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濱:在那蜜棗惹人的地方

2020-08-02     國畫家

原標題:江海濱:在那蜜棗惹人的地方

在那蜜棗惹人的地方

文/江海濱

水東,挺土的名字,像個不太帥又挺可人的鄉村小伙。叫水東的其實挺多的,不論人名還是地名,想必全國叫「水東」的地名人名起碼得有上多萬。可是,我說的是皖南宣城一隅別致袖珍的小鎮。

「水東林靄接長堤,屋宇粼粼比戶棲。

千家村井春啼鳥,津里人煙午唱雞。」

清朝詩人馬開文在《水東漫興》詩中描述水東老街曾經的繁華,而今卻如此清靜,只有一些舊店招提示我們這裡曾擁有的煙火喧囂。水東古鎮始建於隋唐時代,因位於水陽江東岸而得名,明清時期,水東鎮因水陽江這條「黃金水道」而成為鼎盛的商埠碼頭,有「小南京」之稱。古鎮老街區主要由上街頭、下街頭、正街、橫街、當鋪街、網子街、沈家巷等街巷縱橫交錯,形成連環街市。現存古建築主要有十八踏、五道古井、「大夫第」、「烏龍院」、「水龍會」、「汪同髮油坊」、「慶昌仁當鋪」等。水東古鎮有一個奇怪現象,雖然歷史悠久,卻沒有原居民,大都是湖北移民。這裡面隱藏著一段悲慘歷史,早在清咸豐年間,太平軍與清軍在這一帶經過長達近十年的殘酷拉鋸戰,百姓在戰亂中存活下來不到百分之一,戰後,又流行大疫,原居民幾乎滅絕,偌大一個古鎮,成了「十室十空」。戰後的曾國藩對這塊富足之地因兵禍而毀心存痛疚,便將兵團里一部分從湖北招募的兵丁解甲在水東一帶定居,因此地物產豐富,解甲在水東的兵丁又將湖北英山的族人召引而來,逐漸,湖北移民成了水東古鎮的主要居民。至今這一帶仍保留了湖北語言,成為皖南地區獨特的語系。

我最青睞的是水東蜜棗,也是華東地區普遍了解和偏愛水東之所在。或許我天生嗜好甜食,蜜棗是除了過年以外平常也從不怠慢的甜品點心,估計從生下來到今天吃了不下三五擔蜜棗,但到底有多少是水東本土的蜜棗也就不便追溯了,不論新疆還是山東在我口裡都是差不多味道,去年在泰安和安慶好像也見過蜜棗,與水東蜜棗長得差不多也就沒捎帶,一直都不知道棗莊是不是全國最盛名的蜜棗之鄉,反正沒吃過那邊的棗,就像老婆餅夫妻肺片魚香茄子都未必含有老婆夫妻和魚一樣,也就對棗莊的棗沒過多指望。寓居在敬亭山麓青龍灣畔,水東其實離我不遠。一次從中國宣紙故里返回途中見到「中國歷史文化名鎮」的廣告牌,回眸這不大不小的水東暮色街市,還未及讓我感覺到小鎮的顏值風味,車子便將它甩在後視鏡中。後來在彈指間路邊路牌「水東」,便知曉這裡是久違的蜜棗之鄉……既然它是名鎮,定會有獨有特色之處,光蜜棗一樣是匹配不了歷史文化這樣厚重分量的品味,如此想來,便有了親自尋訪水東的念頭。於是,就在一個晚秋的時節,我來到了久違的水東。

