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紛爭」。
無休止的紛爭令人厭倦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它也是這世界充滿勃勃生機的原因。有一些紛爭持續得太久,參與的雙方甚至都忘記了它開始的理由。
|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蘇省科普作家協會成員。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學Fans》《科技日報》等刊物上發表小說、文學評論和科普文章。曾獲2018年全球華語科普優秀獎,多次獲得銀河獎、星雲獎。
凱旋
全文約11800字,預計閱讀時間23分鐘。
一、天外人
我初次見到來自至高天之外的造物,是在誕生後第九個大循環的第十四個次級循環的最後兩刻鐘里。當然,這個數據有可能不夠準確,因為當時我正處於離至高天不遠的低壓區。從永寒之穹外射入的光芒非常耀眼,各種各樣的眩目光照填滿了我敏感的雙眼所能捕捉的每一個光譜波段,讓我無從仔細看清攜帶在前臂腕部的計時發光管的顏色變化。
當然,這不重要。
早一刻,晚一刻,在有些時候或許極為關鍵,但在另一些時候卻無足輕重——比如說,當你被守望大師指定為攔截小隊的督率者,前往天外人可能出現的地點進行守候工作時。雖然所有人都知道,每過十一個次級循環,也就是半個大循環的時間,天外人便會穿透永寒之穹那牢不可破的阻攔,對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發起例行入侵,但沒有任何厄隆族知道、或者有辦法推測出他們確切的入侵時刻或者位置。換言之,一個攔截小隊很可能在埋伏的地點等上整整一個次級循環,卻遲遲看不到任何天外人出現的跡象。而幾刻鐘的誤差更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更何況,就我的直覺來看,至少在那一次,天外人來得很準時。
最先預示著他們將要出現的徵兆,是永寒之穹上方透入的光線開始急劇減少:一個巨大的黑影迅速擴大,就像一頭巨怪般吞噬著那些令我們眼花繚亂的光源。接下來的徵兆則是永寒之穹開裂的聲音,以及急速擴張的裂痕。我們需要一整隊人馬工作一整個小循環才能打開的通道,天外人的奇異器械在十分之一刻中的時間內便將其開啟了。
隨著變幻莫測的水流,一些東西觸到了我的皮膚:是碎裂的冰塊,還泛著一種令我反胃的氣息。但我並沒有時間仔細品嘗其中的滋味——畢竟,天外人的造物已經來了。
按照經義的說法,那是世間最為邪惡的,充滿了邪惡與黑暗力量,只會給所經之處帶來毀滅的可怕造物。
天外人的造物是一個極為巨大的玩意兒,比永寒之穹下的任何活物都大得多。五十個厄隆人勇士互相拉起前肢,也無法圍繞這個陀螺型物體一圈,而它光滑如冰的表面則意味著,天外人擁有的加工手段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像範疇。這東西是如此詭異而不可理解,甚至讓早已在石板畫像上看過它的我也感到了無法抑制的震撼與惶恐。有那麼一陣子,我甚至完全無法動彈,就像是被長棘魚注入了毒液的獵物一樣。連早該下達的指令也喊不出口。
萬幸的是,這種狀況並未持續多久。隨著理智壓倒恐懼,身體的控制權被大腦取回,我振動著鰓裂後的振膜,將一束束定向音波傳向了隊員的方向。
「突擊!救主垂憐!願祂援護我們驅逐邪魔!得以凱旋!」
驅逐行動開始了。雖然在開始之前,我已然猜到了行動的結果。
二、祭儀
「讚美救主,使我們再度得以凱旋!」
