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商鞅到方孝孺、張居正:千古帝師的終極命運

2019-09-16     鄉土

作者:才雲鵬

做老師的最高境界,據說是帝師。修齊治平,自古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理想,若能當上皇帝的老師,那就等於實現了大躍進。

比如,康有為就是這麼想的。但他頭腦混亂,戊戌變法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其弟康廣仁說他「規模太廣,志氣太銳,包攬太多,同志太孤」。有人勸他先辦教育再變法,康答:局勢嚴重,來不及了。他的底氣在於,「變法三年可以自立,一反掌間,歐美之新文明皆在我矣。」

文人涉政無可厚非,但喜歡上天入地的文人,其浪漫主義往往容易轉化為巫婆神棍。看不到光緒缺乏實權,看不到宮廷里的運作套路,缺乏最基本的政治常識,最終,戰友丟命、光緒囚禁、帝國擱淺,中國一場大好的翻身機會被活活葬送!

康有為還算逃過一條命去,比他慘的帝師,比比皆是。

1.商 鞅:貨色十足的「改革」犧牲品

商鞅(前395-前338)戰國時期政治家

商鞅用20年時間兩次變法,戶籍、軍功、土地、稅收等方面大刀闊斧的改革,使秦國從落後變得強大。商鞅的目標是如何實現的?

「立君之道,莫廣於勝法;勝法之務,莫急於去奸;去奸之本,莫深於嚴刑。」用嚴刑峻法整治人民,此即商鞅的改革內涵。商鞅的改革目標,是為了實現霸業而建立軍國主義國家,真正的底蘊是「弱民強國」。得罪人民,對商鞅來說並不足懼,但「刑無等級」,卻得罪了官僚階層。

有人會說,革命就不能怕「得罪人」,難免要有犧牲,但商鞅的「犧牲」不可避免:他雖主張刑必上大夫,卻又認為刑不上君主。跳不過君主專制門檻,其法制仍是人治,導致孝公死後,秦惠王聽信他人誣陷,而商鞅根本無能為力,最後舉家被滅。然而,考慮到「國家利益」,秦惠王報了私仇後,政策還是商鞅這一套。慘死的商鞅,豈非一個貨色十足的犧牲品?

商鞅遭到的禍殃,百姓遭到的禍殃,源自他所建立的政法體制中的君主專權。劉軍寧先生說:「為天下不必為帝王,為帝王不等於為天下」,而在商鞅的理念中,帝王就等於天下,所謂的大公無私,其實是集天下之公於一人之私。當法治成為人治,這樣一個「大公無私」的人物,其悲劇下場已經註定。

2.柏拉圖:「理想國」的悲情設計師

柏拉圖(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臘哲學家

今人如此,何論古人?前368年,與商鞅同時期的柏拉圖,開始了第二次敘拉古之行。上一次,他的哲學王夢想受到老狄奧尼修斯的踐踏,所幸撿回一條命。這一次,他把希望寄托在小狄身上。小狄具有老暴君不同的潛質,喜歡思辨,愛好哲學。但事後證明,暴君就是暴君,無論他愛好文學還是哲學。小狄很快對柏拉圖表示了厭倦,甚至欲取其性命,幸好一場突如其來的內戰救了柏拉圖。

柏拉圖被允許暫回雅典,但要保證戰爭平息後回到敘拉古。前361年,白髮蒼蒼的柏拉圖再赴敘拉古,狄二世已全然沒有了當年的青澀,愈發傲慢無禮。柏拉圖教給他的哲學,沒有讓他賢明起來,反而朝著僭主方向大踏一步。他還寫起了書,空洞無物,充斥著獨斷和專制。柏拉圖這一次的待遇是被賣為奴。老天垂憐,他被學生斐多用金幣贖回。

三次敘拉古之行,柏拉圖竭盡智商,然而正如劉俊寧先生所說:歷史上許多懷揣帝師夢的人,都試過「策略」之路,用帝王愛聽的話把自己的主張包裝起來,「但是,帝王不是傻瓜,定把糖衣全盤吃下,炮彈完整退回。」柏拉圖的宏偉藍圖徹底流產。此後,敘拉古之行成為知識分子寄生的隱喻。

3.方孝孺:禍殃全族的古今第一「風骨」

方孝孺(1357—1402),明建文帝朝翰林學士


有幾人能如老子,覺出這其中的寄生味道?相反,儒家最喜歡標榜的就是風骨。風骨是好東西,但帝師若講風骨就要了親命!


