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奧·安哲羅普洛斯是希臘國寶級導演,他與蘇聯導演塔可夫斯基屬於同時代人,由於特殊的環境因素影響,其導演之路起步較晚,在35歲才拍攝了自己的第一部電影長片《重建》,不過與塔可夫斯基極為相似的是,他從小便充滿了對詩歌的熱愛和哲理思考的追問,並將詩歌、影像與自己的人生閱歷充分結合,與塔可夫斯基一同探索著人類的內心世界和電影的詩意表達。
《永恆和一日》是他1998年對現實與歷史、時間與生命、人性與救贖思考的結晶,榮獲第41屆坎城國際電影節金棕櫚獎。安哲羅普洛斯將其豐富的人生經歷融入到希臘獨有的地理位置和人物角色心理之中,不斷用詩歌的形式探尋生命的內涵和外延,啟發觀眾反思生命的意義。
影片講述了一位癌症晚期病人亞歷山大在妻子離世、母親病危、女兒隔閡時出現的困頓與迷惑,在生命的最後一日,他意外發現了一份妻子安娜30年前寫給他的信,這封信如同一把穿越時空的鑰匙,將亞歷山大靈魂深處那道始終禁閉的心門打開,在亞歷山大與逃難小男孩偶遇的流浪過程中,重新認識到自我和時間的價值,也理解了「永恆」的含義。
儘管影片採用了很多插敘、象徵和隱喻的方式,讓觀眾產生嘆為觀止、眼花繚亂的感受,但本文並不想過多解析這些表象的啟示作用,而想從故事背景、流浪情結、珍貴親情和孤獨救贖這四個方面來進行分析,這四個方面都與導演的經歷密不可分,既互相獨立又彼此影響,成為影片主題關於時間和生命意義最為重要的內涵。
01、從二戰到希臘內戰,戰亂的狀態和隔絕的邊界構成無形的「圍城」,訴說著希臘和導演艱辛的過往歲月
古希臘文明源遠流長,時至今日,希臘文化中仍然流淌著濃郁的詩意、律動的音符、優美的舞蹈和可敬的悲劇。這種強烈的震撼效果與其悠久的歷史密不可分,也深深影響著在此成長的安哲羅普洛斯。
1935年出生的安哲羅普洛斯經歷了二戰和1944年-1949年的希臘內戰,此時的希臘國內經濟衰退、政權更迭,混亂不堪,人民生活苦不堪言,戰爭讓人民處於漂泊、動盪之中,由此帶來了深沉的心理陰影。1944年,9歲的安哲羅普洛斯就曾和母親一起在漫山遍野的屍體中尋找父親的身影,血腥的場景長期烙印在他的心中揮之不去,因此「流浪」和「回家」構成了其影片最為重要的一個主題,也在本片中得到了最深刻的呈現。
影片中阿爾及利亞的小男孩被人販子當街抓捕,關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居所,而他並非個例,還有不可勝數的孩子每天抓來,並販賣給因為戰亂、災難喪失孩子的蒼老父母家。影片看似輕描淡寫地作為背景介紹,但其中蘊含著戰爭帶來的無盡痛苦,因為戰爭,無數的家庭妻離子散,無數的青年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無數的孩子面臨被販賣流浪的命運,亞歷山大偶然間救助了一名孩子,可是其他孩子呢?如何才能從根源上杜絕這種現象?顯然指向的都是戰亂的狀態和動盪的時局。
當亞歷山大將小男孩帶到邊界之時,電網上掛滿的「攀爬屍體」和從遠處走來的軍官身影都讓亞歷山大產生了強烈的恐懼,此時沒有一句交談,壓抑的恐怖氛圍卻無處不在,亞歷山大拉著小男孩就跑,作為一名飽經風霜的老人,他對這種場景的恐懼程度令人咂舌,有形的邊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由此構建起的心理邊界。