水東不算大,有條類似各地特色小鎮一樣的街市。那種八九十年代的氣味,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吃攤點心店熱騰騰的餛飩,烤鴨水果攤烘焙乾炒門面,洋溢歲月的痕跡和味道;修表刻章的,商城乾貨菜市日雜琳琅滿目……衝著水東蜜棗和板栗,不管三七二十一,遇見一家便捎帶點再說,然後安心地逛。在一排個體戶門面前發現了「沈鵬」,原來是路口水泥墩上刻有沈先生題署的【水】【東】【老】【街】四個字,一貫奇崛老辣的生趣,不是蜜棗味而是山核桃味兒,在這不起眼的地方能擁有沈鵬題字終歸是難得的,想來總有不俗之處讓沈鵬動了心,不然花錢他也不一定願意輕易出手吧? 不遠的寧東禪寺是舒同字樣匾額,門聯是「皖南一叢林,寧東千古剎」,同樣是好多地方出現的狀況,上下聯張掛反了,我就按照反了的聯文讀,覺著可能如此歪打正著,更突出古剎吧?!亦然劉炳森標誌性字模,反正製作成字模不俗也熟,還是大門上地方文化人隨性自由體對聯看了更可人。【庚子歲初再次來到這裡,寺名改為華文行楷「寧東古寺」,門聯上下聯調換,不過請南京棲霞古寺住持隆相法師題署,不過疫情期間告示大家不對外開放】走近寧東院內,不大但很深邃,經幡處處,佛書疊疊,觀音殿也是無數寺院最莊嚴之處,看來這是一座有些淵源的人文重鎮,尤其大天井正堂竟然有幾株百千年滄桑銀杏古槐屹立高聳,蒼遒峭拔,仿佛菩薩塑像令人親近又敬畏。在這裡,人自然覺得渺小了,什麼念頭自然也淡然了。

辭別寧東禪寺晃到水東老街。街口由范瓦夏題皖南皮影戲文化中心,不俗,玻璃門鎖著。對面有木梳專賣店,鋪里有幾位遊客在悉心諮詢遴選木梳,不同材質造型花色,山核桃木最好,說是近年來原材料越來越少,可能是街口頭一家市口好價格比老街里的每把貴十塊,父子店家傳手藝有純手工也有機器流水,區分高低是手感、色質以及刻制款識手跡的水平。路過老街幼兒園一溜煙兒竄出萌萌噠的男女娃,下意識讓開,三五幼師引導他們陸續排隊走出。石板路隱隱泛光,兩旁築木結構老房子仿佛深切的老人述說著曾經滄海,隱約也有油漆標語讓人陷入回憶錄里去。偶有貓懶懶地墩在門檻上,雨絲拂塵,絲毫不能驚動它的散逸和安然,不時也有狗兒從身邊衝過。漫步老街猶如穿越全鏡頭恍惚,歲月定格。老屋裡的老人坐在竹椅上每每瀏覽眼前的匆匆過客與時光流淌……

我關注不同店鋪的招牌和門聯,不同手筆有不同的溫度和情愫。「老何洋鐵鋪」是魏碑,看起來古拙厚朴,「長江縫紉店」為舒同書古式木匾,與解放前的景象不違和,實時運營的縫紉店類似義烏、常熟那樣的製衣廠,有幾十位操作工忙著製作羽絨服,場景很紅火看似趕訂單,特意拍了女工縫紉現場,她們不介意也不在意,各忙各的,淡定繁忙的情境反而讓我不好意思逗留過久了。「水東奇石文化陳列館」、「根藝奇石館」大凡最普遍的華文行楷,與任政老生前筆墨因緣際並題贈「淡泊明志」,看他真跡和字模天壤之別,尤其市場繁榮和廣告傳媒業蓬勃發展以來,往往製作成字模後的名家書法諸如舒同啟功任政劉炳森等反而降低了他們本身書法的品味和特質,普天之下隨處可見他們的館閣形式的字模覺得審美疲勞,可是我也清楚任政真正的每一幀手跡真不是這樣這樣的,同時近來網絡上對各地街面上統一化招牌動作也被網友們紛紛吐槽,與別國店招和街容對比委實相形見絀,藝術審美和社會生活能無縫連結才是恰到好處的,大眾眼光與小眾審美能不能契合也是城建市容與環境藝術美學的時代新課題。

