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齊邦媛 誦讀:鄭 浩
那個六月的早晨,我凝神靜氣地走進二十四教室,習慣性地先拿起一根粉筆,再打開《英國文學史》課本,開始我一生所授的最後一堂課。不久前,我們師生都很艱辛地跋涉出艾略特1922 年的《荒原》,行經兩次世界大戰後由驚駭、頹喪到復甦的半世紀,驀然到了1983 年,即將繼任桂冠詩人休斯(TedHughes,1930—1998)的《河》。休斯寫了半生猙獰生猛的自然詩,由鳥獸、爬蟲的微觀到自然景物的宏觀,而以「從天上墜落,躺臥在大地之母懷中」的河述志: 河水源源不絕由天上來,洗凈了一切死亡。 在此恆久不變的希望中,我合上了課本。接著把十世紀至今的英國文學發展再做一遍回溯,與一年前開課時的緒語做個完整的呼應。下課鐘響時,我向這幾十張仰起的年輕的臉道別,祝福他們一生因讀書而快樂。三言兩語,平靜地走下講台。為了維持自己教書的風格,不在教室中說課外的話,更不願將個人的喜、怒、哀、樂帶上講台,我終於無淚地做了這一場割捨。
由教室走到迴廊時,手上是捧著一大把花的,淺紫、粉紅和白色的孔雀花。每一朵都是語言的延長,向我說著再見。再見了,老師!有許多美好的早晨,我們被你那厚重,有時深奧難解的文學史拴在座位上,傾聽你的聲音由一個年代飄進另一個年代,眼睛望向窗外的樹與天空。再見了,老師。也許在未來的歲月里,我會記起你讀的一兩行詩,你說的一兩句話,有關文學的,有關人生的。
我抱著花走在陳舊斑駁的迴廊里,
突然憶起第一次走進這迴廊時的長髮和青春,
我不禁百感交集。提前退休也是退了、休了嗎?
由這裡我將走向怎樣的人生呢?
這一天下午排了研究所學生的期考。倚在十六教室的窗邊看著校園漸漸沉寂的午後景象。天空湛藍,疏疏落落的一些腳踏車匆匆騎過,一些捧著書的學生走向圖書館……不久一輛長長的車子駛來,停在傅鍾前面,裡面走出穿著飄拂白紗的新娘,開始擺著各種姿態照相。是在投入真正的人生前來此做一番回顧吧。許多年前,自己也幾乎是由這座老樓嫁出去又回來的,這些年中,生活的長河波濤洶湧,白紗心情已難以記憶了。
當我回答了學生的問題再回到窗前,晴朗的天空幾乎已全為低垂的黑雲遮蓋,新娘正收攏長裙跑回扎了彩帶的汽車。雨點大滴驟落,迅速密集成為雨幕,隱隱悶擊的雷電由遠方移近,漸漸好似集中在校園裡,不留喘息餘閒地急擂猛擊。閃電有時似乎穿窗而入,由另一面窗出去,到小方院中爆炸。這時學生們由考卷上抬頭看我,看到我在台前鎮靜地站著,似乎安心地又俯首疾書。雷聲連續地震動心肺,窗外那棵隨著季節變色的欖仁樹的闊葉上雨水傾注而下,雨幕密織,霎時已全看不到對面的行政紅樓。在瀑布傾瀉似的雨聲中,我與這二十多位學生形成了休戚與共的孤島,我更不知此時應怎麼說才是最適當的告別。告別的不只是這一班學生,告別的還有數十年間共同經過的生長、驟變與激盪!
雷雨和來時一樣,驟然停止。收了考卷,我站在迴廊窗前等待積水消退,知道此時校門外的新生南路也沒有我能走的空間。躊躇間,幾位學生前來陪伴。我們決意涉一小段水去後樓咖啡店小坐。在笑語簇擁中,我們踩過了大大小小的水窪,似乎聽得見沙土急渴吸水的聲音。陽光由雲縫閃射下來,闊葉樹上金光閃耀,積水上映出漸漸擴大的藍天和飛馳的白雲……在這樣的天象中,我又建新緣。
這樣的壯麗天象,莫非即是造物主給我最慷慨明白的啟示嗎?它用這樣強烈豐沛的語言告訴我:黑髮與白髮是多麼渺小的瞬間萬變的現象!你既無能為力,且歡唱前行吧!
雷電雨雪會隨著你,陽光也會隨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