼活地反抗,我就只好把他放下:「好吧,再洗兩分鐘哦。」兩分鐘過去了,契約失效。電飯煲「滴滴」地提示米飯熟了,我想老婆也快到家了,該去炒菜了,那條準備紅燒的武昌魚腌鹽的時間也剛好,不然肉質會太緊。我見兒子專心玩水,盆里的水也不深,沒什麼危險,就去廚房做菜了。

沒多久,我就聽到一聲慘叫,然後是失控的狂叫,嚎哭。我飛快地跑進浴室,就看見兒子光著身子站在澡盆里,臉上、脖子上、肚皮上、大腿上,都是血。血是從下巴流出來的,和著口水和淚水往下滴。我在洗澡盆里看見了我的剃鬚刀。一定是他在模仿我平時刮鬍子,傷了自己,兩歲小孩的腦子發育得像大猩猩一樣,他們都酷愛模仿成人的行為。

我抱起兒子去小區的藥店止血,出電梯時撞見了下班的老婆,老婆駭然,拖著哭腔跟在我身後跑,不停地問怎麼了怎麼了,我都騰不出一口氣去回她。兒子嚎哭累了,血糊糊的小臉埋在我懷裡,一聳一聳地抽泣,讓我非常心疼又非常自責。包紮時,我才發現他的下巴被削掉了一塊指甲殼大小的皮肉……醫生說,孩子成長的過程很漫長,這些事不可避免,她接待過一個剪指甲剪掉嬰兒指尖的媽媽,孩子哭,媽媽也哭……

客廳

我們家客廳和臥室的分界,是我媽在深圳時建立起來的,那還是孩子七個月之前的事。我媽走後,只剩我們仨,客廳和臥室之間的門再也不用關,也就沒什麼分界了。

我們買的是市中心一處鬧中取靜的軍產房,沒有產權但比商品房便宜很多,九十平米兩室一廳,兩百萬全款付清,沒有房貸。我老婆是搞電磁的,廈大的電磁博士,在一家科技公司做變壓器設計,一出校門工資就是我的兩倍。我老婆智商很高,看《十萬個為什麼》《海底兩萬里》長大的,小時候一心想當科學家,我們讀中學時,不是有一句全國流行的口號麼,「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老婆一路都是聰明人的典範。

我的專業就很尷尬了,人類學,讀完碩士去了一家做電子顯示屏的外資企業做採購員,他們看中了我的英語。

起初,我們不僅很相愛,而且很快樂。同居那段時間,有時我老婆下班一進門,就把我從廚房拉到客廳,我還來不及解下圍裙洗洗油污就被她推倒在沙發上了。後來,我們的客廳加入了我兒子,還有我媽。

我本來很感激我媽的。我媽是我們老家一所中學的退休教師,屬知識階層,在當地很受人尊敬,她精力充沛,心態自信,也疼愛子女。正因為如此,她才有勇氣離開我爸,跟我們來深圳適應新的環境,很多老太太都做不到吧?我老婆呢,人非常直爽大方,不是那種喜歡作的女人,我給我媽買菜錢無論多少,她從不碎嘴或擺臉色什麼的。人都是好人,可是因為代際差異和觀念不同吧,她倆在一起生活,生活質量就變得很差。

生活質量很差,是從攪動生活瑣事開始的,因為正是不計其數的一地雞毛充斥著我們的生活。我老婆確實很喜歡做科研,有時周末在家也一清早起床,開著電腦繪圖、計算和調參數啊,等等,我不懂,也幫不上她什麼。

一個周末,我媽正在拖地,我兒子大便了,你知道嬰兒加輔食後大便有多臭嗎?有次我兒子大便了,我老婆兩眼驚恐地掃視了我一眼,然後以閃電般的速度跑進臥室,「嘭」地把門關上了。那可是親媽啊。在這一點上,我很不理解我老婆,我見過很多女人機械甚至愉快地處理孩子的排泄物,但是我老婆每次攤上這些事都如臨大敵,神色痛苦。我媽私下說,我老婆表面上是缺乏耐心,內心深處其實是看不起這些屎尿屁的瑣事,她沒辦法從生兒育女當中找到認同感和意義感。