「水東百貨公司棉布商店」當是民間藝人用黑漆手書,淳樸可人,無刻意的技法布局卻讓人感動,如地方紅白喜事時請地方文化人書寫的請帖禮單門對那樣,怎麼看怎麼親切自然;「十八踏老柯理髮」是用現代排筆白漆塗鴉形式表現,很時尚,如若電影海報諜戰片名爽快銳氣,可惜再來的時候這些都被清洗去了,不知是否我寫的文字讓他們身邊人看見轉告店主,更換了容顏,如若如此我也會失落良久的,畢竟我還是希望那些存載生命活力和煙火塵埃的痕跡能與主人一起相依相守,予人有溫度地感動和回憶。「吳記棗木梳」位於老街中段,我就在這挑了木梳木被,主人黃英明堅持純手工製作,央視《希望英語》欄目組孫迅、Tony一行在他家做了現場採訪,他將留影製成鏡框掛牆上,還有中國旅遊出版社記者暨香港中國旅行社客戶經理黃松輝的名片夾在框里,都是不用多費口舌的好招牌。孫迅就是那個「走遍中國」「舌尖上的中國」「鄉愁味道」等實時火熱欄目的外景主持人,娃娃臉特會吃,想來大夥都熟透了她,聽她繪聲繪色描述的祖國各地美食,即使不是你的菜你都會覺著味道絕不一般,她滴溜溜的眼珠和伶牙俐齒總會讓你信服她的胃口就是你的味口……

老街最文化最厚重的算是吳雪題的「皖南民俗博物館」,走進去沒人,沒過多久照看館院的中年婦人從附近浣洗回來,與其聊及點滴也沒要門票了,我隨意拍照看看,不過上樓觀摩得五元一次,也就沒再登樓俯瞰了,樓下就夠我領略了,還要趕時間。堂柱懸「居士仁心到魚鳥,古人名教自詩書」聯墨,古色古香,竟出自曼生壺主人陳鴻壽,此人在紫砂壺界可謂「紫玉金砂」,比顧景舟高遠得多,書畫界關注度少,他的筆墨功底比起董其昌鄧石如翁同和們毫不遜色,甚至有些格調也不低於王鐸王文治品味。「酒憑西漢文章下,詩在南樓煙雨中」出自晚清民國時黃自元手筆,有氣度是唐楷路數,亦如華士奎唐駝,個性特色不夠,不過黃自元可能是翰林狀元舉人之類名流,當時他還是很知名書家,與當今歐體廣泛受到大眾初學者熱衷一樣罷。「嫩白半甌嘗日鑄,硬黃一卷學蘭亭」楹聯是鄧石如手書,懷寧人,臨過他的隸書,很豪邁雄健,這裡的匾聯卻是完白山人少見的楷書風貌,與翁同和譚延闓不相上下。還有署名范登保侶梅寫的「行仁義事存忠孝心」下聯,還是明清民國一脈相承的那種科舉狀元榜眼探花書風,正規典範,可惜沒找到上聯了。「靜坐焚香盤膝坐,長廊看畫散衣行。」「出於林則徐,字如其人,端嚴肅穆,其後裔凌青先生曾饋贈「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條幅,雖楷不匠,略近孫文,在世的話也有一百好幾了,凌老擔任過駐印度特使和四任安理會輪值主席,耄耋長者寫字都有歲月熔鑄的質地蘊涵在筆墨心田,不經意間你能品嚼其中的骨感和柔韌,這一切都不是書家技法和藝術理論所能囊括解讀與造就成全的。「繭紙靜臨新獲帖,異書多讀勝加餐。」楹聯出自譚延闓,意外的是,不明白第一次見到的是落款為【譚延凱】,莫非譚延闓自身也用譚延凱還是別人仿製而沒注意具體細節所致?譚延闓書法也是正統顏真卿的個人延申,有東方朔畫贊和麻姑仙壇記氣度,典型的《文匯報》報頭就是他的筆墨,是不是很耐看,唐楷寫到老譚這個程度還不覺得厭倦真的奇葩,怎麼看這四平八穩的報頭就是好看,唐楷能寫出濃濃卷氣的恐怕也只有譚延闓。難怪網上八卦他當年還拒絕過宋美齡,不然老蔣沒有宋美人助臂恐怕很難當上委員長,說不定老譚與宋美齡天作之合或許可以改寫歷史和未來……

