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中的男子是頗有名氣的明星。整日混跡於名利場,衣香鬢影,虛情假意,白日的誓言,轉眼便忘記於夜晚的床笫間。
故事中的女子供職於一家報社,據她說。
他愛上了她。愛她的纖細,白皙,長發,愛她穿著長長的白裙或黑裙古典的樣子,愛她說不清楚的憂傷。
那時,他正在片場扮著秦朝的男子,在泡沫堆砌的長城腳下日日搬著磚石,衣衫單薄地於月光下思念著遙遠的家鄉。
他拍戲,她日日去探班。戲是假的,但她眼眸中的恐懼憂傷卻是真的。仿佛她就是那個跋涉數月疲累不堪,到長城去尋找丈夫的秦朝女子。
他帶她去看月,看滿弦的月,秋風裡,她說能聽見無數魂魄的嗚咽。
這是個發生在秋天裡的故事,故事裡只有他和古典女子。
漸漸的,他膩了。膩煩於她對感情的太過執著,膩煩於她無形中給他平添的壓力,膩煩於她無時不在泛濫的憂傷。他不要整日待在古秦朝,他要活色生香的現在。
她說,你見過深秋時秦朝的月麼?那時的月是紅色的。
他與她分手。她的神秘以前百般吸引他,現今卻成了他的負荷。
他擺脫了她,卻擺脫不了深秋紅月的恐懼。特別是在他特意去尋找她存在的依據之後,報社查無此人,電話號碼是一對年輕夫婦的家庭電話。她的名字正是她們剛出生兩個月女兒的名字。
從此,他只有在夢中會見到一名雙目流血的秦朝女子,在一輪紅色月亮的照耀下,抱著他痛哭。而他們身邊,是無數城牆磚如屑般紛紛墜落。
01
這個故事刊發於二十年前。那名「秦朝女子」和那輪明月下的預言映照出男子心中的恐懼和易碎的生活。
也是從那時起,會覺得,原始的月亮,一方面會被視作深切感情的象徵,用來凝住思念、等待,用來期待重逢,相見和圓滿。
另一面,徹夜散發寒冷和神秘光華的月亮,與民間神秘的傳承有著千般關係。那些世代相傳的故事裡,狐怪精靈的演變中,是「凡草木成妖,必受月華精氣」的存在。
而月圓月缺中,神秘力量在連接人體與天體的感應中更篤定了月亮對人精氣神的影響。
《太平廣記》里更有父子二人院中觀月,窺得月中有異物,便預言天下將有大亂,後來果然預言成真。
月亮儼然成為兆示世間災禍的一面鏡子。
明知花月無情物,可世人偏要尋花待月思依然。為什麼是月亮?
大概就像韓松落說的,大河會幹枯,石頭會風化,青山易改舊時顏,而月亮,在人類壽命可以抵達的極限時間裡,始終存在,始終不變。
02
月亮,具有某種永恆不變性、跨越地域性。它可以是見證,可以是坐標,可以是打破時間、空間的鑰匙,是一根柱子,拴住浩若煙海的記憶庫里的某幾個剎那。
它是最好的參照物。
所以,李太白江上飲酒,水中捉月。他說,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何止恆河沙數,只如逝水,然而他們與他們見到的明月則恆古如斯。
人生之短暫,不若當歌對酒,使月光長照金樽,遙敬過去,亦是對當下浪漫的不辜負。
所以,蘇東坡歡飲達旦,中秋醉臥,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彼時他下放密州已久,與弟弟七年未得團圓。仕途坎坷,人生多艱難,家人難相見,但沒關係,人有悲歡,月有圓缺,萬家燈火的夜裡,月與酒,格外撫慰人心。
時間長河裡,那些被月光照到的人,剛硬的、威風的、兇狠的、猙獰的,都不自覺地細膩和溫柔起來。
它神奇的光華閃映出每個人的前世今生,使人間悲歡離合瞬間有了意義,從缺到圓,從弦月到滿月,可不就是人生中的那些坎坎坷坷,跌宕挫磨?
03
「那時天色已經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
張愛玲的小說中是有月亮情結的,大抵因為她的生日和忌日離中秋都近的緣故。
隔著模糊的月色,看她筆下故事裡白流蘇的有著綠的光棱的銀色月亮;葛薇龍越走越近「仿佛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的月亮;「窗前明月光」的孟煙鸝,她身材單薄,總是靜如止水……
李碧華說她善寫月亮,卻並不圓滿。
月亮底下活命的女人,總令我想起二十年前那個秦朝女子的故事,月是大而渾圓的,月亮底下是著魔般的溫柔,也是香艷的焚帛池,錦緞一樣的年華在裡面燒啊燒。
月下的故事是各人的,感動是自己給自己的,為情,為運,為命,感懷身世,追思往事,月亮能帶給人的,也就是這樣的時刻了吧——
如深林見鹿一樣珍貴的時刻。
就如同現今的我,夜夜抱著孩子等天明,從弦月到滿月。窗外是這個季節的一泓秋水,格外的靜謐。
也會想念草原上的月,高原上的月,輪渡上的月,深山林中睡不著出來看到的月,都不像如今睡眼惺忪給孩子喂奶換尿片時偶然瞥到的圓月這般狼狽不浪漫。
儘管心中直呼奈何,奈何,有那麼一刻甚至虛無又幻滅,可到底心中釋然。
人生的舟子行至半生,誰又比誰更容易,快樂很難,生活中的平穩安好便已是難得。而那些平日積累的情緒碎片,需要一個容身之處,在獨自面對月亮的時候,在被它的光輝披掛籠罩的時候,每個人的難處相通了起來,被冷落的,被忽略的,被拋棄的,被背叛的,都在這一刻,得到撫慰。
歲月是深井,月圓之夜,每個人得以窺到自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