話扯開了。那個周六的早上,我媽正在拖地,我兒子大便了,我給兒子擦完滿地黃的屁股,還要去浴室倒熱水清洗。我媽地拖到一半,就朝臥室門大喊我老婆過來幫忙:「你兒子拉了!要洗!」喊了一遍沒人應,起調子又喊了一遍。

「一泡屎難道要三個人處理嗎?」我老婆在門內大聲反問道。我媽杵著拖把遲疑了一會兒,端起盆自己倒水去了,等我老婆出來簽收快遞,我媽跟她搭話都有點不情不願。

我老婆在我媽面前簽收快遞,有點像老鼠碰見貓,因為我媽總得問她買了什麼,花了多少錢,然後點評點評,教導教導,再跟誰家節儉持家的媳婦比對一番。我老婆起先還懟回去幾句,後來便很少回話,點點頭,「嗯」一聲,再後來,「嗯」也沒有了,人越來越沉默。更糟糕的是,氣氛所致,我們倆在家也找不著多少話兒了。她不對著電腦時,就站在窗戶前看著外面的路發獃,一站就站很久。有一次我把熟睡的兒子抱過去給她看,她微笑著摸摸他頭髮,忽然眼睛紅了,說:「我得到的痛苦比幸福要多。」聽得我很心酸。

我跟我媽敞開談了一次,讓她回了老家。我的選擇里不存在讓兒子當留守兒童一項。我媽走了,我挺得住,我老婆走了,這個家就散了。我自告奮勇,做起全職爸爸,雖然生活更加辛苦,但我老婆的笑容明顯變多了,她成為家庭里唯一的女主人,工作之餘積極參與家庭生活,跟兒子的關係也親近了很多。看到老婆和兒子在客廳地板上撓對方的咯吱窩,哈哈大笑,我覺得自己的選擇很對。

至於我,我認為自己比老婆更適合待在家裡照顧家庭。不僅因為我掙得比老婆少,還因為我對絕大多數男性信仰的「必須在社會上某一行業有所建樹」不抱壓力和期望,我不把自己的社會功能看得那麼重要。我喜歡過一種家庭為主的小生活,我也能從培育一個孩子這裡找到認同感和意義感。

遊樂場

我們小區有一個小型遊樂場,有藍色的直線滑梯和黃色的旋轉滑梯,還有一個具有冒險色彩的網兜獨木橋。每天上午,遊樂場都像座動物園裡的假山似的,爬滿了興高采烈的猴子。我兒子很愛去遊樂場玩,他喜歡追在那些大孩子屁股後面跑,而更小的孩子來追他時,他總是一臉嫌棄地走開,沒有搭話的興趣。

同理,那些大孩子也是這麼對他的。人天性就傾向於去討好比自己年長的人,希望得到他們的賞識和認可,比如老師,父母,長輩,而不是學生,兒女,晚輩。這種規律,大概從嬰兒期就形成了。

遊樂場是兒童初次接觸社會的地方。有次,我兒子在玩旋轉滑梯時,有個比他大一歲的小姐姐跟著滑下來(二十三歲的人看不出比二十二歲的人哪裡大,但是三歲的小孩看上去可比二歲的小孩大很多)。那小姐姐是奶奶帶的,衣著很乾凈,梳著兩條小辮,臉白白凈凈的,樣態憨萌,很討人喜歡。在拐彎處,我兒子的動作慢下來,誰知他身後的小姐姐突然拿腳猛踹他的頭。

她穿著的是那種有點笨重的紅皮鞋,加上情緒憤怒,她踹他時,嘴裡還叫喊:「快點快點!看我不踹死你!」我跑過去把眼淚巴巴的兒子抱開時,發現他頭皮紅腫,頭髮裡面弄滿了沙子和泥土。我很生氣,質問這小姑娘:「你家大人沒教你怎麼做人嗎?」沒想到小姑娘滿不在乎地斜弋我一眼,嘟嘟囔囔地說:「沒想到這爸爸還挺凶。」記住她之後,我很快就找到了她做人的答案。她奶奶追著她喂水,喂蘋果,扎辮子,換尿濕的褲子,一開口都是:「站住!看我不揍死你!」每個小孩都是他身邊大人的縮影,少有例外。