從正堂過一個廊道門遠遠就看見靜謐的院落,門額上有谷向陽先生所題「雅風」兩字,谷老是北大教授,不是專業書家那麼講究,不過作為學者寫出來就不一樣了,先生也曾饋贈聯墨。進內院有幾間小屋,布置些許古舊家具,有間屋裡掛著「共產黨是火車頭 魯迅名言 一九七三年茀之學書」小橫幅鏡框,字體略有郭沫若建構及雷正民隨意,不知道是不是浙美老藝術家吳茀之教授,如若是的那就是如今潘天壽助教朱穎人老恩師,記得忘年朱老寄贈名片上印有「吳茀之藝術研究會名譽會長」,吳茀之除了師法吳昌碩任伯年花鳥外他的書法單獨提出來也是出彩的。「一片閒雲萬里心」是博物館內廊道春聯,雅逸通禪,正堂懸有近似趙之謙風的「澤被群黎」匾,有年頭有格調,字跡猶如包漿附著。博物館婦人見我意猶未盡,特意告訴我說對麵皮影戲馬上有演出,以為有專業劇團演員來老街慰問演出正好盡興,說那好啊。走近皮影戲舞台,其實也就是一棟老祠堂,堂前進門擺放七八排長條板凳,可是一個人都沒有。我一個人在裡邊東瞅瞅西瞅瞅,除了堂中有個小型電影銀幕,幕緯乳白如紗卻不透明,猜猜這就是戲台,可人呢?這算是馬上麼?沒有演員也沒有遊客。就依憑博物館人的一句馬上我傻傻地等,無聊中跑到銀幕後面探個究竟,一位老漢斜靠牆板休憩,一旁是一位老嫗忙著侍弄道具,桌上都是那種皮影角色們——一超薄塑料人,就倆還要每天定時排演皮影戲。儘管就我一個人他們還是照常開演,小收錄機配聲出奇得大,伴隨音響音效上演的是《豬八戒背媳婦》,好像背著背著就成了豬八戒背孫悟空,唱腔一字不懂,仿佛亞妮追隨的左權縣那十一個沒眼人,又如秦腔的厚朴粗獷。為了不讓倆老掃興我還真勉為其難地認真觀看,選正中央位置起坐游移,拍些曲幕和他們的剪影還是靜靜地離開,地方韻味鄉土氣息的戲腔久久追隨……

老街的梅氏祠堂看起來像倪進功的字,印象中他早年擔任廣德縣長書記和市政協秘書長,見過面也贈過沈鵬題署的書法集,看到這匾還是感到意外,隱約有張裕釗的書風。來到環村水溪邊見到篆書碑石——十八踏硐御井,正好有位五十多歲專業攝影師在此拍照,我也按照他的選取視角採擷有典故的景致,一看就是清時留下的源泉,井旁是一條貫穿老街的水渠,村民們不時就來此浣洗,溪水見底。據傳明朝崇禎皇帝曾來此遊玩過,故其下榻的下街頭又名「崇禎街」。正街、橫街、當鋪街三條主街道的交匯處,有一臨街兩層木質門樓,門樓外便是水東老街「十八踏」,「十八踏」因十八級台階而得名,這裡也是通往水陽江碼頭的必經之路。相傳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訪時曾駕臨老街,走過十八級台階來到這口井邊,見井水清冽甘甜龍心大悅,賜名「十八踏御井」,又名「一道井」,因老街四百米長的正街西側,均布著五道井,此處為首道,故稱「一道井」。井邊屹立著兩隻石獅護衛著,兩隻石獅都是母獅,因為水東是棗鄉,來井取水大都是年輕貌美的棗姑,怕公獅在此會走神犯規。井水清澈甘冽,終年不涸,從水溪流經街外小河再匯入水陽江,電影《劍歸》《梅姐》《郵緣》和電視劇《太白仙蹤》《棗姑》等都在此實景拍攝。「滿園春關不住,大地歌喚彩雲」,這是走過路過遇見的一間老屋的春聯,美,好多專業美術出版社出版的多年春聯也沒有如此清新脫俗的聯墨了,是當地一位中學老師所書,自然老練;「萬象喜回春守信,一元欣復始司晨」也是一戶尋常人家春聯,竟然有國展檔位,文字筆墨酷似原中國書法院副院長李勝洪的味道,不簡單,沒想到這水東老街的百姓春聯如此多嬌。

