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落的土基牆,開裂的方磚,歪斜的台階,破損的壁畫,沉悶的門聲,屋檐下築巢的小燕子……,老屋印象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里。我家老屋在紅河南岸迤薩鎮安邦村,是一幢坐北朝南的兩層中式四合院。據說,建好幾年後,我祖父才出生,祖父生於1918年,老屋迄今已一百多年了。
老屋在建蓋時考慮較為周全,為了防盜搶,一層沒有設計窗戶,在房屋的轉角處和大門兩旁置有明、暗槍眼,人可躲在屋內打伏擊。四周石腳是用方正的青石砌成,既堅固又美觀。為了防火攻,二層外面不裸露一根木頭和椽子,出檐是用磚頭層層疊加砌成的。窗戶不大,均朝東南方向開,夏日的風可順勢進入屋內,人在裡屋可盡情享受絲絲涼風。西北面沒有窗戶,冬天刮的西北風就很難進入,人在屋內就會覺得暖和,故有冬暖夏涼的特點。
從大門走進老屋,要經過一組由四扇門構成的屏風,屏風常年關著,只有家裡遇到紅、白大事時才開放。平時就從兩面側門出入。進入天井,抬頭就能看到正堂上面「隴西堂」三個行書大字,據說是李姓的郡望,相當於堂號。三間正房的左右各有一間耳房和相對應的小天井。正房左右的廂房二樓與倒座二樓相連,中間有木質走廊連通,俗稱走馬轉角樓。
室內裝潢均採用對稱式布局,字畫是精心繪製的,格調高雅,造型簡樸優美,色彩淡雅成熟。內容涵蓋愛國、忠君、重義、孝道、處世、農耕、山水等,可謂雕樑畫棟,古色古香。如果靜下心來慢慢品味鑑賞,可以學到很多知識。聽曾祖母講,房屋剛建好時,家人十分珍惜和愛護,擔心煙燻字畫,晚上照明不準點明子(有油脂的松木)火,冬天不准燒柴烤火,點燈只准用馬燈或有罩子的燈。
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要破除「四舊」(即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彩繪字畫屬於舊文化必須破除,眼看保不住了,父輩們巧用掃帚蘸石灰漿在字畫上刷上厚厚的一層,才沒被剷除。但隨著石灰的脫落字畫的顏料也隨之脫落,現在只能用依稀可見來形容了,要想恢復原貌已不可能。
百年老屋歷經多次變故,發生過很多動人故事。聽老人講,江北建水業租匪首——孔開甲垂涎江南迤薩趕馬生意人的富有,早有搶劫之意,於1925年冬月,糾集眾匪在迤薩叛徒的引領下,分東、西兩路人馬搶劫迤薩。東路經斐腳渡口過江,從小寨街進入搶劫迤薩。西路由三家渡口過江,突襲安邦村伺機進攻迤薩。因安邦男人多數出國經商,女多男少,未提前設防,無力組織有效抵抗。村民見土匪人多勢眾,手拿刀槍且來勢兇猛,就紛紛逃往山溝及躲賊洞躲避。馬德福等數人被土匪追趕至懸崖邊,無路可走又不甘受辱,率眾跳崖,馬德福當場摔死,其他人也摔得頭破血流,慘不忍睹,土匪輕易攻下安邦村。大本營就設在我家老屋內,在此發號施令,肆意搶劫。家裡黑漆金邊的八仙桌成了土匪殺豬砍肉的案板,家裡沒來得及轉移的一頭大豬成了土匪的盤中餐,值錢的東西也被洗劫一空,整個屋子被弄得雜亂不堪,烏煙瘴氣。土匪被趕跑後,家人回家看到被搶劫後的狼藉樣,大哭了一場。
1950年早春的一天夜晚,一陣急促的槍聲打破了寧靜的夜晚,槍聲過後,聽到有人敲門,我父親當時才八歲,在祖母的催促下,跑去開門,門一開就進來幾十個全副武裝的人,一個帶隊的徑直找到祖母並彬彬有禮地說,「大姐,我們是解放軍,是來剿匪的,不要怕,不會傷害你們的」。一家人懸著的心,才得以落地。當夜,解放軍就在我家樓上宿營了。
第二天上午,解放軍爬上房頂向對面關帝廟內投擲手榴彈並開槍射擊,我們才知道土匪躲在廟裡。戰鬥一直進行到下午,廟裡的土匪沒動靜了,解放軍以為土匪已被殲滅。就從屋後挖牆進入。不料一顆子彈從裡面射岀,擊中一個解放軍戰士,年輕的戰士光榮犧牲。其他戰士不顧個人安危一齊沖入廟內,把負隅頑抗的土匪全部消滅。這天小股土匪雖然被殲滅了,但老屋裡的戰士心情都很沉重,因為他們失去了心愛的戰友。