當全職爸爸後,較長一段時間,遊樂場也是我接觸社會的唯一場所。但我跟兒子不一樣,我討厭去遊樂場。那些保姆看我的眼神既鄙夷又困惑,那眼神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最終要開口探問:「你不上班嗎?」知道我是全職爸爸後,總要以好奇的口氣,對我老婆打聽一番,還要對我父母和我老婆的父母打聽一番,點評點評。一個打扮艷俗、熱情過度的中年保姆說,她確實很同情我和我老婆。

我很想追問她為什麼這麼說,但是我喪失了開口的勇氣。

保姆說,她服務的主人家,一對老夫婦,直接接管了孫子孫女,包括吃穿用度和請保姆的一切開支,一心只要年輕人發展自己的事業。

聽上去確實讓人嫉妒。

然而保姆說,那對年輕的父母好像乾脆把自己的孩子忘了。他倆住得離這裡只隔兩條街,但是一個星期也懶得來看一次,電話也打得很少。「我每周過去給他倆打掃一次衛生,那女人把髒內褲扔得到處都是,我還得去沙發縫裡給她找,據說還是博士,留學回來的呢。你家的博士不帶這樣的吧?」

我搖搖頭,很尷尬地走開了。

交換主人的隱私是保姆們生活的樂趣來源。一般有我這個異性在場時,她們點評主人家的事情,交頭接耳,壓低聲音,仿佛有所顧忌。我看過一個片子,講一個美國的保姆攝影師,為了拍照片,她把孩子帶到像廢棄工廠、廢棄鐵路這樣冷僻荒涼的地方,但我們小區的保姆,都喜歡人扎推的地方,喜歡熱鬧。她們彼此很熟,奶奶、外婆和全職媽媽也能一起聊開去,但全職爸爸?我沒辦法也沒興趣融入進去。很多時候,我都是默默站在那裡,看著爬上爬下的小孩,漫無邊際地想一些事情。

前年,小區遊樂場發生過一件大事。保姆們湊成一團聊天時,其中一個保姆看管的小孩,也是一個兩歲的小男孩,跟著他小夥伴的爺爺走了。那小男孩膽子很大,喜歡隨便跟著陌生人走。可能那位爺爺叫他回去,他繞來繞去迷了路,繞出了小區,一個人朝小區相反的方向走了很遠,派出所的監控記錄顯示,他走上了一段恰好攝像頭壞了的路,然後就再也不見他的身影。據說,那家的男主人簡直想殺了那個失職的保姆。後來,他們把她告上法庭,判了兩年,賠了些錢。

早教中心

兒子一歲半後,我開始帶他去體驗早教中心。

早教一般是招收上幼兒園前的三歲以下的孩子。深圳早教行業很火,很貴,每節課兩至四百不等,每單一簽都是上萬元起。家長們的目的各個不同,開發大腦,樹立規矩,培養運動、語言和社交能力,打好雙語基礎,等等,而我,一是想把我和兒子的活動範圍開拓到小區外,二是想看看教育專家們研究出了怎樣現代化、科學化的育兒方法,我想學習和借鑑。所以我採取了撒網的辦法,饒有興味地去周邊的每家早教中心試聽。試聽免費,不用稟告老婆。

早教中心讓我長了很多見識,我積極參與,也冷眼旁觀,看了很多不可思議的可笑世相,但它是否於我兒子有益,於孩子們有益,我卻不能輕易下這個結論。

有一次,我印象很深刻。我帶兒子去一家美式早教中心上感統訓練課,說白了就是運動課。這家早教中心設址在深圳一個名字非常洋氣的別墅小區內,正門半掩在一條榕樹大道的濃蔭下,正對著有一個美麗的人工湖,綠水悠悠,白鷺低飛,環境清幽。透過玻璃門往裡看,裝潢考究,暖黃的牆壁和壁燈都很新色,和那些穿明黃色工裝的老師們顯得很搭,她們都是二十出頭的神采奕奕的小姑娘,面容很新色。有幾個孩子趴在墊子上玩六面盒、魔力珠和拼裝玩具。宣傳單上寫的是,一堂課四百塊,四十分鐘。

