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那些年,我在老家做「村支書」

2019-12-28     愚伯的自留地

文:綠鳥巢

圖:來自網絡


我的家住在村子裡,距村部只有二百米之遠。所以,上班與不上班是一樣的。村民都知道我住在哪兒,他們天天找自己的閒工夫,一般都在早晚時間來我家堵個正著。他們不找治保主任、調解委員,也不找村主任。他們說,你是村支書,你官最大,無論先找誰,最終還得找你,倒不如我們先找你,看你還往哪裡推我們。



所以,我的家自然變成村裡另外一個辦公室,前院大門總不能關,敞開著為村民早晚辦公。


敲門來我家還算有禮貌的,還有不敲門的,他們也會翻牆而過。


那一天,已經深夜十一點多鐘,朦朧中我隱約聽到窗前有人在低低地說話,好像夢中人說話的聲音。那種聲音是那麼清晰,又是那麼恐怖:「石書記,石書記,你醒醒,你醒醒」。


恍惚中,我猛然間坐起來,再聽:「石書記,你醒了,我家兒子鬧離婚,他們打起來了,求你去一趟,你不去怕打出人命啊。」


我姑且不管你能否打出人命來,先問:「你從哪裡進來的?」那答:「跳過來的。」


「你怎麼能從牆上跳過來呢?!」


在農村,最忌諱的是跳翻。一般是小偷,或者是來偷聽夫妻之間私房話的。所以我氣洶洶地反問他。沒想到那人火氣比我還大,他喊:「那你的意思就是不願意去唄,那好,我已經通知你了,出了人命你可要負責。」說完,那人又翻牆而去。


我再說什麼,她也聽不見了,只能迅速穿好衣服,乖乖地去了。我心裡特清楚,這樣的事情不折騰個大半宿是完不了的。


我家的後門靠路,後門也是房門,比前面大門離居室更近。熟悉我家格局的村民就不再走前門,來了就敲後門。後門是白鐵板的,敲門如擊鼓,那聲音大得出奇。


有一天,我判斷敲門的人一定是個出鼓手。開始是輕輕地敲,然後是重重的幾下,反覆了幾遍,挺有節奏感的。我開門一看原來是多年末見的老同學。他也不進屋,就是嘻嘻地笑,總在笑。


我問他有什麼事,他還是笑。他說他不好意思打擾我。我說:「你在哪個樂團工作?」他一聽又笑了。他問:「你喜歡看書?」我說:「你有什麼事?直說吧。」


他說:「我家西面有個大水塘,有人在那裡墊土,使那裡的水都涌到了我家的園田裡。」我說:「你找調解委員,給你們兩家調解一下不就完了嗎。」他說:「不行,我要起訴,來求你幫我寫起訴狀。」見不答話,他又說:「我就求你老同學這一次難道都不行嗎?」然後,他又嘻嘻地笑個不停。


我說你最好到鎮里法院。他還是笑。


過兩天他又來,就是哭,也不說話。後來我感覺他用刀逼著我的,我不得不去,這件事情用了一周時間才解決。


像他這樣敲門的方式還算有禮貌的。還有另外一種敲法:敲房蓋。


秋季里的一天,我在廣播里喊:「各家各戶垛稻草不要占人行道,這種行為是損人利已的。」


當天半夜時分,我聽見我家房蓋咕咚咕咚地響,象爆炸一樣,一連幾個炸雷。我不敢出去,我的家人也都不敢出去,後半宿誰都不敢睡覺,因為說不準何時還會有炸雷響。


第二天早餐上房一看,有十多塊大石頭砸在房蓋上。這一定是大人乾的,小孩子絕對不會把這麼大的石頭扔上來。



後來有人告訴我,有關稻草垛占道的話題是很敏感的,幾乎家家都要占公家道千萬不要談論它,何況在廣播里亂講,再講,你家的稻草垛就會被放火點著。在村任職那幾年,我從來不敢把稻草垛到院外。