我
的
祖
母
第三天黎明,祖母起床後發現樓上一個人影都不見了,這麼多解放軍戰士到哪裡去了呢?原來,解放軍為了不擾民,趁著夜色悄悄撤離了。祖母以為平安無事了,就把孩子們叫起來做事,突然,一聲巨響,一發炮彈重重地打在老屋上,震得老屋搖搖晃晃,緊接著又來一發,兩發炮彈爆炸後散發的煙霧瀰漫整個老屋,祖母驚魂未定,顫巍巍地自言道:「死啦死啦,今天活不成了」。她透過煙霧仰望屋頂的兩個大窟窿,看看被嚇哭並蜷縮在屋角的不滿十歲的四個孩子,再想想在國外經商幾年未歸的丈夫,恐懼、無助、淒涼之情油然而生,眼淚忍不住簌簌往下掉。突然,一聲槍響打斷了祖母哀傷的思緒,槍是從大門打進來的,來人很強勢,根本不聽家人的叫喊,也不容你去開門,子彈打到廂房內,濺起的石塊飛濺到祖母的臉上,弄得她滿臉是血,最後大門被打爛,闖進來的是鎮上來的聯防隊武裝人員,看見屋內只有孤兒寡母,沒有為難家人就走了。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老屋接納了一家新房客——白姓的彝族人,聽說他們家的土掌房被拆,木頭用去煉鋼鐵了。這一住就是二十幾年,我童年深深的記憶里,留下了這家人的熱情、善良和友愛。我們兩家雖然來自兩個不同的民族,語言交流有一定的障礙,但相處得十分融洽,相敬如賓,共同面對困難,共同分享幸福與快樂。按輩份年齡排序,以叔伯兄弟姐妹相稱。年齡最大的兩個老人我親切地喊:「小腳阿奶」和「大腳阿奶」。他家搬離已經30多年了,但一直保持著親戚般的關係,應驗了我「小腳阿奶」做禱告時常常念叨的一句話:好人相逢,惡人遠離。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天,安邦大隊長來通知我家:要安排四十多個栽電桿的民工來我家住,叫我家無償提供房間,我家毫無怨言就接受了。原來紅河縣興建小河底電站,架設電站到縣城的高壓輸電線需栽大量水泥電桿,當時沒有大型機械設備,栽電桿只能靠簡易的膠輪車、繩索和人力來完成。來人是些年輕力壯生龍活虎的哈尼族和彝族小伙子。老屋又煥發出昔日的朝氣。這些人對我家人十分友好,工余時間會來跟我家人聊天,看到我們乾重的體力活時,就會馬上來幫忙。對我特別關心,有點好吃的會悄悄塞給我,有個叫勒周的小伙硬把我拉到他家過哈尼年,回來時還送我幾個鴨蛋和一隻小雞,至今我還心懷感激。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改革浪潮席捲神州大地,人民生活水平得到很大提高,新生事物不斷湧現,縫紉機、收錄機、電視機等電器相繼進入家庭。記得我家購買14寸黑白電視機時,正值播放電視劇《霍元甲》,街坊鄰居到老屋裡看電視,整個屋子擠滿了人,要想找個好位置看清楚點,就得早早來候座位,不然只能站著看了。老屋人氣達到了空前頂峰,真是枯屋逢春,那情景我還記憶猶新,那熱鬧場面現在回憶起來還有點激動。
命運多舛的老屋飽嘗百年滄桑和風雨洗刷,已是風燭殘年,物是人非。但它依然頑強地佇立著。它笑過也哭過,熱鬧過也孤寂過;它見證了朝代更替,時代變遷和社會進步;它洞察人情世故,人性的真善醜惡。我在維修老屋時,常常會跟已故工匠對話,會揣摩先輩的心思,會假設古人想法,當然這都是些可笑之舉。但老屋的一磚一瓦都編寫著逝去的故事,承載著人們的夢想與希望。老屋是幸運的, 2003年被縣級文物部門定為「重點保護民居」。從此,老屋成為官民共同保護的對象,祝願老屋千年不倒,老屋故事源遠流長。
文/圖:李喬定
來源:人文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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