可是,我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連打兩個噴嚏,很快就感到癢,鼻塞,流鼻涕,呼吸不順,因為我有鼻竇炎,對空氣品質特別敏感。

我跟對接的銷售,一個二十三歲的小姑娘,自稱「李老師」,小心提到了「甲醛」這個詞。但是李老師大度地笑笑,說讓我放心,如果真有問題,這也只是間接送孩子的招待室,教室都在二樓。我想,有句話叫「你來都來了」,而且兒子懷裡還抱著人家的一個皮球。他喜歡玩一切球狀的東西,包括自己身上的兩個。我拿他這一點很無奈。

一位姓張的年輕女老師在教室門口等著孩子們入場。我兒子很熱情地仰頭打招呼:「阿姨——」他的「姨」發「蟻」音,但是別人能聽明白。他能識別男女老少,知道如何去對應稱呼。

「不是阿姨,叫老師。」張老師糾正道。我覺得她的妝化得太濃了,劍眉紅唇顯得有點兇相。

兒子看看我,又有點沮喪地垂下了頭,我只好說:「他還不會叫老師。」

「老——師——」張老師說,「沒關係,進去吧。」

孩子們被要求坐成一排,聽老師講本堂課的安排。他們都是一歲半至兩歲的孩子,話聽得明白,行為卻不好規範,家長們就被要求看好自己的孩子。於是,出現了一些孩子在大臂鉗緊或腿腳鎖牢的困局中激烈反抗的畫面,但是孩子們好像習慣了這樣上課,反抗大多是無聲地較勁;有一個家長很有教養,生怕自己孩子攪擾課堂,幾次捂住了他嗷嗷怪叫的嘴巴。

至於我,我難以預料的難處在於,這間教室里到處是球,大小、顏色、材質、用途各不相同的球,我兒子激動地尖叫一聲,開始滿教室跑,摸摸彈力球,拍拍皮球,扯扯氣球,把五六個泡泡球費盡心思地一齊抱在胸前。他好像贏來了人生的巔峰,過於興奮,一邊環教室奔跑,一邊大笑大叫,根本停不下來。我很清楚此時制止他的難度。我有點猶豫去制止他,也因為藏了想讓他多快樂一會兒的私心。沒什麼比兒子的笑臉讓我更歡喜。

張老師給我使眼色,我也對其他人感到很抱歉,扛起兒子,打算離開課堂。張老師一面說著「球留下哦,要懂規矩」,一面去撥我兒子懷裡的塑料球,這一行為徹底激怒了他。他握拳一揮,佯裝要打人。最終,我們在那令人心碎的歇斯底里的哭嚎中悻悻離開,人生中的第一堂課,十分鐘內結束。

銷售老師說,這可以看出我兒子「專注力」不行,是因為「感統失調」,所以這「感統訓練課」是必須要上的。她還恐嚇我說,如果錯過了三歲前的糾正期,後果將不堪設想。她就沒說我兒子有病了。我懂,不製造焦慮和恐慌,怎麼讓你乖乖掏錢呢?可是,為什麼連早教、托班這種本應屬於基礎配置的社會資源,都弄虛作假,成為了商家趨之若鶩的暴利行業呢?

我是個文明人,有耐心的全職爸爸,但是我忍不住跟銷售說,你放屁,你們沒有孩子,你們根本就不懂孩子。

《憂鬱的熱帶》

你看過《憂鬱的熱帶》嗎?是一個叫施特勞斯的法國人類學家寫的,裡面有張插圖我印象深刻,是一個土著印第安婦女和她的嬰兒赤身裸體躺在地上午睡,她倆的身下是粗糙乾燥的沙石,旁邊是一個盛水的細口大肚的瓦罐,你可以看到人類對物質的需求其實是很低的,對後代的養育也不必那麼文明和精細,您認同嗎?也許在您看來,我是一個落後、狹隘、柔弱的男性,因為連施特勞斯也說,全職媽媽和保姆們是一群「被蟲蛀的鬼魂」。可我懷著某種慶幸說,正是生產和養育後代讓我們這種平凡、平庸的人從生之虛妄中解脫出來,找到了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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