五個小循環後,在比其.納爾淵藪的入口,十六把「戈金」戰錘,十把「寒骨」戰叉,以及另外一些零零碎碎的武器被整齊地排放在了由虛幻岩製成的祭壇上——所謂虛幻岩,是一種滿是孔洞、幾乎沒有什麼重量的脆弱石頭。在很早以前,聖救主的使徒們便用這種石頭堆疊祭壇和墓石,以此象徵生命的無常與死亡的輕易。
每一把武器——無論是完整還是破碎的——都意味著在持續三個小循環的驅逐天外人作戰中擺脫塵世的一名信徒。但與這些武器對應的信徒屍體卻遠少於武器的數量:這並非是因為我們不願帶回他們的遺骸,而是因為別的緣故——許多人都被天外人的造物用於攻擊我們的可怕爆炸撕得粉碎,甚至連稍大一些的殘肢斷骨也無從尋回,還有一些戰士的屍首據稱已經被天外人帶走……但無論如何,在數個小循環的戰鬥之後,天外人確實選擇了撤退,他們拋下了許多東西,返回了他們乘坐的龐大造物,然後從來時的那條路返回了至高天之上。
因此,至少從理論上講,我現在正在參與的是一場凱旋式。
「哈爾-戴?」
就在我放鬆全身的感官,沉浸在深層區那舒適的水壓與適宜的溫度中時,有人對我說道。
「沃-宗?」
我稍稍轉動了一下眼柄,讓雙眼的視線聚焦在了來到我身後的那傢伙身上——這個穿著代表首席學徒的鑲有紅色寶石的鱗片甲、戴著同樣的紅色頭飾的傢伙是這次驅逐天外人行動的總指揮,也是我的前輩。當然,雖然尚未被正式指定,他也是經義大師的排名最高的潛在繼承者。
「以救主之名恭喜你,完成了第一次出擊,第一次面對至高天之外的大敵。」沃-宗說道。作為一個比我年長四個大循環的前輩,他的體格比我大了整整一圈,身上的幾丁質甲片在祭壇兩旁的發光蠕蟲群散發出的光線下泛著淺淺的紅色,而不是我這種年輕人的靛青色。七道細長的刻痕整齊地排列在他前肢掌部附近的第一塊甲片上,意味著他已經出擊了七次——不算特別了不起,但也已經是個足以自傲的次數了。
「我……我做得還很不夠,」我按照傳統禮數答道,「恕我無法以微薄的經驗與能力達成您的願望。」
「沒錯,你做得確實不夠,」沃-宗的回答卻完全沒有照著禮數來——按理說,他應當對我表達諒解,而不是如此答覆,「你知道你在什麼地方有所不足嗎?」
我有些迷惘地用前肢撓了撓自己的腹足,等待著他的解釋。按照我們的傳統,我所率領的隊伍在今天做得很好,我們以前赴後繼的勇氣榮耀了救主。他想指責什麼呢?
「你太過魯莽,讓你的戰士受到了太大的犧牲。」沃-宗用前肢指了指祭壇上的武器,「你認為這有必要嗎?」
「根據救主的降示,這自然是有必要的,」我不太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問。是對於我信仰的測試,還是某種試探?「唯有犧牲方可逐走大敵,而受祝者將於彼世之門下凱旋。」
「是的,經義確實是如此教導我們的,」沃-宗表示,「但你可曾考慮過,這話本身並不那麼合乎邏輯?」
這是大逆不道。毋庸置疑。自打出生並被選定為經義大師的學徒之一後,我就一直被教導,經義是不可被懷疑或者否定的——任何這樣的念頭都是滔天大罪。但我也明白,對於沃-宗的異端行為,我其實不能做些什麼:畢竟,在沒有絲毫證據的前提下,我無法去告發他。
而他大概也明白這點。
「想想看:為何『犧牲』可以逐走大敵?如果你去上層區的岩床上採集穴鰻的卵,卻發現其中的一條或者幾條穴鰻已經死在了你面前,你會被『逐走』嗎?不,只有在被它們撞傷或者咬傷時,你才會被逐走。同理,如果我們逐走了天外人,那也和犧牲無關,而是你對他們造成了某種傷害。」
「可是……」
「但那你覺得我們真的對他們造成了什麼傷害嗎?」
「當然……呃?」
這是個好問題,相當不錯的問題——在之前的一系列作戰中,我們的戰士確實一次又一次地對那些天外人的造物發起了捨生忘死的衝鋒,但直到最後,當天外人們開始原路返回時,我也未曾觀察到他們曾經遭到過什麼損失。但話說回來,如果沃-宗的理論是正確的,那麼在我們無法觀測到的地方,天外人必然已經遭受了某種損傷。否則的話,他們為什麼要撤退呢?
