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榆林本是一旺泉

2019-05-16   文學陝軍

我驚詫於造物主的奇思妙想,把榆林城設置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頭枕漠漠黃沙,腳濯片片水田,北國風情和南國色調優美地結合。上帝讓那些文人墨客們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卻只能在博大精深的漢語裡找出「塞上江南」四個大字,來形容它的生動特點。多一字則過,少一字則不足,唯有此恰如其分。

榆林是什麼?具體的榆林,是萬里長城線上的一座百年古城,是明代「九鎮」之一延綏鎮的治所,是農業文明與遊牧文明相對峙的產兒。抽象的榆林,是上帝嵌在沙漠邊緣一顆亮麗的珍珠,是一串用精深的歷史故事所串起的瑪瑙項鍊。

當我置身於榆林城,漫步在那頗具古典韻味的老街之時,當我呼吸著桃花泉水過濾後的清純空氣之時,當我的皮鞋在高高低低的磚巷裡敲出脆亮的聲音之時,我愈發意識到浮光掠影是根本讀不懂榆林的。唯有細嚼慢咽,方能品其三味。

從某種意義上講,後人應該好好地感激榆林城裡那口人稱桃花水的普惠泉。它是榆林城的締造者,一泓明凈清純的泉水,洋溢出一個幾乎能令歷史駐足的悠長故事。

榆林城內「偏北有普惠泉,水由山根湧出,流而成渠,灌溉園圃,郡人食之」。這口叮咚作響的汪汪泉水,激活了北方常見的抗旱樹種榆樹們,澆灌出人煙與村落。於是,這裡有了一個叫「榆樹莊」的名字;於是,在以後烽火歲月中,榆林兩字一直作為最基本的字眼定位於歷史的銀幕上。

清雍正《陝西通志》對榆林城的出現,有這樣的解釋:「榆林府因明榆林衛舊名也,本漢榆溪塞……名因塞置衛,遂取名焉。」它的意思指現在的榆林城,在明為榆林衛,在清為榆林府,乃是起源於漢朝的榆溪塞。因此,按照這樣的推理,現在穿過榆林城北紅石峽、緊傍城西側南流的清水河,也就因之獲「榆溪河」的名稱。許多人認為榆林城、榆溪塞、榆溪河三者的命名,同出一源。然而,仔細辨來,漢朝的榆溪塞和今日的榆林城,從地理位置上來說,風馬牛不相及。

《漢書·韓安國傳》中王恢說:「蒙恬為秦侵胡,辟數千里,以河為境,累石為城,樹榆為塞。」構築戰略防禦設施,為何用榆樹構築體系?榆樹是北方乾旱地區抗旱性較強的樹種,易活,耐旱,極易成林,在冷兵器時代,它設計的障礙使長於騎射、適於在開闊地帶衝鋒陷陣的匈奴優勢頓時瓦解。可以這樣說,榆樹在漢民族守護家園的戰爭中立下卓著的功勳。到了漢代,衛青曾率大軍與匈奴作戰,「按榆溪舊塞,絕梓領,梁北河」(《漢書·衛青傳》)。這裡的「榆溪舊塞」仍是蒙恬率30萬大軍經營出的「樹榆為塞」。後來口耳相傳,又把榆溪塞叫作榆林塞、榆林山。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諸次水」條寫道:「諸次之水東經榆林塞,世又謂之榆林山,即《漢書》所謂榆溪舊塞者也。自溪西去,悉榆柳之藪矣,緣歷沙陵,屆龜茲縣西北,故謂廣長榆也。」榆林塞和今日的榆林城沒有關係,諸次水不能與榆林城西的清水河混為一談。因為《水經注》記諸次水是直接注入黃河的,而清水河則是無定河的一個支流,在《水經注》里別稱「帝原水」。如果以《水經注》「諸次水」條為根據,進而把今日的榆林城與秦漢時代的榆溪塞拉在一起,那十分荒唐!當然「邊烽警榆塞,俠客度桑乾」,自秦蒙恬始,歷西漢衛青,到後來的北魏時期,守邊大軍在河套地區廣種榆樹,榆樹成林、成帶,形成一道綠色屏障,卻也是事實!