安哲羅普洛斯有兩年的服兵役經歷,所以他更能認清軍隊與人民的關係,在邊界上,全副武裝的軍人具有極強的暗示效果,表達出的便是希臘由於戰爭帶來的千瘡百孔的現實環境。由此也讓惺惺相惜的亞歷山大和小男孩有了心理上的默契,兩人跨越時間的局限成為「忘年交」更讓影片中的「流浪情結」顯得彌足珍貴。
02、從亞歷山大到小男孩,流浪情結貫穿始終,「買來的詞彙」代表每個人不同的生命體驗和經歷
流浪情結是導演對戰爭的理解和延伸,在戰亂年代,親人的漂泊流浪考驗著每一個家庭,這裡流浪不僅代表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狀態,還有對未來人生之路的不斷探尋,更象徵心靈成長道路的摸索和回歸。
正因為邊界阻礙的存在,「家」成為一個夢寐以求卻遙不可及的字眼。流浪不僅是因為無家可歸,更是因為有家難歸(心理層面)。一方面,安哲羅普洛斯童年時對父親「回家」欣喜若狂的情緒記憶猶新,這種漂泊的狀態往往預示著人物心理上的病態;另一方面則反映出國家淪陷狀態下文化、歷史、宗教等方方面面遭受毀滅性打擊之後精神上出現的心神不寧、漂泊流浪。
亞歷山大作為一名作家和詩人,一生都在追尋著詞彙的精鍊美妙,於是小男孩心領神會地四處給他「買詞」,其中三個詞彙分別為「蔻芙拉」、「放逐者」、「夜深了」,都具有深刻的韻味。亞歷山大反覆追問小男孩「蔻芙拉」是不是他的家鄉,小男孩始終未置可否,但其實「蔻芙拉」在俄語中代表「祝你好運」的意思,小男孩的沉默不語耐人尋味。「放逐者」是小男孩「村裡女人常說的」,亞歷山大解釋為「永遠的陌生人」,戰爭不僅讓兩個國家有可能呈現敵對狀態,也對處於邊緣的鄉村造成巨大的影響,這種帶有詩意的表達方式浪漫唯美,真實殘酷。「夜深了」作為小男孩回家前的最後一個詞,不僅象徵著一天的結束,還象徵著小男孩新生活的開始,這三個詞表達出了小男孩對於亞歷山大美好的祝願:夜深了,祝你好運,永遠的陌生人。
看似簡單的詞語卻神奇的發生了關聯,每一個詞不單單是字面的含義,而是代表了不同人群對於生活和生命的不同感悟,詞彙本身並無含義,只有用在不同的場景和人物中才被賦予了內涵,亞歷山大一生都在苦苦追尋的創造靈感竟被小男孩輕鬆破解,更為可貴的是,小男孩為亞歷山大提供了對生命解讀的另一類視角,那就是親情的可貴。
03、從母親到女兒,冰冷的離別隔斷濃郁的親情,心靈的家園遠比詩和遠方更值得珍重
亞歷山大與小男孩突破了年齡的限制,心靈彼此靠近,小男孩的悽慘境遇與亞歷山大的處境構成鮮明對比,更突出亞歷山大孤獨、寂寞的內心,他無依無靠,只有一隻狗陪伴,而這種情況完全是亞歷山大自己造成的,他人為設置了心理上的邊界,阻斷了與親人之間的溝通。
儘管功成名就,最後一天卻還在考慮創造《被囚的自由》,完成希臘詩人的心愿。可他自己的人生又何嘗不是「被囚的自由」?一生困在詩歌的疆域中無法自拔,孤獨地享受著無盡的黑夜。女兒要賣掉海邊的房子,原因是「周圍都是公寓,兩個人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裡面會很孤獨」。亞歷山大聽聞竟然難過起來,原因並不是孤獨,反而是因為房子。他並不把孤獨當做一件悲傷的事情,反而因為物化的房子而傷感。當母親因為衰老而忘掉亞歷山大,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因為追求夢想而付出的代價,母親一遍遍呼喊「亞歷山大、亞歷山大」,更像是敲擊著他心靈的窗戶,讓他敞開溝通的心門,不要讓冰冷的離別隔斷濃郁的親情。