水東古鎮在選址時,風水師通過地下水源水質來確定居民生產生活用水的源頭位置,水東鎮共建有五道井,分布在各街主要出入口,十八踏是老街五道石井第一道,自十八踏沿后街依次排列,每道井相距五十餘米,一座石拱小橋劃分用水類別:橋上飲用,橋下盥洗。井旁的這座古建築,叫「司泰和飯店」,據說老闆司泰和最早只是在橫街、正街和當鋪街的交匯處建了個臨街商鋪,供來往渡口的人歇腳、喝茶、吃飯。後來,隨著生意不斷擴大,續建了第二進、第三進,依地勢而建,臨街是一層,二進是兩層,三進是三層。能容納近200人住宿,可以想像當年客商往來的場景是多麼繁榮。老街南面還有一個保存完好的天主教堂,是僅次於上海佘山天主教堂的華東第二大教堂。但佘山教堂歷史要比水東教堂遲45年,水東天主教堂在東南亞具有很高的知名度。此教堂建於清同治九年(1870),為法國傳教士金式玉所修建,教堂十字架方尖塔下邊有段文字:「在有仇恨的地方,讓我播種仁愛;在有傷害的地方,讓我播種寬恕;在有猜疑的地方,讓我播種信任;在有絕望的地方,讓我播種希望;在有黑暗的地方,讓我播種光明;在有悲傷的地方,讓我播種喜悅。」

從老街輾轉出來便是新舊匯合的新街,不長不短的馬路很寬很寬,預計三四輛中巴可以同行。路旁發現亞明題署的「不厭」「閒雲」庭院門額,颯是好看,想來這裡主人一定是有些藝術背景的書香門第,不好意思推敲探訪,留待下次特意走訪切磋吧。更令我心儀的是行道古柏得有二三十年代秀了,難得,這種松柏不是那種大樹參天的白楊白樺,也不是當年老蔣為討得美齡生歡喜心,特意在南京城全城植入的法國梧桐,前些年據說梧桐樹飛絮有影響城建環保部門擬砍去梧桐,但被不少南京市民所阻止,如今看來梧桐雖然是老蔣一紙令下為取悅美人而為,但也陪伴了老南京人的旅途成長,那份本能自然的超越意識形態的生命情愫終歸難卻,他們還是想把自己生命記憶的根留住吧?梧桐如蓋茂盛蒼鬱,總是負載歷史和人文的沉重滄桑,也難免在晚秋時節花飛絮,過敏者覺不堪。而水東的松柏枝椏如若黃山迎客送客松一樣,向四周延伸而豁達寬闊,這和一些知名城市培植美化的行道樹不同,要麼如放大的盆景要麼枝椏唐突,要麼與城市人文史跡特質難以和諧般配,這也是水東新老街給我的不一樣的感知。

離開新老街便在十字路口遠遠看見紅石牌坊,上面赫然題寫著「碧雲龍泉洞」五個行書字,直觀分明就是吳昌碩手筆,修長厚古,與王個簃、諸涵一個模子,左看右看就是看不清落款署名,這樣的題字如若是在世書家所題的話那是相當厲害,可是真找不到誰更接近如此風味的大家了,估計還是前賢而為。據計程車司機說原來是賴少其題署,可是浙江老闆來經營後更換了現在的題字。龍泉洞位於水東古鎮八里開外,又稱窯頭洞,系灰岩溶洞,形成於3億年前,是喀斯特地貌罕見的呈腔體結構的完整溶洞板塊,早在七百年前就有攬勝者至此,與廣德太極洞齊名。洞內常溫18度,冬暖夏涼。1978年開發以來,這座地下宮殿已為遊人所矚目。洞內盤旋曲折,壯麗非凡,鍾乳、石筍、石柱比比皆是。怪石高台,形象多變,栩栩如生。洞內有七個大廳,最大的達千餘平方米,小的也有二、三百平方米。洞壁有南宋至清乾隆年間古人之題詩二十多處。