有一年春節前,我家鄰居的稻草垛先後被人點著了。西院鄰居對我說:「我從來沒得罪過誰,都因為挨著你這個當官的,把我的稻草誤認為是你們家的了。」


我說:「有可能,但沒有辦法,除非把我攆手」。看這些鄰居燒火做飯沒有了稻草,我真不忍心。我給他們錢,他們又不要。他們為了我而默默地忍受著,自己花錢到外地去買稻草。


以後,我就再也不敢在廣播里講「稻草」二字了。


擔心和驚嚇都是精神上的折磨,同時還要承擔一定的經濟損失。


有一天下午,我們正在研究秋後的翻地工作。有兩個村民扭在一起闖進了我的辦公室。我細看原來是一名拖拉機駕駛員與一位村民。那位村民是一場車禍中失去兩個兒子的父親。


「他欠我的翻地費二百六十元,你們管不管」?駕駛員問我。


「我沒錢,我沒有兒子也不欠你的錢」。那位父親說著說著哭了。


兩人之間的債務糾紛是弄不清楚的,只有天知地知良知。我只好與調解委員各自掏出一半的錢給了拖拉機駕駛員,而那位父親反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我說:「你別罵,這錢不是給他的,是給你的,如果你不同意,到秋後還給我錢。」


他雙手拍著大腿,嚎叫著走出去了。


在民事調解中,總會有一些村民做出讓步,按照他們的話講算是給我留個面子,而我卻不懂留面子是要欠人家情的。這份人情到年關的時候總會找上來,他們找到村裡是希望我對他們的生活有所照顧。


最不能理解的是有人找到我家,開口管我借錢,只借二三百元,說有急用並告訴我三兩天就還。然而一借就是一年,或者忘記了,至今末還也是有的。


對於這麼大的村子,一個有八百七十戶人家,兩千八百口人的村子,人多事也多。他們都來找我,我到哪裡他們都能找到,什麼時間都能找到,假如一時找不到我,他們還善於利用廣播找我。


一天中午,村裡廣播員在廣播里直呼我的名字,說有急事找。我聽到後快步往村部走都不行,因為村民都聽到廣播喊了。一位老人用煙袋鍋點著我說:「還邁著方步呢,還不跑步回去。」可是回到村部竟然是廣播員親屬的孩子要改名,讓我給鎮里派出所打個電話,這樣的事情怎麼能算做是急事呢?


我發現村民找我,不單單是因為我解決問題熱心,而是衝著我什麼也不懂,喜歡我在不懂的事情中很幼稚地處理這些難題。


自從處理王大威砸玻璃事件之後,我才看到了一點點希望。無論哪起村民糾紛,無論哪位村民的背後,我都要找出王大威他本家大叔式的人物,也就是說在他們本家族中有威望、敢說話的人物,以他們德高望重的身份代替我去做工作,那是再好不過了。


我在辦公室里坐久了,就想出一個極富有創意的名字——本家道德評議會。


後來,村兩委班子通過了我的想法。村文書打開戶口簿子,翻來翻去,最後把全村歸為十大家族,而每個家族的關鍵人物,我沒有讓他再找,我想考考村班子成員的眼力。



我們村班子成員坐在一起,由我來念十個家族的姓氏,他們就在底下喊出十個代表人物來。其實,這些代表的名字早經十分顯赫了。


我看這些人的名字好熟啊,有我小學一年級的班主任,他的學生一定會很多;還有我中學時的黑臉校長,那時候我們都怕他。現在我每次見到他也都是老遠就打招呼,不敢近距離地看他。現在他們都已經退休了,都拿著退休金,正閒著沒事幹呢。


就這樣,我把這個村變成一棵大樹,把兩千八百名村民變成一個個小葉片,而每個葉片綴著無數根小枝杈上,再把小枝杈綁在這十個家族的主幹上,然後由我來把握這十根主幹,緊緊地把握住。


說干就干。


我告訴村文書到縣城裡的工藝美術社印製十份證書,裡面用燙金寫上「╳ ╳ ╳同志被選為本家道德評議成員。」我又讓值班員逐人通知。


正式成立那天,我把十位前輩請進部小會議室里,大家圍坐在橢圓形桌的四周。之後,他們將我推到桌子的一端坐下。


我忽又站起來。他們喊:「坐下!」我說:「我要站著與前輩講幾句話。」他們喊:「坐下來講吧。」


我坐下來,分明感覺到我的座位矮,我的個頭也矮,總之比他們都矮了半截。或許我不敢往他們臉上看,就往上看,看著看著,就感覺自己的臉一陣發熱。


「各位前輩、教師們,你們好!我小時候,父母親逼著我去學校讀書,那時我們班五十名學生只分配給一位老師。今天我是主動來的,因為我要學,因為我至今都不懂怎樣管理好一個村。所以,今天我們班的學生只有我一人,而我的老師正是在座的各位。」