「你看來還有許多疑問。」沃-宗表示,「你可以自己思考下去。這是好事。因為自己找到的答案,永遠比別人硬塞給你的更令人信服。」說完這話後,他就轉過軀幹,朝著淵藪上方的聚居區游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而對死者的祭典仍在進行著。
三、天外人
隨著巨大的爆炸在不遠處發生,被驟然壓縮成一堵「牆」的水體以雷霆萬鈞之勢砸向了正在發動衝鋒的戰士的隊列。眾所周知,正如其所代表的世界本質的堅韌與穩定一樣,水這種無處不在、遍布整個世界的東西幾乎是無法被壓縮的,一旦被從某個方向施加以強大的力,那麼它們幾乎一定會原封不動地朝著反方向將這種力傳導出去。
而對於恰好處於那條路線上的人而言,這自然不是什麼好事。
縱然我們厄隆族在漫長的演化中蒙受聖救主的恩典,獲得了一身優雅而堅固的鱗甲結構,但在驟然而至的強壓面前,這樣的防護仍然是遠遠不夠的:兩名離爆點最近的戰士當場像被碾碎的小爬蟲一樣被擊碎了胸部的護板,在轉瞬之間便命喪當場,他們的眼柄被折斷、口部外側的附肢和用於發聲的振膜也都全部粉碎,大量暗綠色的血液四處逸散,讓周遭的水體中充滿了濃濃的、令人不寒而慄的銅的味道。我和另外幾名小隊成員雖然離得較遠,但也遭受了一些衝擊,痛苦與眩暈讓我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中陷入了半昏迷狀態,只能無助地在水中翻滾。
但萬幸的是,在天外人朝我逼近之前,我還是恢復了對身體的控制,並與其它戰鬥中的倖存者一道開始轉身撤退。
當然,我的撤退並非是由於懦弱——按照傳統,如果參與攻擊的戰士折損了超過一半,那麼就必須立即脫離與天外人的接觸,並與其它分隊會合。更何況,在被那些奇怪的爆炸、以及橫飛的利刺所擊倒之前,我們的戰士已經向那台天外人的造物擲出了標槍、石塊與用深淵爪魔的消化囊製成的腐蝕彈,雖說這些東西的實際破壞效果幾乎完全沒有,但那本就不是我應當考慮的範疇——聖救主會公正地裁定我們的英勇是否足以驅退天外人,至少經義上是這麼說的。
就像其他人一樣,我快速划動著腹足,在崎嶇如迷宮的礁石間敏捷地前進。那台天外人的造物則遠遠地跟在我們身後——與鑽透永寒之穹、進入我們的世界的巨大造物相比,這東西更小、更靈活,有著康諾爪魚一樣的流線型外觀,但塊頭仍然是最大個的戰士的四五倍大。在我們於半刻鐘前吶喊著對它發起進攻之後,這個造物就一直在與我們交戰。它射出的尖刺和爆炸物已經撕裂了我們這邊的八名戰士,而且到現在還在追擊著我們。
當然,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面對這樣的狀況了。
在一個大循環又十四個小循環之前,以及十五個小循環之前,我都曾陷入過同樣的險境:當天外人的造物出現後,我所率領的小隊就會立即不顧一切地發起攻擊,然後在對方壓倒性的暴力面前倒下。而倖存者在撤退時則會遭遇毫不留情的追擊,最後只有少數人能夠逃出生天。但這一次,在汲取了先前的經驗之後,我有信心不再重蹈覆轍。
「到下面去,分頭撤退,快!」在又一輪尖刺拖著一長串氣泡貼著我的脊背呼嘯而過後,我對所有倖存的小隊成員下達了指令——縱然天外人的造物比我們強壯、比我們敏捷,而且也不知疲倦,但縱然是它們也沒有分身之術,同一時刻只能對一個目標進行追擊。
不幸的是,這次成為目標的似乎是我。
我無法確定那個天外人到底是如何從四散而逃的戰士之中盯上我的。或許這純粹出於偶然,又或許他具有某種特別的巫術,知道我是這群戰士中的首領。但至少在目前,原因並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現在是天外人的追殺對象。而根據我的經驗,像我這樣的遭到追殺者很少有能夠逃出生天的。
但我可不會束手就擒,那並不是我的習慣。
於是,我開始以身體能夠承受的最大速度下潛。