亞歷山大始終不清楚流浪的目的,他曾說「為何我要流浪,為何我不認得歸程,在這個講著自己母語的地方,卻感覺不到希望」。之所以會失去希望,正是因為他將詩和遠方看的高於家人,影片中有段詩意表達直切要害「送你蘋果會爛沒,送你玫瑰會枯萎,送你葡萄會壓碎,給你我的淚水」,為何會有淚水?觀眾隔著銀幕就能感受到家人對於亞歷山大心靈的呼喚,這份淚水來自於他的妻子、母親和女兒,更來自於這片厚重的土地。
影片從亞歷山大童年開始,到亞歷山大獨立站在海邊結束。開頭對白為「什麼是時間?」」爺爺說時間是一個孩子,在海邊玩沙包」,結尾為「明天是什麼,明天會持續多久?」「比永遠多一天」。將時間比作天真浪漫的孩子形象生動,可結尾卻讓亞歷山大陷入孤獨的反思,散發出悲劇的氛圍相當明顯,彰顯出希臘式悲劇的強大魅力。
04、從喜劇到悲劇,在人性的脆弱和社會的殘酷中尋求救贖,在孤獨的心境尋找自我
安哲羅普洛斯曾說自己不會寫喜劇,原因正在於古希臘悲劇的深刻影響,這一點在其電影中表現的格外明顯。儘管他的電影無時無刻都散發出詩意般的哲理思考,但仍然難以掩蓋其中的悲情元素,其中最為顯著的便是孤獨心境的描述。
即使是影片中充滿喜慶元素的女孩結婚,也被亞歷山大因為養的狗無人寄存而打斷,讓內心的無奈和悲傷沖淡喜悅和浪漫。婦人說的「今天是我兒子結婚」在亞歷山大「你兒媳真漂亮」的敷衍了事中營造出一種荒誕的喜劇效果,其核心仍然是壓抑的情緒與悲情的氛圍。
小男孩更像是亞歷山大精神的象徵和隱喻,亞歷山大問小男孩「你從哪裡來?會說希臘語嗎?」小男孩只是微笑回應,這個問題更像是對自我的質問「我從哪裡來?我對國家的歷史認知是什麼?」,當流浪旅程結束時,小男孩找到了人生新的起點,而亞歷山大走向了人生的終點,孩子面臨的仍將是漂泊之旅,亞歷山大則與小男孩精神發生了重合,預示著生命循環的生生不息。
不難看出,影片中社會依然殘酷無比,沒有人關心小男孩的過去和未來,正如除了家人外,沒有人關心亞歷山大的身體和精神,每個人安於一角,享受著戰亂之外片刻的寧靜,影片定格在1966年9月20日,真實的場景映射來源於安哲羅普洛斯的回憶,體現出戰亂背景下人性的脆弱和社會的殘酷,以此來探究時間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
正如片名「永恆和一日」所表達的,「永恆」與「一日」既是包含關係,永恆包含一日;也是並列關係,明天比永恆多一天,也即一日從屬且超越永恆。在我看來,安哲羅普洛斯想表達的真實含義是:一日即永恆。影片中的亞歷山大度過的最後一天便是他的「永恆」,永恆等同於一日。現實生活中的我們,每一天也是永恆,把每一天都作為人生最有意義的一天來過,人生才會因為每一天的永恆充滿意義。
妻子給壓力山大的詩非常唯美且悲情,其中一句「請將這一天送給我,猶如我的最後一天,請將這一天送給我」。也正是在如此孤獨的心境中,亞歷山大體會到了永恆的意義,找尋到了真實的自我,修補了心中對妻子的愧疚,完成了自我的救贖。
《永恆和一日》作為安哲羅普洛斯的代表作,以一個孤獨的生命象徵,隱喻著生命的寶貴和親情的無價,讓抽象的含義形象化、具體化,從歷史和文化的視野聚焦在希臘這片土地上的情感關懷,儘管流浪還在繼續,但只要理解了「永恆」的含義,心靈的家園便不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