從上海水東人微博得悉洞名原名是【碧山龍泉洞】改成了「碧雲龍泉洞」,老水東人外出回歸感到不解。原來,這裡常有上海遊客,說是上海人罵人話里有一句叫「癟三」,上海人的普通話又不太好,出門前人家問你到哪玩?答「去碧山」,人家誤為:「啥個地方?癟三?」出去玩的人說 「你才癟三!」你看,打起來了不是?所以宣城人就將碧山改成「碧雲」了。當地人與時俱進,為了人家不打架,不得已將山名改沒了。寫本文,是在讀到宋人李覯(一00九----一0五九)的一首詩《鄉思》,裡面提到了碧山,使我想起了前年重遊故地時遇到的這件事。原詩現抄錄如下——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

字面上將山隱到雲的後面去了,也幾乎說解釋的嚴絲合縫。你想,如果 下午碧山有了雲,從上海看上去(假設能看到見),不就是「碧山還被暮雲遮」嗎?當然,這座山在當地還叫碧山,你遠看是雲,我近看還是山,因為當年洞口的老 名字還在,還是碧山龍泉洞。碧山是綠色的,有誰見過綠色的雲呢?

八里路雲山之外,走去是不現實的,於是租了小車進入龍泉洞。進入景區,直入洞門,見洞門有張愷帆1981年7月1日題書的【碧山龍泉洞】,也是獨特的愷帆書法。看到前邊有個年青旅遊團進洞,也就遠距離跟隨,畢竟有導遊解讀,畢竟陰深深溶洞。沒想稍不留神,就只能隱約聽到人聲感覺卻很遠了。洞裡路全是石鑿很窄最多兩人擠過,不過很高曠深閎,也有彩色燈光打照在四周石壁,時或有文字名牌和詩詞石刻,也就微微發散思維減少一個人穿越億年山洞的徹涼與驚恐。洞壁有南宋開慶元年(1259年)徐士鴻題詩曰:

「層層怪石几千年,曲折幽通趣自然。

應有神龍騰雲變,一逢春到滿人間」。

如清順治六年進士施閏章題兩首詩於壁上:

「列炬尋幽壑,傾崖礙洞門。

路紆深不辨,石險滑難捫。

隱見龍蛇洞,高低阡陌存。

寄言劉子驥,休更覓桃源。」

「險竇寒雲暗未開,層岩絕壁少蒼苔。

春深日日生雷雨,不許秦人入洞來。」

施閏章是宣城本土詩人,而他自然為宛陵留下不少精美的詩詞,而其書法時號「宣城體」還是知之甚少。明代萬曆末年(1619)有位署名「拓山居士」的游者,

在洞壁題留了這樣一首七律:

「攜友尋芳到碧山,披襟落帽洞中問。

石梯高步銀河漢,丹穴深游碧流宕。

燭映赤壁紅霞岡,煙籠翠壑白雲環。

回頭迷久來時路,始信仙家別有天。」

清楊廣文題石:

「十里碧洞龍雲飛,三遊仙宮莫忘歸。

人間自然勝天堂,神煙悠悠白岩吹。」

不是有詩詞相伴那洞裡時光是非常漫長的,不信你什麼時候一個人進入試試,關鍵是一人在那樣的境地難免不讓你胡思亂想了,也就看個人的心理素質和膽略考驗了,其實也就是進行一場多元的自導自演自解的科幻驚悚生命情感劇,所有感受只有自己心裡清楚。終於出洞,仿佛如隔三秋。景區內還有施閏章紀念館和夢聊齋,想來施閏章與施耐庵有種種情結。龍泉潭 的水是活水,不斷有山泉汩汩涌下,潭其實也只是池子,不過在詩意語境里「潭」比「池」更出色,除了鵝池。龍泉山莊,不小,主要是供員工旅客休憩食宿之需。還有中國棗鄉博物館,好像還有吳冠中的水墨在浮動影像櫥窗展示,不知是否早年吳冠中來過水東寫生所留,儘管對吳冠中先生有前提的「筆墨等於零」很不認可,但對於他的為人為藝的虔誠和淡泊、激情和勇猛還是嘆服的,對於他注重形式尤其江南水鄉的線條表現,那些老屋,飛燕,柳條,輕舟,廊橋,石埠……都讓人感動真情流露和空靈寫意,當然他依舊沒有放棄他本色的民族筆墨。