萬幸的是,在這一次,天外人的造物所出現的位置恰好位於一片高地上方,這片離至高天只有不到一里遠的高地表面不但地形崎嶇,還布滿了可以作為掩體的巨石、流沙與死去的築礁蟲屍體堆疊而成的巨大管狀石灰礁。這一切讓高地表面變成了一片極度錯綜複雜的迷宮,雖然天外人造物有著超出普通厄隆人的速度與力量,但在這兒,它的體積將成為巨大的行動障礙。
……至少在那玩意兒直接撞碎一塊位於我身後的灰礁、徑直朝我衝來之前,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四、祭儀
「這就是天外人?!」
在最後一塊覆壓在天外人造物殘骸上的石塊被搬走後,第三小隊的隊長達-德亞用一條彎曲的「戈金」長棍撬開了位於這件造物前部、已經嚴重受損的透明蓋子,將一個活物的殘骸從裡面拽了出來。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長得如此醜陋而怪異的生物。
所有厄隆人都知道,我們的身體形態乃是世間萬物的完美範本——分為十二節、可以極為靈活地向各個方向彎曲活動的腹部、輕捷有力的槳狀腹足,強勁的扇狀尾部,被有著優美的流線外型的美麗甲殼包裹著的上半身,長在靈活眼柄上的銳利雙眼,以及功能完備、可以操作各種各樣工具的四指手臂。當然,還有複雜但有效,能將魚肉、海藻、貝殼或者別的一切食物都輕鬆切碎嚼爛,並一點也不浪費地吃下去的口器。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數百種其它生物也有著與我們幾乎一模一樣的身體結構,從只有指尖那麼大的潛沙蝦到比我們大出十倍的白死怪,不一而足,這更進一步說明了聖救主為我們塑造的這一形態的優秀與偉大。
但是,這個天外人的形態卻和我們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它的身上沒有甲殼,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可以脫下來的柔軟外皮,長著細毛的淡粉色皮膚讓它看上去有些像深谷的白沙里出沒的那些管狀蠕蟲。它沒有尾部,而是長著四條又細又弱的肢體,每一條都有五指,前肢倒還像樣,但後肢的那些指頭看上去根本毫無用處,可笑至極。而這個傢伙長滿雜亂毛髮的頭部及其五官……恕我難以描述,因為那真是醜陋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
但就是這麼個看上去醜陋的孱弱的東西,靠著它所駕馭的那台怪物,竟然也殺死了我的小隊中接近一半的成員。
「我不是早就勸說過你嗎?要放聰明些,有的時候,稍微不那麼遵守經義也……不是太大的問題,」達-德亞一邊剝下死去的天外人身上的裝備,一邊對我說道,「你看,像這樣的話,問題不就更好解決了嗎?」
我不置可否地磕了磕下頜——確實,如果不是達-德亞的小隊利用這處半坍塌的洞穴設下了落石陷阱,我多半也已經與我的大多數隊員一樣死在天外人的手中了:在我即將被那台天外人的造物撕成碎塊時,是達-德亞小隊中的一名成員用發光蟲燈對我發出信號、讓我調轉方向逃到了這兒。接著,當天外人的造物尾隨而至時,他們的兩名隊員立即用「戈金」大錘擊破了支撐著兩塊巨岩的小石塊,讓有著壓倒性質量的岩石將追擊我的天外人和它的座駕埋葬在了下面。
「沒錯,我們都崇敬聖救主,我也從未質疑過經義的正確性,」見我有些動心,達-德亞繼續勸說道,「如果我們可以用更有效、損失更少的方式擊退天外人,為什麼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承受它們的邪惡怒火?」
「因為經義說過,無畏與犧牲乃是我們凱旋的基石,」我想了想,最後回答道,「你們的做法……」
「很膽怯?迴避犧牲?」達-德亞有些憤怒地問道,「但這又如何?我們的目的是驅逐天外人,無畏?犧牲?那甚至都稱不上是手段,而只是……只是……呃,在達成目的的過程中所需要的某些特質而已。我們現在不是已經成功地殺死了一個天外人嗎?而且我的小隊只死了一個隊員。這難道不比像你們那樣損失八個人來得更好?」