朱棣從北平出發時,心腹姚廣孝說,「南京城攻下之日,有一人一定不投降,希望不要殺他---殺了方孝孺,天下的讀書種子就滅絕了。」朱棣應承。


1402年7月,朱棣要方孝孺起草即位詔書。方孝孺的哭聲震徹大殿。朱棣說:「先生不要自取憂苦,我只是想仿效周公輔佐成王。」方孝孺道:「周成王在哪裡?」朱棣答:「自焚而死。」方孝孺道:「為何不立成王之子?」朱棣答:「國家有賴成年君王。」方孝孺道:「為何不立成王之弟?」朱棣答:「這是我們朱家的事。」


早已不耐煩了的朱棣,示意侍者拿來紙筆,道:「詔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筆於地,且哭且罵:「死即死耳,詔不可草。」


朱棣大怒,命將方孝孺車裂於街市,並株連九族。方孝孺大放厥詞:「莫說九族,十族何妨!」十族一說本來沒有,然而燕王正怒髮衝冠,任何不可能都化為可能,遂把朋友門生也列為一族,合為十族,共殺873人,充軍、流放超過千人!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效忠建文,不惜得罪朱棣,但江山屬於建文家還是朱棣家,有何區別?

4.海德格爾:將手指插入歷史車輪的「小孩」

海德格爾(1889—1976),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創始人


征服了皇帝的帝師,也不見得就飛黃騰達:違逆正義,也是帝師躲不過去的宿命。1934年,海德格爾結束他可恥的弗萊堡大學校長之旅,重返講台。有同事道:「君從敘拉古來?」

海德格爾明白這個書袋有多刻薄:柏拉圖當年的難堪,就是他今天的處境。學者馬克·里拉道:「如果哲學家試圖當國王,要麼哲學被敗壞,要麼政治被敗壞。還有一種,兩者都被敗壞。」海德格爾就是哲學被敗壞的明證。擔任納粹校長那一年,他乾了太多讓人跌破眼鏡的事:加入納粹,與猶太籍導師胡塞爾斷絕關係,寫信告發同事與學生,在每次講座結束時高呼「希特勒萬歲!」

雅斯貝爾斯曾為之辯護:海德格爾不諳政治,就像一個不小心將手指插入歷史車輪的小孩。讓人瞠目的是,這個小孩在私下裡也任性地宣稱:除非希特勒來向他道歉,他才會為自己的納粹歷史道歉。言下之意,他並非納粹同路人,而是受害者——他期待自己的哲學可以改造國家社會主義,但希特勒欺騙了他。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略薩說,「人們不僅依靠真理生活,也需要謊言。」很多知識分子,善於一方面製造真理,一方面製造謊言。納粹完了,海德格爾還在賭氣,好像自己被蒙蔽了,本應有人拭淚才是。但這之後,沒人知道海德格爾怎樣應對「君從敘拉古來」的譏諷,此後的歲月,海德格爾對納粹問題永保緘默,直到死去。希特勒無法向他道歉了,因為早他而死。海德格爾沒有機會為自己辯護了。

但大清帝師翁同龢有。

5.翁同龢:帝國失敗的替罪羊

翁同龢(1830-1904),同治、光緒兩代帝師


翁同龢比海德格爾幸運在於,一,他的學生光緒還在;二,光緒給他機會辯護。但他親手斷送了良機。

光緒24年4月27日,翁同龢68歲生日。凌晨,下起了小雨,翁大人以為好兆頭。早朝時,他與各位大臣準備進入會議大廳,突然宮中主管宣布翁同龢不要進來。一小時後,一份上諭宣告了他政治生涯的戛然而止。

新政第四天就被開缺,還是他的生日,曾待之如祖父的光緒,為何如今棄之如敝屣?

1898年5月26日是一個轉折點。這一天,光緒索要康有為的著作,翁同龢說自己不與康往來,光緒大為吃驚---極力舉薦康的正是翁同龢。第二天,光緒再度索要,翁同龢依然如昨:康居心叵測,可能是政治小人,老臣與他沒有什麼往來。

光緒非常憤怒,史無前例,對素來尊敬的師傅發了火。

奇怪?不奇怪。5月26日、27日,正是恭親王奕訢彌留之日,慈禧和光緒幾次探視,恭親王希望光緒勿受小人挑撥,更不要將權力交給翁同龢這樣的人。大清確應改革,但只能是舊體制的完善,翁同龢在康有為的鼓動下「從內政根本」進行改革的構想,則是廢我軍機,另起爐灶。果如此,以皇上的政治智慧和經驗閱歷,勢必淪為翁、康的傀儡。恭親王最後強調,翁同龢「居心叵測,並及怙權」,若不對其防制,一旦與康聯手,禍及大清。

這話雖只對慈禧和光緒說,但在當時算不得機密,作為當紅的軍機大臣,翁同龢不會不知道。

可見,翁同龢被罷官,雖然有政敵的報復及自身的失誤,但根本原因是慈禧與光緒為了大清利益作出的抉擇!