我的講話換來了他們陣陣的掌聲。


本家道德評議會剛剛成立一周的時間,就趕上了雨季。


村東告急!雨水排不出去,有幾家房被水淹了。告急人是一位中年婦女,她披著雨布,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我說。


我問:「為什麼會這樣?」


「是老賈家養魚池邊壩把水擋住了。那賈老五不讓放水,他怕污水進他家的養魚池。」


「這還了得。」我一面說一面翻開本親家道德評議會的親屬名冊。


「賈老五的大伯是不是賈永志?」我翻到賈永志的簡介,他是土改時的村長,也是本家道德評議會的成員。


「是,可誰能求動他?」那婦女回答之後又催我。


「你回去吧,由村值班去找他們」。


那婦女也不走,半信半疑地看著我。


其實,我心裡也沒底。把值班人員派出去之後,我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不知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村值班穿著雨衣跑回來。他說:「還行啊,那賈老村長真給你面子,他馬上找到弟弟,就是賈老五的爸爸,訓斥了一遍,他弟弟又去罵自己的兒子。這一圈打得真熱鬧。賈老五自己扒開壩後,還問我是誰告訴他大伯的,我說是你大伯主動檢舉的。」


「那不增加叔侄之間的矛盾嗎?」我反問他。


「你不知道,那養魚池不是賈老五一個人的,也有賈老村長的份」。


我吃驚地望著他,打心眼裡佩服這位村裡百事通。



秋天某一日,村裡又飛報:電工趙明在查電錶時與用戶楊大志打起來了,打得頭破血流,雙方都推進了縣醫院。根據以往的經驗判斷,雙方不會有多大的傷害。都是為了賭氣,看你住院了,我也去住院;你看病買好藥,我買更好的藥。雙方比著賽花錢,仿佛花錢越多越有理。所以,兩人賭氣,反而醫院獲大利,這樣的事情不馬上制止是絕對不行的。


我對值班說:「找找他們的主幹分別是誰?」


「不用找,那趙明是老趙頭的一棵苗。」值班見我去翻名冊就對我說。


老趙頭是工商管理所的退休幹部。他脾氣急,辦事公道,在村裡威信很高。


「老趙頭應該先到醫院把他兒子接回來,他無論從哪一方面都應該先去。」


「為什麼?」我有些奇怪,問道。


「你不知道,這老趙頭與老楊家是乾親,多少年來好得像一家人。現在他們都在慪氣。老趙頭慪起氣來十頭牛都拉不動。」值班笑著對我說,好像他心裡已經有了幾分把握。


我沒有說話,站在窗前向外望去,心裡有些茫然。


「你可以升堂啊!」值班的拍著巴掌喊道。


「何謂升堂?」我不解地問。


「你可以召開什麼什麼會啊,讓他們一個一個地彙報。」


主持召開會議是我的權利,這是大家授權給我的。招他們都上來,讓他們彼此交流一下,或許能打破老趙頭的僵局。


我又將讚許的目光投向值班人,心想,管理一個村,其實並不需要那麼多的人,只有我和值班人就足矣了。


「那麼你用廣播通知吧,能來幾個就來幾個。」我不想讓值班人跑來跑去地下通知。


「可是,我得去一趟老趙頭的家,他一定得來啊!」他居然想到我的前面了。


過了一會兒,人們陸續都來了。老趙頭低著腦袋,最後一個走進小會議室。


教我小學課的楊老師,性子很急,進屋就問:「什麼會議這麼急?」


「我不喊緊急會議你能來這麼快嗎?」值班人搶先就把楊老師的話給擋住了。


我看一眼老趙頭,他似乎也看到了我,趕緊忙又把頭低下去。


「不是什麼特別急的會,就是因為這幾天村裡民事糾紛很多,想請大家議一議,怎樣把這些事情解決了。」我馬上把話引入正題。我想聽聽他們的發言,確切地說,想聽聽老趙頭怎麼說。


