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陳寅恪先生
劉宜慶
傅斯年對陳哲三說:「陳寅恪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胡適在1937年2月22日的日記中稱:「寅恪治史學,當然是今日最淵博、最有識見、最能用材料的人。」
1926年7月7日,陳寅恪到北京。吳宓接到電話後,乘坐人力車進城。當晚,兩位好友在新賓旅館談清華種種情形。第二天,在吳宓的陪同和引介下,到清華國學研究院報到。1926年秋天的新學期,風雲際會,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陳寅恪聚齊。他們共同譜寫了中國高等教育史上一段佳話。四大導師共同執教清華國學研究院,因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沉昆明湖,只有短短的一個學年,但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直到今日,人們談起清華四大導師,仍翹首投向歷史深處深情的一瞥,無限神往,又無比惆悵。蓋因風流消散,已成廣陵絕響。
陳寅恪先生是公認的「教授中的教授」,學問和人格成為20世紀的一座文化高峰,難以逾越。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學者嚴謹,淵博,但陳先生還有幽默風趣的一面。
陳寅恪與夫人唐篔和三個女兒在香港合影。
王國維的女兒王東明在《王國維家事》一書中,記錄了一則大齡青年陳寅恪寄居趙元任楊步偉夫婦家的一則逸聞趣事。
某日,楊步偉家中高朋滿座,楊步偉很神秘地說:「今天要講一個故事給大家聽,可是聽完了不許笑啊。」幾天前,天氣炎熱,陳寅恪回來後,連聲說道「好熱」。楊步偉看到陳寅恪大汗淋漓,於是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冰開水,倒了一杯請陳寅恪喝。他喝得挺過癮,見到裝水的瓶子,覺得既清潔又方便,就問楊步偉,瓶子是哪裡來的,楊步偉說是酒瓶。第二天,陳寅恪交代聽差去買兩瓶高級酒,倒掉好酒,洗乾淨瓶子,送給楊步偉裝冰水。楊步偉講完這個故事,樂得前仰後合,大家都捧腹大笑,「而陳先生在一旁悠然自若地微笑不語」。
陳寅恪初任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就給研究生們送了一副對聯:
南海聖人再傳弟子,
大清皇帝同學少年。
眾人聽了,不禁莞爾,會心一笑。不由得佩服陳師才思敏捷。因為四大導師中的梁啟超是「南海聖人」康有為的弟子,王國維是末代皇帝溥儀的讀書顧問。這則對聯,既有對學生的恭維,又有戲謔。妙處在於會心之間,幽默誕生。
羅家倫
1928年8月,南京國民政府正式接管清華學校,改稱國立清華大學,直轄於教育部。9月,羅家倫受命任國立清華大學校長。羅家倫上任後,先去工字廳拜訪陳寅恪,送上他編輯的《科學與玄學》一書,是張君勱與丁文江的筆戰實錄。陳寅恪看到這書的名字,微微一笑,送羅家倫一副對聯:
不通家法科學玄學,
語無倫次中文西文。
對聯中鑲嵌著「家倫」,羅校長聽罷大笑。陳寅恪說,我再送你一個橫批:儒將風流。陳寅恪解釋道:你在北伐軍中拜少將,此為儒將。你討了個漂亮太太(張維楨),正是風流。在這裡提一句,羅家倫是五四運動的命名者。
羅家倫張維楨結婚照。
這兩則對聯,可見陳寅恪幽默風趣的一面。陳寅恪做對子的習慣還延續到昆明西南聯大。
西南聯大的師生一聽到空襲警報(日寇飛機前來轟炸),就停下課來,老師學生都往山林疏散,往防空洞裡跑——所謂「跑警報」是也。對於跑警報的經歷,陳寅恪也曾寫過一則趣聯:「見機而作,入土為安。」「機」指來空襲的飛機,「入土」指進防空洞或者土溝躲起來。在危險緊急的情況下,不忘幽默。這樣可以看出聯大學者的樂觀——不怕炸。
晚年陳寅恪。
晚年陳寅恪在中山大學執教,著書唯剩頌紅妝,寫了一部《柳如是別傳》,傷心之人別有懷抱,用春秋筆法影射一幫無氣節的文人。陸灝《聽水讀鈔》一書中,有一篇《陳寅恪的「呵呵」》,說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中,不止一次用到「呵呵」二字,很有感慨:「陳寅恪給人的印象是個嚴肅古板的老學究,而在其史學著作中,居然出現『呵呵』字樣,可見他也不乏俏皮風趣。」
有學者撰文指出,《蘇軾文集》中收有數百封尺牘,竟然有47處帶有「呵呵」。蘇軾真是一位樂觀的詩人。陳寅恪這位嚴謹的史家,與之對應。
「呵呵」原本表示開心的笑(擬笑聲),在如今網絡時代,在聊天中無話可說,只有呵呵,演變為略帶嘲諷,甚至貶義。想起腿臏目瞽的陳寅恪的遭遇,無限傷心,往事淒涼,「呵呵」(開心)不起來。對那些迫害陳先生的人,只能「呵呵」(貶義,鄙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