我無言以對,只是沉默地注視著不遠處的臨時祭儀上排列的破損武器——因為這次天外人出現的地點離任何一個厄隆人定居的淵藪都很遠,因此要將這些已經無法再使用的遺物帶回去、按照正規程序舉行祭儀已經不太可能,只能就地解決。幸運的是,大多數行動小隊的隊長都是守望大師的門徒,這意味著他們——當然,還有我——都有資格主導祭儀。
「你必須明白,經義在很多時候僅僅是參考性質的:如果能夠讓更多的人活下來,在未來,他們會有更多機會表現自己的英勇與無畏,甚至可能在更有必要的時間與地點作出犧牲,」在對犧牲者逐一默禱之後,達-德亞繼續試圖勸說我,「沃-宗以前沒有對你說過這些?」
「他說過。」我如實回答。沃-宗在半個大循環前已經不再是守望大師的第一繼承人了。他被告知,在基於某些特定標準的最後資格選拔中,他被認定為失格者。在那之後,在這個曾經勸告我的前輩以一名普通戰士的身份參與了另一次驅逐天外人的行動——在行動中,他讓陷入危機的小隊撤退,而自己則留下斷後,並就此完成了他的犧牲。
有人說,他是蓄意這麼做的……
「你也許可以多考慮考慮他說過的話:有像我這樣的想法的人不止一個。遲早,我們中的某個人會得到評議會的許可,並繼承守望大師,」達-德亞強調,「到時候,我們會重新闡述經義,並進行一些必要的人事調整。讓那些更懂得珍視生命,而非死板到底的人負責重要的事務。」
「這是威脅嗎?」
「不,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說完這話,達-德亞便不再說什麼了。
五、天外人
當出征戰士的隊列返回淵藪的入口之環時,我注意到,與兩個半小循環前出發時相比,我們通過這裡所花的時間已經減少了接近一半——這也意味著,至少一百二十名志願將天外人逐回至高天之外的勇士已經向聖救主證明了自己。這個數字不算太多,但也不算太少。
在過去的九個大循環的時間裡,我已經見過了太多比這還要慘重的損失了。
迄今為止,達-德亞所試圖向我陳述的「事實」終歸還是沒有成為事實:在一次次受命驅逐天外人的行動中,我也曾看到過不止一個與他和沃-宗抱有相似想法的人,但最終,他們都沒能成為大師的繼承者。其中一些人被派遣到了淵藪底部的大聖殿中,擔任那些終身不會再見到永寒之穹的神聖差使,一些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死去,還有一些人則因為不能通過選拔而淪為「失格者」,始終未能得到晉升。最終,當守望大師和評議會正式公布繼承者的名號後,我得到了一份特殊的信函——根據這份信函,結束出征的我將直接率隊返回比其.納爾淵藪,前往大師的殿堂中參加繼承之儀。
受邀者只有我一人。
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我,那個不知變通、只會頑固地遵循經義,被人們稱為「比石頭還頑固」的蠢傢伙,最終居然能有這麼一天,這點甚至連我自己都未曾預料到。不過,在短暫的驚訝之後,我便欣然接受了這一事實——評議會的長老和守望大師做出如此選擇自然有他們的理由,而我所要做的只是遵從。
——正如我過去所做的一切一樣。
在讓各個小隊就地解散、前去參加位於淵藪上層城區中的例行祭儀之後,我獨自一人游向了淵藪的最下方——隨著水深的增加,我能明顯地感覺到那種從舒適到變得令人不快的熱度:被稱為「救主之眼」的巨型熱泉在淵藪成為我們厄隆人聚居區後的一千多個大循環中一直持續不斷地噴吐著悶熱且令人窒息的泉水,讓淵藪的上層和中層變成了樂園,但也讓它的周遭地帶保持著令人不快的熱度。在所有淵藪中,接近熱泉的區域都會被作為那些嗜熱生物的養殖場,以及守望大師或者評議會裡的次級大師們的修道所:畢竟,越是這種令人不適的地方,越能夠磨練那些虔誠之士最珍貴的品格。
至少經義里是這麼說的。
