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潔是我浙大中文系的師妹,我們那個小小的中文系就像一幢瘦子樓建築,竹子一樣修長地立了十幾層高,只有一個單元,每屆學生不到三十人。雖然音潔是研究生我是本科生,我們卻共同擁有這幢瘦樓里的好多扇窗戶,比如有一扇窗戶就是胡志毅老師。音潔是胡老師的入室弟子,我因為學歷太低,慚愧哪個師門都攀不上,只能算一朵自己浪來浪去的小野花。
我人生中諸多幸事,其中有一件是,雖然我是一朵本科中文系小花,卻有一群又美又有才的女博士以壯聲威,音潔是這其中的一朵「高嶺之花」,用這個詞絕對不是故意調侃她,她後來又上了中國美院的博士,學習西方藝術史。
以我淺陋的文化背景,我們廝混好久後,大概才算一知半解地搞明白了一半音潔,這個西方藝術史博士,到底是幹嗎的——
音潔搞的研究的源頭,應該與文學是相通的。文學是根基,然後有了一串的「變形記」,變形為一種在劇場表達的藝術形式,又從劇場表演延伸至當下能夠呈現的豐富的藝術表現形式:當代戲劇、紀錄片、各種影像實驗,藝術現場,再回到文本。
我想像自己一次次與當代劇場研究者王音潔一起坐在某個劇場裡,觀看哈羅德·品特、田納西·威廉士、陸帕、貝克特、文慧等,感受那種強烈飽滿的衝擊。我很同意音潔的一個觀點,關於慾望最好的表達必須是在劇場內。從我不多也不少的劇場經驗來看,同樣一種情感表達,比如愛情,在劇場的表現濃度比電影、小說可以更強烈,這或許可以得出《雷雨》《杜麗娘》用戲劇來表達是最合適的;同樣一種觀念表達,比如《十二公民》,還是劇場的張力最強大。
但王音潔不僅是劇場觀察者、研究者,也是一位煽動者,她身體內的激情一燃燒,就自己去當導演。我特別好奇她導的《遊園·今夢》,怎麼讓演員在一個穿透時空的現代意味的劇場中表達夢回鶯囀,情絲纏綿,來抒一個從未見過青年男子的深閨女子的幽夢。我沒有看過王音潔的杜麗娘劇場,但在《復象與鏡像》這本書里,她提供了一些蛛絲馬跡。她早已跨越了疆域,無論是杜麗娘還是英國電影《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的英國中產階級小姐露西,她們內心的春意萌動,無論是在杜府花園還是紫羅蘭台地,東西方女性的情思是相同的。
既然如音潔引用的,愛是一種思想,那麼所有的愛欲都可以納入到現代社會的親密關係中來探討。東方與西方,以抒情傳統出發,以女性自我解放出發,只要對流起來,杜麗娘和露西或許哪一天就同時出現在了王音潔的劇場中。在一個舞台上,她們彼此要說一些什麼知心話呢?或許那個閣樓上的瘋女人也會走進來,訴說她的心聲?什麼是最深的寂寞,杜麗娘或許是能懂得英國閣樓上的瘋女人的寂寞的,是一個美好,鮮艷的生命,「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三個時空中的女性,她們可以談論什麼?對青年男性的看法,對父權的看法,對中式園林或西式花園廣場的審美差異的看法,抑或更體己地,像閨密一樣交流一下性愛觀?
在王音潔這裡,我似乎理解了一點劇場的功能性,它可以是最密閉的,也可以是最開放的;它可以是觀察慾望的場所,也可以是慾望的攪拌機。劇場使慾望飽滿,也使慾望成空。當觀眾一不小心被早有預謀的音潔推入劇場,他們則成為了慾望的合謀。杜麗娘成為「一場自我冒險」的女英雄、女性情慾的實踐者時,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至此,作為當代實驗戲劇導演的王音潔,才痛快地完成了她的交互實驗。在主體與客體之間,在獨白與氣流、絮叨與靜默之間,她將打開的是每一個個體的當代慾望流動圖景。
《復象與鏡像》可以說是一部能溢出圈的學術著作。說到學術,我和音潔有時會驚訝小說思維和文藝批評思維之間的差異性。比如我們同時去看一個戲,契訶夫或奧尼爾或品特,或她書中提到的薩拉·凱恩,看完之後我們的敘述方式肯定不同,我或許出於本能來展開我的感覺派表達,音潔的表達背後,是一整套學術體系,令人敬畏又很高級。這,或許正是學者和普通觀眾對劇場反應的分野。我們從肌理碰觸,像戀人之手撫摸肌膚,音潔們要像建築師或醫生,建構,解剖,放大,觀察。當我聽不懂她的話時,有時會擔心這麼高級的玩法,在當下這個人人不喜歡高深的時代會不會失去一部分聽眾呢?而另一部分聽眾,比如我,時常會誠惶誠恐,不知道自己聽懂了沒有,有時也會一頭鑽進舒適區,鑽進本能的感性區域,來個半躺的姿勢。
後來我發現我先前對音潔有一種誤解,我以為當學術話語高高凌駕於本能之上,本能會丟失。事實上,她最難得之處,是在龐大的劇場藝術體系架構的縫隙中,本能依然犀利地如「纖維式顫慄」,特立獨行處,正在於此。
音潔對女性問題更多一些由自身女性身份而來的關注。她書中有篇寫契訶夫《三姐妹》的文章的題目就叫「女人是成為女人的僵局」。她說,「我們看到生活的整體庸俗化導致所有個體命運的滑坡」,這句話,從女性視角上,又顯得別有意味。
音潔還在她的書中提到了維吉尼亞·伍爾芙的先鋒之作《奧蘭朵》,作品曾被搬上銀幕,講一個奇女子在男女身轉換中離奇的經歷,了不起的伍爾芙提出了一個雌雄同體的概念。跟音潔相處久了,我時常感受她就是一個隱蔽的奧蘭朵,她有時表現得像男性,很剛,很理性,雄辯,思想銳利,憤世嫉俗,甚至給人以壓迫感;有時又細膩得比穿絲綢袍子的古典淑女更淑女,她細品文字、音樂、食物、花草,情緒婉轉,細微到纖毫處的起轉承合。這樣的女子,一定是旖旎柔情的,她可以對著一朵花衷情一個晚上,這樣的痴情,有點像深閨中的杜麗娘。她又是極其敏感的,共情能力極其強大,音潔有一次和我一起去我的江南故鄉小鎮,她敏感到仿佛能聽到從前一個河埠頭、一座老橋上一對男女聊的閒話。
音潔的靈氣和敏感,是可以做很多藝術家的知己:伍爾芙、曹雪芹、湯顯祖、莎士比亞、福樓拜、李安、張愛玲等等。書中有一篇《小餛飩與文學的真理》,是對上海女作家唐穎的長篇小說《上東城晚宴》的評論,其中有一句:「倫理觀念流落在生活細節里,小餛飩里有全部的秘密,物質的感受力裡面蘊藏有身體原始的體感密碼。」真是深得吾意,唐穎讀之,也一定深以為知己吧。
從一碗小餛飩里看出端倪的那個王音潔,立刻就還原為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最熟悉最親切的那個音潔,所有的體系、所有的話語方式都可以放下,可以盛裝也可以素顏,當我們一起端起酒杯,清脆的「叮」的一聲,紅唇沾濕,嫵媚一笑,女學者的生活又還原到煙火氣的本真的樣貌,於是,我們又可以取一個舒服的姿勢,一同賴在某一隻沙發上不管今昔何昔了。
文|蕭耳
編輯|於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