楊老師並不了解我開會的意圖,然而他卻無意間說出我想要說的話。


「這時候正是農忙,不用開專門會議來評議這些事情,我們只要管好自己家的事情就行了。」他說完了看看我,我向你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就在我來之前,我制止了一場鬥毆。是我的二侄小子與崔家老大打起來了。他倆過去就有過節,這次又冤家路窄。兩個人都開車拉稻子,打照面誰也不給誰讓道,三說兩說就幹起來了。那崔老大手拿叉子,我的侄小子手拿扁擔,正好被我趕上。我一把按住自己的侄兒,那崔老大還要來打,我你說打吧,你用叉子把我扎死。崔老大沒敢上手,罵咧咧地開車過去了。我二侄小子氣得大喊大叫,還罵我,罵我亂管閒事,是官迷,過年選書記時把姓石的選掉讓你干。」


大家都笑了。我並不在意,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個話題。


「如果你制止不住,或者你沒有趕上,他們倆打出傷怎麼辦?」


「按照慣例,他們一定會住院,大忙的時候這麼缺人,也都會去住院,這是賭氣!」楊老師解釋著說。


我聽他說話越來越接近我的本意,又追問:「有病治病,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那就讓他們住唄。」


「什麼?那不是治病。皮膚受點外傷,一天也要花銷三四百元錢呢。」


我嚇了一跳,願意說:「也許雙方都有錢。」


「什麼?出院之後,為了花錢多少還會打架,所以這種事情一定要儘早制止。」楊老師用手敲打著桌子,好像在對我講課。


「誰會制止這事,這樣多丟人!」我也不客氣地頂撞他一句。


楊老師把臉一轉,不理我了。我猜他的意思是不讓我再問下去。


我看老趙頭還在低著頭,一動也不動。我的目的還沒有達到。所以我又厚著臉皮問楊老師:「楊大志與電工打仗的事情,你知道吧?」


「楊大志不屬於我們這一支,我在他們家說話沒有力度。」 楊老師分辨著說。


老趙頭此時的心理鬥爭,大概已達到白熱化,他突然一聲不響地站起來,向我擺一下手,轉身就走了。我忙上前喊他,他既不回頭也不回話,邊走邊問值班人往縣城去的車還有沒有。


楊老師不解其意,問我:「是不是剛才我說錯了什麼?」


「不是,那電工不就是老趙頭的兒子嗎?」我走出去會議室,對老趙頭一個人去縣城有些不放心。


「我好歹也姓楊啊,我該陪老趙頭走一趟。」楊老師把我推了回去。


老趙頭走了,我回去還能開什麼會呀,各位前輩也都理解我,紛紛走出會議室。


第二天,我剛走進村部,值班人迎上前來,他笑嘻嘻地倒退在我前面走。我明白一定有好消息在等著我。


「你猜猜,老趙頭給楊大志買什麼東西啦?」值班笑著問。


我搖搖頭。


「他買了一箱牛奶,一箱方便麵。」


我扶一下值班胳膊說:「他們都回來了吧?」


「樹怕扒皮,人怕見面,這倆位老將出馬,哪有辦不成的事」!


值班人高興地反覆講這件事情,我也興奮不已,心想,在村子裡做好思想工作,不是決於你有多高的文化水平,也不是決於你知曉多少政策法規,關鍵是你必須對症下藥。他們內心需要的是尊嚴,是面子,是親情。其所要所需我們的幹部都顧及到了,就已經找到了解決矛盾的鑰匙。


對於憂鬱哀愁的人,給他們以疏導撫慰;對於想說話的人,給他們傾訴的機會;對於生活困窘的人,給他們以物資上的幫助。當然更是提供致富住處幫他們尋找門路,切實提高自身的「造血」機能,從而擺脫貧困。


以本家道德評議會的方式,來解決村民之間的糾紛,通常都有較好的效果。但也有例外。對於陳廣富一家,這種方法就不靈了,只好想想別的辦法了。


陳廣富已經60歲了,他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住在我家的前面不遠,從街坊論我稱他為陳大哥。他老伴兒已去世一年多,此間他一直想續弦,後來有人給介紹個外地老太婆。


他在過生日這一天,借著酒勁兒將此事通知給兒女們。兒女們沒有理睬他,他氣得破口大罵。兒女們也借著酒勁兒都跪在地上放聲大哭,哭他們的母親為什麼走得那麼早,為什麼享受不著今天的福。直氣得陳廣富一頭栽倒在地上,生日險些成了忌日。


