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音版」水做的葉子,文/吳昌勇

2019-08-10     終南文苑

小時候,有個在集鎮教書的親戚,每次到我家,父親給他沏茶時,他總是起身接過杯子,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指腹併攏,指尖如銜泥的春燕,從茶盒裡捏一小撮茶葉投進杯中。也不急著倒水,顛顛杯子,葉子和瓷器相碰,柔和的聲音讓人心一下軟和起來,笑容軟和起來,時間也就跟著軟和起來。

頓一頓,才從噴著熱氣的水壺裡倒入多半杯山泉水,少頃,再晃晃,斜起杯身,將剛剛浸濕茶葉的水沫倒掉。等再加滿水,條索狀的葉子如受驚的魚群,倏地散開,旋即又緊湊成團,打著旋,在細密的水花里款款解開。

先生雙手緊握茶杯,不溫不火,唇邊湊近杯沿,輕輕抿一口,很享受地在口中咂摸著。

我被他的這份優雅所吸引,也被淡淡的茶香莫名打動,總感覺喝茶也有學問。

多少年之後,我也喜愛上了茶,每每舉起茶杯,總有一幅畫面浮現在眼前。儘管先生已經離世,但是他的一舉一動和品茶之道深刻在我的腦子裡。每個早晨,案頭放一杯茶,日子彷佛才夠滋味,看著茶葉在杯中舒展葉翼,心神是安靜的,再忙再累,一口茶香總能通透每個關節和毛孔,讓身體浸泡在陽光里。

故鄉陝南被譽為北方的水鄉,比水系更為豐茂的是漫山遍野的花草樹木,一條溝一道河就是一幅系在大山頸項的綠色圍脖,就連大大小小的石頭也都裹著一身迷彩綠。水是常綠的,和水一道四季常綠的,還有被水喂肥的樹葉,它們在陽光下閃著水綠的光芒,葉脈里漾著綿綿水波。

茶樹亦是常綠草木中的名門望族。茶樹生長在溝邊,它們把根系伸到向陽的山坡,如犍牛飲水,將頭扎進清凌凌的山溪,尾巴卻在身子後面甩打出一陣山風。在陝南的深山裡,好幾百年的老茶樹並不鮮見,如今成了茶樹的老祖先,成了林子裡的長者。圍在「茶老」四周的是密密扎扎的茶樹和茶苗,一片林子就是一個部落,在歲月里繁衍生息。

這些古老的茶樹如今成了茶馬古道的記憶留存,是存活在大山深處的一部歷史。在紫陽縣一個叫做瓦房店的小鎮,半座山都浸在水中,如一個盆栽,漢江支流任河和渚河在這兒玲瓏地打了一個水結。水路寬了,也就成了大道。在明清時期,這裡因為水路便利,一時間雲集了各路客商,來自全國各地的商賈在此修建會館。瓦房店成為最熱鬧的碼頭,大包小包的茶葉日夜不息地從這裡運走,淡淡的茶香也隨風帆一同揚起,飄散到更遠的地方。廣有聲譽的「山南茶」,是朝廷以茶易馬的首選,沿水路南下,順茶馬古道北上,通過絲綢之路,讓中亞一些國家嘗到「陝南香」。據上了年歲的老人回憶,因為茶葉貿易的繁榮,一度出現「其民晝夜治茶不休」,到了「男廢耕,女廢織」的程度。依岸而生、因茶而生的商業碼頭,如今已經淹沒在水平面以下,只是沿途遺存的會館、石刻、古木、棧道,以及垂暮之年的老者,依然為我們生動地複述著那段一路茶香一路歌的歷史。

多少年之後的今天,在陝南安康除紫陽之外的平利、漢濱、嵐皋等一些親水的縣區,古茶樹依然枝繁葉茂。不過,離這些古茶樹不遠處育出大片大片的茶園,成為養在田地里的林子。入春後,從枝頭冒出的油綠的葉芽,一副水嫩水嫩的面孔。聽得懂鳥語嗅得到花香的葉子,在一場春雨過後,生出雀舌般的葉芽,它們同樣銜著春光在枝頭鳴唱——那是枝梢上淙淙流淌的雨水聲,那是雲霧輕籠葉芽的呢喃,那是茶山在和煦的春風裡入夢的鼾聲。一枚葉芽就是一張春風請柬,每年春天過了雨水節氣,盛情的安康人總是向遠方的親朋發出邀約,新茶快下山了,來嘗嘗茶鮮,順道聽聽茶歌。

清明前後,茶農擇一個好天氣開始採摘新茶,他們雙手嫻熟地在枝頭舞動,一枚一枚的嫩芽裝進掛在腰間的竹篾兜。他們額頭熱氣騰騰,如雲霧散開,笑容里溢滿茶香。

這些沾滿陽光雨露的嫩芽,很快被茶農製成新茶,淺綠的葉子或尖細如針,或細絨覆裹,茶簸里攤開一層薄綠。清明時節,陝南的茶杯里清一色地換成了新茶,大家都端著一杯新綠,看著散開的葉芽在春光里浮浮沉沉,彼此舉起茶杯慶賀大自然的豐腴饋贈。茶香,比山野的花香要含蓄,比雨水發酵的泥土香要醇厚,比鄉間灶頭的野菜香要清幽,它們是雨水、春風、雲霧的提取物,是春天裡完整而純粹的香型。

陝南春茶有著自己的脾性,它們只在自己熟悉的山泉水裡,輕盈舞動,讓時光變薄變濃,變得接近山泉的甘甜。就著古茶樹下的山泉水,這些葉子再次明朗成一抹春色,成為大地茶杯里春天的倒影,也成為躍動在陝南人舌尖上一個個圓潤豆綠的音符,陝南的春天自此也就有了藍天白雲的窖藏。

當水綠和茶綠相互融合,茶水就有了新的生命,這或許是陝南春茶獨特的精神氣象,也只有在水系豐茂和草木葳蕤的陝南,才能看到這種交融和輝映的生態氣息和生態圖譜。絲絲縷縷的甘甜亦如絲絲縷縷的春風,讓往後的日子多了回味和余香,也多了一份悠然和恬淡。

陝南春茶就註定是水做的葉子,註定要在水中生根,也註定在水中生出新的根須,發出新的葉芽,開出新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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