守望大師本人的洞穴位於所有修道所中最接近「救主之眼」的位置,在這裡,水中的熱量甚至讓我想起了天外人的造物投下的可怕炸彈,而高濃度的硫化物更是將我的鼻孔和鰓孔刺激得夠嗆。在一隻雕琢精細的石籠里,一隻酷愛這種惡劣環境的計時螺慵懶地伸出細長的藍色眼睛,打量著我——這種生長速度極端穩定的生物每長出一個新的殼室,就意味著一個小循環的終結,而當它長完一圈二十個殼室之後,我們就會開始慶祝新的大循環的開始。
我沒有在乎計時螺對我的好奇,而是迅速繞過了它,跟著兩名衛士一起進入了大師的洞穴深處。直到一處裝飾著巨大的聖救主徽記的大門前為止。與其他人居住的普通洞室相比,守望大師的洞室除了更長、更曲折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在大門之內,一切就有所不同了。
在大門後方,到處都堆疊著天外人的造物:最常見的是那些用於射擊我們戰士的銀色尖刺,以及他們每次離開前都會拋棄的、裝滿各種廢棄物的銀色箱子。除此之外,別的東西數量也頗為不少:被摧毀的天外人造物的殘骸,一些我看不出用途的複雜人造物,以及大量破碎扭曲、無法判斷來源的殘片。直到此時此刻之前,我都無從想像,竟會有厄隆人持有如此之多的天外人的製品。
「你來得正是時候。」在洞穴的最底端,守望大師等待著我。作為一個活了五十個大循環的厄隆人,大師的體格差不多是一般剛成年者的兩倍,甲殼已經變成了極端黯淡的紫紅色。在過去的幾個大循環里,大師事實上就已經很少在公共場合露面了,只有評議會成員,以及他的衛士可以見到他。
沒有人知道他平時到底在做些什麼。
「我前來完成『繼承之儀』,」我對大師說道,「奉您與評議會的命令。」
「是啊,當然,」守望大師轉動著眼柄,「你想必知道你為何會被選為下一任大師?」
「因為我謹遵經義的教誨。」我表示,「而且我活了下來。」
「這是正確答案,但這還不夠,」大師問道,「下一個問題將是一切的關鍵:你認為經義為什麼要如此規定?」
六、經義
我等了一會兒,但最終並未回答這個問題。
按照標準答案,經義如此規定的原因非常簡單——在亘古之前,當聖救主以祂的形態為藍本,開始塑造厄隆人時,經義就已經存在了。所有人都知道,厄隆人是聖救主的第一批子女,也是最為偉大的那一批,而經義的存在則是為了我們的最高利益。
但我知道,守望大師肯定不想要這樣的答案。
「不必擔心,你可以把想說的都說出來——這裡沒有別人會聽,」見我保持著沉默,守望大師接著說道,「我的線人告訴過我,曾經有不止一個人勸說你採取所謂的變通之途。因為這樣能夠更加有效地對抗天外人。但你卻一直拒絕他們的建議,從未動搖。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因為這樣做不符合經義。」
「僅此而已?!」
「是的。」
守望大師的身體開始顫抖了起來——我很清楚,這意味著強烈的失望。但他的這一反應也讓我確認了一件事實:守望大師和評議會之所以堅持要求我們的戰士以魯莽、甚至近乎愚蠢的方式攻擊敵人,而那些試圖採取變通手段的人全都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而無法成為繼承者,其中的原因必然不僅僅是因為經義中的規定。
「我……我原以為你已經理解了!我以為你想明白了!」大師繼續顫抖著,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一隻被饕餮鯊逼到了絕境的肉蟲,「難道你、你、你、你這麼做的原因僅僅是因為你只知道機械地遵循經義本身嗎?!難道你真的什麼都沒想過?!你的所作所為只是因為徹頭徹尾的愚鈍——」
「恕我直言,我接受的教育就是如此:所有人都告訴我,遵循經義是唯一的正道,那麼,我照著去做,又有什麼錯誤呢?」我反問道,「如果我這麼做是錯誤的,那麼很顯然,你們所教給我的一切都是錯誤的。而明知這麼做是錯誤,卻還要求我這麼做,應該給出解釋的難道不是你嗎?」
「這……也是。」或許是從我的反問中發覺了我並不是「什麼都沒想過」,大師的語氣稍稍柔和了下來,「好吧,無論你到底知道多少,我都會先給出解釋。」
「請說。」