事隔兩天,陳廣富在他家後門的過道里攔住了我。他說:「大哥不怕你笑話了,大哥不願跟這幫兒女們過了,一心想找個老伴兒,你們村管不管?」


「管啊!我還想看看我這大嫂長得什麼樣呢。」我說話的聲音很大,想逗他開開心。


「你也氣我,沒等你大嫂進門,我就得氣死了。」他的聲音很低。


我也收住自己,拽他到牆角,說:「你別急,你看看老趙頭能不能做通你兒女們的工作?」


我知道老趙頭是他的表姐夫,平時他家有大事小情,都得把老趙請去。


「就怕請他不來呀,有誰願意管這等閒事。」他的臉色馬上黯淡下來,熱切的神情消失了。


「我去請,這些你就不用擔心了。」我鼓勵他不要灰心。


半個月過去了,正趕上無旦。這個節日正是農閒時候,一般情況下,兒女們都要到父母身旁慶賀新一年的到來。



這天早晨,我去找老趙頭,還沒走到他家,就望見老趙頭揣著手頭也不回的躲開了。我喊住了他。


他扭著頭,身子沒有動,看見我也不答話。等我氣吁吁地跑到他面前,他問:「是不是又要開會了?我可沒臉再去參加什麼評議會了。」他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臉色仿佛也黑了許多。


「我都這麼大年紀了,兒女又不省心,今後我就不想再操別的心了。」老趙頭低下頭,用腳尖碾著一個土疙瘩。想辭去本家道德評議會。


我僵直於他面前,我再也說不出什麼。想想看,我是一個好憑感情做事的人,憑一時衝動,即刻成立了本家道德評議會,出了矛盾就老想評議會,而事情過後便將其擱置一邊,不聞不問。


現在好嘛,又憑著一股熱情,想去做另外什麼新鮮事啦。面對著這位老人,曾經那樣支持過我,主動到老楊家賠禮,積極化解矛盾。而我又做什麼去了?為什麼不去看看他老人家呢?


我有何顏面去解釋,去再次求他?我體會到了尷尬的滋味兒。


老趙頭抬起頭,臉上現出些許笑容,可仍然掩飾不住傷心的表情。


「大叔,我沒有去看望您,我知錯了。」


我訥訥地說著,目光緊盯地面,不知道下句該說什麼。


老趙頭寬容地笑笑,他突然問我:「你是不是為陳廣富的事情找我?陳廣富他們家的事情不好管,他的兒女們不講理。」


「可是,陳廣富找老伴兒是對的。」我小聲地說。


「我支持他找老伴兒,人到老了就得有個老伴兒。」老趙頭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今天,陳廣富的兒女們又都來了,他盼著我們去。」我試探著說。


老趙頭凝視著我,沒有說什麼。


這時,我聽見他喘氣的聲音像拉風匣,一定是感冒了。「您應該上衛生所,趕快去吧!」


「經常這樣。」他輕輕地回答我。


我們又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彼此無語。最後還是他先打破沉悶的局面:「這樣吧,我先去吧,也許我會碰一鼻子灰。」說完,他揣著手,頭仍然低著,越過自家門口,向村前那邊走去。


望著位瘦小老人漸漸遠去的背影,我竟然呆鵝似地立在那兒,不知何時往村裡走的。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老趙頭在村部找到我。「不行啊,他的兒女們遠遠望見我來了,就把大門關上了,我怎麼敲門也不給開。」