上海來的幾輛旅遊大客也要陸續動身返回了,沒有便車,依然喚回來時租車。司機或可感到一回生兩回熟,主動與我拉開話茬。關於水東,關於蜜棗,言及本土土質適宜廣泛培植棗樹,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片山林棗樹,有的房前屋後都是。我聽了心裡痒痒,如若生在此,那麼蜜棗不就是我隨心所欲的家常便飯嗎?天天吃青棗紅棗蜜棗,不同吃法多過癮,如同海邊海鮮淮南豆腐宴,不過我痛風,還是算了,蜜棗總歸與我不會吃厭吧?……

正在我想得美時,司機話題又拐彎到正要路過的普寧禪寺,於是就認真聽他講述這個香火很旺的老寺廟。

普寧禪寺又名雙馬寺,當地人稱「紅廟」,因牆被刷成紅色之故。始建於東漢204年,因此寺最早的殿宇為祠山殿,門前有紅、白兩匹馬及馬夫,已歷經1800年之久,是宣城市最早的寺院。現在的建築基本是明嘉靖和清咸豐間遺留下來的,因為廟小,不被看重,這也許是存在至今的原因吧,待宗平法師到此20餘年的多方募化,廣結善緣,才有今天廟貌。還特供奉了一座12米高的漢白玉雕刻露天觀音像,日夜監護著一方平安。

現在寺院老住持往生,來了位年輕的女和尚,據說不過四十左右。司機特意告知這位女住持很惠能的,她家也就在市區,家境底子不一般,她老爸還是什麼行業實業家,對外言及誰如若能勸她女兒回到世俗家庭他身邊,承諾以十萬回報答謝。我正要回應司機話題是不是女住持有怎樣不堪過往或家庭變故……司機馬上又說這個女子沒有經歷什麼坎坷創傷之類,或許世上真會有一些人本來就與禪佛有緣,或許她有不凡的超前預見與靈性,讓她甘心情願走出塵外尋求她嚮往的東西。 我猜想她是一個不一樣的人,不過意念中的塵外與現實中的入世究竟又有怎樣的區別呢?邊聽邊想,司機突然頓悟一般說就是這裡,原來普寧禪寺到了,他便停下帶我一道進入參觀。可能是禮拜六,沒有人,女住持也不在家。寺廟總體都是深棕紅,格局像西方的教堂,寺名上有屋檐頂嵌入字匾「容大千界」。有黃紅絲帶的經幡披在一些柏杉上,走進後院,漢白玉觀世音像聳立面前,我從不同視角為觀音造像。是美,仰觀果然儀態萬方,莊嚴慈悲,顏值氣質不是一般人可以媲美,一手握著青花瓷瓶一手用柳條向塵世人間潑灑甘露的樣子,才是無法形容的美。今春特意順便又來看看這不同尋常的古寺和它的女住持師傅,可惜又山門禁閉,鐵門上貼著告示,緣來是疫情期間寺院不對外,儘管計程車司機與師傅也很熟,但與侍工招呼也不好打擾駐守靜修的師傅,看來拜見塵外的仙女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好奇的是究竟怎樣的女子能如是度己度人,是不是也是觀音大士的人間化身呢?

曾經的隨軍記者、近代詩人戈壁舟在《故鄉》里寫道:現在我才明白,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你;過去的厭惡,正是太過於愛你……對我而言,他鄉水東,一個滿是湖北方言的水東,也似我那千里之外的故鄉。那一刻離開水東老街時,我思量著下次來這裡又是哪一天。

撐著晚霞燦爛,返程。水東慢慢遠去,這裡的點點滴滴還在心海縈繞,但願所有來過和將來水東的人都會感受到「不負如來不負卿」,品味比蜜棗更惹人割捨不下的千千闕歌……

江海濱於徽州新安藝舫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EON_u3MBd8y1i3sJS_fP.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