「你應該也知道,天外人是一百個大循環之前第一次出現的,」大師放緩了語調,「在那之前,我們已經在各個淵藪和平原上繁衍了幾百代人,但卻從來沒人知道永寒之穹外還有世界,更沒人知道天外天的存在……」
這個故事很長,其中一部分是我曾經學習、或者至少聽說過的,而另一部分則並非如此。在我所知道的那個相對簡短的版本中,天外人帶著純粹的惡意毫無緣由地出現、而我們則在聖救主頒布的經義指導下對這些萬惡的侵略者展開還擊,一次次地驅逐他們,至於他們的具體動機、行為目的,除了「純粹的邪惡」這個模稜兩可的詞彙外,我們一直都一無所知。
但大師告訴我,事實並非如此。
我們厄隆人有許多優點,其中之一是我們對於複雜的數學和密碼學那近乎與生俱來的優秀資質:而正是因為這種天賦,我們,至少是守望大師和評議會的長老們,對於天外人並非一無所知:在偶然奪取了幾台天外人的通信設備後,當時的守望大師成功地啟動了這些東西,並逐步解析出了天外人的通訊。拜這意料之外的收穫所賜,他們終於了解了那些神秘來客的真實面貌……以及更多之前我們不敢想像的知識。
我們過去一直認為,覆蓋在淺層區上方的永寒之穹就是世界的盡頭,而在那之外,有的只是至高天無窮的寒冷與虛空。但天外人的出現、以及他們的通訊內容表明,這不過是我們幼稚的幻想罷了:在至高天外面還有一片完全由氣體形成的天空,而在那片天空之外,甚至還存在著另一個完全一無所有、無限廣闊的虛無空間。天外人乘著他們巨大的造物從這片虛空的彼端來到這個世界,在永寒之穹的上方駐紮下來。至於他們來這裡的最初理由,甚至就連歷代守望大師中最為睿智者也無法了解。
但我們知道他們穿透永寒之穹,來到這下面的理由。
「沒錯,我們在他們眼裡,似乎不過是某種單純的獵物——就像穴鰻或者步行魷之於我們一樣,」在故事的最後,守望大師緩緩說道,「他們無求於我們,只是將狩獵我們視為某種……具有風險的樂趣?運動?或者挑戰?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獵物,僅此而已。你能理解嗎?」
「能。這麼一來,很多事情都說得通了。」我言簡意賅地回答道,「但還是有些事,我不明白。」
「比如說,我們為什麼不像穴鰻縮進洞裡那樣躲起來?」
「沒錯。」
「好吧,在上一代守望大師告訴我這些事之前,我其實也不是非常明白——但說到底,這並不難弄明白:想想看,如果你來到一片泥床上尋找穴鰻,卻發現它們都躲進了洞穴里,你會怎麼做?就這麼離開?不,你當然會挖開它們的洞,因為你做得到這點:如果十條穴鰻里,只有三四條躲了起來,那麼它們確實會比不躲起來的那些更有機會活下來,但當所有穴鰻都躲起來、而你一定想要在今天吃到穴鰻時,這種躲藏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我明白了……」我說道,「而天外人也能打進淵藪和都市裡來?」
「這是必然的,」守望大師游到房間的角落,拿起了一塊天外人造物的殘骸,「看看這個!它比我們能找到的最堅固的骨頭和石頭還硬!也比我們所能獵到的動物身上最柔韌的甲殼還有韌性!天外人在談話里管這個叫『合金』——據說,是由好幾種『金屬』混合製成的。」
「我們就不能製造嗎?」
「很不幸,不能——因為提煉『金屬』需要在永寒之穹上面才能進行,根據天外人的說法,在這下面,我們甚至連最初的一步:弄出一種被稱為『火』的現象,也做不到。我們這裡只有淵藪底部的熱泉,沒有火。」
我不是很明白大師在說些什麼,但至少,他想要表達的意思是確鑿無疑的。「所以說,我們不可能與他們在技術上抗衡,而你們相信,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滿足他們,然後就這麼過日子?」
「沒錯,而我們也能讓大家相信,我們驅逐了天外人、並一次次凱旋歸來,」大師把剩下的那點兒話也全都倒了出來,「這正是為什麼我們不能讓那些……自認為聰明的人負責的緣故。必須有新鮮的血液被奉送給天外人、滿足他們的慾望,而他們也不能真的失敗——雖然某種程度上的損失似乎是他們可以承受的,但我們沒有力量、也不能真正試圖擊敗他們。因此,某些看上去……正確的方式,事實上將會帶來我們無從承擔的後果。」