榆林城的出現,是漢民族農業文明與北方遊牧文化長期對峙的產兒,是政治與軍事的寵物。長期以來,聚散無定的北方游牧民族時刻覬覦著南方豐富的資源。尤其到了明代朱元璋奪取以蒙古族為核心所建立的元朝後,遠遁荒漠的蒙古貴族野心不死,仍做著昔日舊夢,企圖奪回失去的江山。狼煙突起,烽火正旺,北方傳來陣陣關於戰爭的聲音。一次次疲憊不堪的征戰,換來百姓沉重的災難。於是,明代的統治者又開始在陝北一帶興堡修城,企圖用守株待兔的方式抗禦來自北方的衝擊。因而榆林塞里建立了榆林衛,這口汪汪的泉水成了小小要塞榆林衛的生命保障。

及至明成化年間,延綏鎮巡撫餘子俊上書朝廷,把延綏鎮的治所由綏德遷到榆林衛,同時擴址建城,增兵設防,進一步提高它的政治軍事地位。及防韃靼邊患,明王朝在隋長城舊址上修治長城,形成一條東起山海關、西至嘉峪關的萬里長城時,榆林更有了它的特殊地位,成為北疆的九邊重鎮之一、延綏鎮的指揮中心。它統轄著陝北高原1400多里長城沿線上36座營堡的龐大防禦體系,幾乎承擔了防禦盤踞在河套地區「套寇」的全部任務。

正因為有緣水而居的習慣,榆林塞才有可能發育;正因為它能東依駝峰,西偎榆溪,襟山帶河,虎踞岳南,以其東扼雁並,西衛甘寧,南蔽秦隴,北控內蒙古險阻之地勢,榆林才能成為歷代兵家必控之地。可以這樣認為,沒有這泓普惠泉,那榆林興許要改變它的位置呢!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普惠泉清澈、甘純,釀醋,則醋香於心;沐浴,則體潤肌嫩;飲用,則青春靚麗……於是,榆林城裡的姑娘們個個宛若春天裡盛開的桃花;於是,這一方性靈的泉水,被人們形象地稱之為「桃花水」了。

榆林人也懂得如何包裝這口泉水,賦予它一個神奇而美麗的傳說。相傳,清代康熙皇帝西征蒙古噶爾丹部路過榆林小駐,當地廚師特意為他做了一道地方佳肴。他一口下肚,只覺余香滿口。一碗興致未足,一連吃了三海碗,他方才點頭稱快。菜何名?「清香白玉板,紅嘴綠鸚哥。」康熙回京後,想到榆林名餚,命御膳房做,做來做去,總沒有原來的滋味。其實,它是道豆腐菜,讓廚師和宣傳者們傳得神乎其神。至此,榆林豆腐名揚京師,聲振三秦。於是有人吟得《豆腐詩》一首:

傳得駝城水最佳,皮膚褪盡見精華。

一輪磨上流瓊液,百沸湯中滾雪花。

瓦缶驚來蟾有影,勁道剖破玉無瑕。

各種滋味誰得知,多在萬戶與千家。

榆林人通過豆腐這種道具,這種聞名遐邇的地方特產,把普惠泉「桃花水」的美名一路帶到京城,撒到東西南北……

不僅如此,榆林人專門給普惠泉設計了一個優雅的生存空間,賦予它神靈般的氣息。當我沿著彎彎曲曲的磚巷走到了一座古雅秀麗的樓閣前時,熱情的榆林人告訴我這就是有名的梅花樓,它的下面就是普惠泉的源頭了。梅花樓原為一座寺院的主樓,如今寺毀佛滅,但梅花樓依在,高高聳立,見證著歷史。普惠泉這本身帶有佛學闡釋意味的名字,說明了泉生寺、寺旺泉的關係。泉水仿佛是釋迦牟尼智慧之手點化出的恩潤萬物的聖流,汩汩流淌出的不僅僅是一種滋育人類生存的物質,而是一種深刻的文化。這種文化慷慨大度,給予所有的榆林人。它既是大眾的,又是高雅的;既是文人的,也是布衣的。瞧,這泉水在民間俗稱「龍王泉」,屬於龍王麾下的一個兵;在佛界又雅稱「普惠泉」,有種普澤四海的佛家心懷;而在文人騷客筆下,又來了個「寒泉冬蒸」的雅號。

有詩這樣稱道普惠泉:

駝城十里涌寒泉,冬日雲蒸眾壑前。

烹茗恰如深鼎沸,飲湯真似曲池煎。

縱令夾岸霜飛塞,應訝長波灶吐煙。

一帶縈迴冰不結,溪間濺月碎還圓。

突突作涌的普惠泉,滋育著山莊與農田,演繹出榆林城的故事。它是造物主賜予的厚禮,我們必須永遠善待它。

選自:厚夫《走過陝北》

作家簡介

厚夫,原名梁向陽,現任陝西省作協副主席、延安大學文學院院長、路遙文學館館長。著有《走過陝北》《行走的風景》《心靈的邊際》《當代散文流變研究》《邊緣的批評》等,曾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優秀成果表彰獎、柳青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等多項文學獎項。有作品入選中學語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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