「那陳廣富呢?「我問。


「他在前院打牌,我後來找到他,他說我管不了他家的事,我說我管不了,但我可以幫你想想辦法,他們不讓你找老伴,你就存心磨他們。」


「陳廣富答應了嗎?」


「沒有,他說他不忍心。我想你再找他談一談,我出的這道兒是最靈的。」


看著無紀律趙頭信心十足的精神,我點點頭。


他耐人尋味地微笑著,臨走前還叮囑我,他出的道是很靈驗的。


事隔一天早晨,陳廣富在他家的後門又堵住我,開口就問:「我有沒有再婚的權利?」


「沒有。」我眼睛看著別處心不在焉地說。


「你怎麼這麼說話?」他爆跳起來,嘴裡噴著氣,再喝多一點兒,他都能把我揍扁了。


「你怎麼養了這麼多的孩子?」我也裝作喝酒了,也跳起來,用手指著他,大喊。


「別人不理解行,難道你當書記的還不說句公道話。」他突然蹲下去,用手後住那張布滿皺紋的臉。


我也蹲下來,一副很頑皮的樣子,從他的指縫間窺視他。


「大哥你真行啊,磨起我來真有你的。」


「我心裡煩得很,一肚子的苦水向誰說?」他慢慢地抬起頭來,像微笑,像低泣,又像嘆息。



「找你的兒女,你能養育他們,你就應該有權管住他們。」我一步一步逼住他。

「他們不像你,他們沒文化,也不懂人情大理,一幫混蛋。「他終於罵出口了。

「你管他們要錢,要餃子吃,要酒喝,天天要。「我也終於搬出了老趙頭的絕招。


「不忍心呢,你和我表姐夫一樣狠。「他仍然護著他的兒女們。


「你既然說這樣的話,我就不管了!你家的事情與我有什麼關係?」我站起來跺一跺腳,我是真假戲都會做的。


「是啊,是啊,我家的事跟你沒有關係,好吧,好……」他終於不再糾纏我了,喃喃低語著,臉上除了疲倦之外,已沒有了憂傷。


他雙手扶住膝蓋,慢慢地站起來,腰還沒有完全直起來,躬著身子一步步地信家走去。


我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動,驚異地呆望著他。當時我內心掙扎得厲害,我的意念要掙脫自己再把他打回來,向他說說同情之類的小話,我沒有去,一動也不動,我似乎感覺到了他會按照我的意思去做。


大概過一周,一天早晨,陳廣富的大女兒哭著找到我。


我心裡一陳驚喜,他臉上又不能表現出來。


「饒了我們吧,這還怎麼得了,象得了邪病,我爸三天兩頭就要吃餃子,這也行,我們給他包;他還要酒,也行,也給他買,可是一喝就醉,醉了就罵人,摔盤子。現在還管我們要錢,總要錢。一有錢就到小店裡打麻鈄,一玩就輸。以前他還幫我們做點農活,現在不是了。一干就走樣,連燒火都不會了,一燒火就把飯燒糊了。這哪是以前的咱爸呀。原先是勤勞樸實,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行了,行了,他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吧!「她一面說一面抹眼淚。


我把頭轉外窗外,背對著她。我差一點樂出聲來,但還是忍住了。


「請你把我大姑父請來吧,讓他給我爸張羅那個事兒,我們兒女都沒意見。「她也把頭扭向一邊,抹一把眼淚。


「哪個大姑父?「我故意問。


「說是那位愛管閒事的老趙頭。」她突然止住哭,話里夾雜著幾十分厭惡。


「我們村裡可以找,可你們必須去找,那老頭兒不是誰找都行的。」我還是逼她們去找。


「是啊,是啊,我們不單單是找一找就行了,重要的還得向老人家賠禮她無奈地說。


「那就這樣吧。「我站起來,想馬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老趙頭。


「你們村裡一定要先找,謝謝你們了。」她的態度非常誠懇。


「不用謝,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我也挺客氣。


春節臨近,那天正是農曆臘月二十。


陳廣富大哥笑咪咪地走進我的辦公室,喊道:「四兄弟,今天你新大嫂要來了,你一定要去!到我家喝喜酒。」


「什麼好酒?」我忍不住問。


「你是大嫂親手釀的米酒。」他用手比划著一個大罈子狀。


「新大嫂還沒進門就把酒釀出來了,你真有男人魅力哪!」我嘿嘿地一笑。


「哪裡,今天只是搞個儀式,其實你大嫂頭十天就來了。」他竟然臉也不紅地說出來。


「我先個座談會,把十位本家道德評議成員找上來。一年到頭,他們做了大量的工作,大家嘮一嘮。還有老趙頭,我想讓他先在會上發言,他同意了,他還要講講是怎樣當你們紅娘的呢!」我站起來握住他的手,有意向外送他。


我知道,我已經請我表姐夫了,你倆一定要早一點兒去。「他抓住我的手不放。


「好,好,一定。「我也緊緊地握著,從他手的溫度,我已感受到他有多麼地幸福。



送走了陳廣富,我站在村部的院子裡,聽到值班廣播里喊通知,他拉著長音一遍遍地喊。他,就象古裝戲裡擊鼓之後喊升堂的那位,聲音洪亮而悠長。

而我,坐在轉椅上,靜靜地等候那十位前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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