此前,甲午戰敗,光緒對翁同龢已有了不同看法。光緒涕泗交流下了罪己詔,翁同龢也擬了摺子請求處分,心情異常沉痛:「臣於敵勢軍情焉不諛,遂使全權之使再出,而和議於是遂成。」並自認「覆水難收,聚鐵鑄錯,窮天地不塞此恨也!」

甲午海戰日本司令官伊東佑亨說,大清所以敗,不是某一人的罪過,而是墨守成規的結果。光緒在開缺老師後「涕淚千行,竟日不食」,也明白委屈了師傅。然而,翁同龢終究成了帝國失敗的替罪羊,上諭口氣毫無情面:「即行革職,永不敘用!」

話說回來,開罪天子,能有如此結局也算不錯了。全家甚至全族被屠的案例,俯拾皆是,商鞅和方孝孺都是。同樣悲慘但卻更加耐人尋味的帝師遭遇,則是張居正。

6.張居正:從股肱之臣到「社稷毒瘤」

張居正(1525-1582),明萬曆朝內閣首輔


萬曆10年6月20夜,北京大明相府哭聲震天。張居正死了。


朝野流傳,「在其位謀其政,為官當學張居正」。張居正想不到,自己剛死不足月余,就成了言官口中的巨奸,「擅專獨斷,專橫跋扈」。從股肱之臣到「社稷毒瘤」,變化的突然讓人咋舌。


誰不知道,從萬曆元年始,張居正新政經萬曆帝下令實施,對鞏固大明朝廷立下頭功!然而,萬曆11年3月,同樣是萬曆帝,下令追奪張居正一切榮銜,家產全部抄光,子孫被關在屋子裡餓死十幾個,慘狀朝野驚悸!萬曆12年8月,萬曆下詔宣布張居正罪狀,其活著的子弟統統發配邊疆。


學生為何如此痛恨自己的老師?


時光倒流,因果不難尋覓。萬曆登基後,張居正感覺時機到來,改變積弊以延續國祚,在他看來是天授之命。為此他做了兩件事,一是實施一條鞭法等改革措施,二是培養接班人,這兩件事既讓他名冠天下,也為明日埋下了禍根:


前者,撼動了官僚階層的利益,導致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裡,張居正一直處在群起而攻之的態勢中;


後者中的「接班人」就是萬曆。張居正將政治理想寄予萬曆,親自編寫教材給他。但除了愛,更多的是嚴厲,其最常強調的一句話是,你是皇上,一言一行都要有帝王風範,切不可自降於凡人。按理嚴師出高徒,但張居正忽略了,他教的不僅是一個學生,更是九五至尊,授課時是先生,更多時候你是臣子。嚴格的管束,使萬曆對他從尊敬到畏懼,近乎野蠻的強硬,更是傷了小皇帝的心,慢慢又從敬畏轉變為怨恨。


兩股仇恨交織,張居正在劫難逃。萬曆12年,明神宗朱翊鈞終於逃出老師給他的心理陰影,用實際行動交了一份答卷:這就叫說一不二的帝王風範。


我們不妨再深入思考一層:正值可以有番作為的年輕皇帝,要想掌握充足的話語權,必須走出張居正的陰影---任何一個政策的推出都是承上啟下的,在別人看來都會是張居正的功勞。只有把張搞臭,聚光燈才會重回萬曆身上。反張派的囂張聲勢、張居正的私德不堪,其實,無非是萬曆的藉口。


清人說,明只一帝,太祖高皇帝;明只一相,張居正。儘管張居正對大明有再造之功,然而,用自家幾十口人的生命來交換,這樣的代價不是沉重,而是根本划不來。張居正如果真能看透,當初李太后讓小萬曆去讀《霍光傳》時,他就應該能預判到自己的明天!


也有人說,如果張居正身為清官,萬曆就算想倒張,也沒有藉口了,那麼,張居正必將成為史上最成功的帝師。

貴為「帝師」,究竟是一種「高大上」的風光生涯,還是所謂「伴君如伴虎」的江湖險路?讀完本文,答案顯而易見。

岳南在《南渡北歸》一書中說:大師之後,再無大師。其實「帝師流行,大師稀缺」這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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