「就這些?」
「是的。」
「那我還有一個問題,」我問道,「你知道,天外人為什麼要狩獵我們嗎?」
「我……不知道。」大師猶豫了很長的時間,才最終說道,「這重要嗎?」
這當然重要。在悄悄取出那把用黑曜石打磨而成的短刀時,我心想。事實上,這才是唯一重要的。
七、獻身
早在兩個小循環之前,這名戰士便已經死去了。他並非死於天外人的奇特武器,而是死於我之手。作為一名志願付出自己生命的信徒,他並不畏懼死亡,這讓我感到相當欣慰——畢竟,雖然同是一死,但很多不介意死在戰場上的人卻無法接受被自己的同伴所殺。
當然,對我而言,親手結束他的生命僅僅是一系列令人痛苦的環節中的第一個:在那之後,我的助手們立即肢解了他,像處理獵物那樣小心翼翼地將他的各個身體部位分離開來:骨骼與鱗甲上的軟組織被剃凈,真皮層和肌肉被分別切下,頭顱和主要肢體都被小心翼翼地從軀體上分離,血液則被抽出、然後仔細地封進巨嘴魚碩大的魚鰾內。以經義的標準來看,這樣的做法自然是十足的異端,而作為現任守望大師的我竟然容忍如此的行為,更是罪不可赦。
但我認為,這麼做自有其必要性。
「按照您的吩咐,大師,都已經準備好了。」當最後一塊從那名戰士身上取下的肢體被放置在那塊生滿綠色藻類的石塊上後,一名戰士游到我身旁,對我報告道。雖然沒有明說,但通過他身上散發出的微量信息素、以及細微的肢體動作,我仍能感受到他對這種做法的不安與反感——這也是每一個正常人應有的反應。但至少,他用自己的理智控制住了這些情緒,完成了我交給他的任務。
那名戰士的全部殘骸:骨骼、肢體、肉、血液,被分離後放置在了數個天外人可能出現的地點,刺鼻的銅銹味隨著少量殘留在肌體中的鮮血一道,在周遭的海水中四處逸散,讓人有種不安的感覺。但是,躲在用海草與石板精心構築而成的掩蔽所里的我們竭盡全力壓抑住了這種不安,繼續冷靜地潛伏著、觀察著、等待著。
直到天外人的造物抵達為止。
如果在過去,當那個巨大的、令人恐懼的陀螺狀人造物出現的瞬間,我們多半已經發起了進攻。但在此時此刻,我和我身邊的戰士們卻保持了沉默。我們耐心地等待著它的靠近,等待著它抵達那些殘骸的上方。那龐然大物在那裡停留了好一會兒,甚至還從底部射出了幾道強烈的光柱,將殘骸照射成一片慘澹的白色,但最終,它沒有作出任何別的反應、更沒有觸碰或者帶走任何東西,而是默默地關閉了光柱,就這麼離開了。
「測試結束,開始清場。」當天外人的造物去遠之後,我對其他人說道。幾名侍從立即離開了掩蔽處,開始收拾死者的殘軀。這具支離破碎的屍體將會按照標準的禮儀下葬,而他的死因則會在公開場合被宣布為壯烈犧牲——為了我們的下一次凱旋。
當然,就某種意義而言,這麼說其實沒錯。
在我的監督下,方才還一片狼藉的慘烈現場已經被清理乾淨了——作為現任的大師,我不會被公開質疑,正如沒有人質疑上一任大師在與我會面時突然死於「意外」一樣。正因如此,我才能成功地秘密挑選出這些願意配合我的行動、甚至可以理解我的想法的志願者,並將這場看似瘋狂的嘗試一直堅持到現在。
雖然什麼都沒有發生,但那名戰士的死亡並不是無意義的。因為,通過獻祭他的生命,我已經可以進一步確認,我們的血肉——至少是那些已死者的血肉——並不是天外人感興趣之物。能夠確認這一點本身就是一種勝利,甚至很可能是比殺死一個天外人本身還要重大的勝利。
因為我們又排除了一種可能性。
我並不恨欺騙了我的上一任守望大師,我只為他感到惋惜:他、以及更早的那些守望大師們雖然並不缺乏智慧,但卻不具備更進一步的進取心與勇氣——在天外人出現後的漫長年月中,他們除了一次次以「戰鬥」的方式獻上生命外沒有取得任何成就,甚至不知我們的敵人到底為何而來。
但我必須弄清楚這一點。
我要弄清天外人的目的,弄清他們到底想要從這殺戮中獲得什麼——或許這一切最終只是徒勞、或許我們永遠無法與天外人對抗,但至少,只要能知道對方的目的,我們就有對抗的可能。
「那麼,讓我們繼續吧。」當一小隊故意不持任何武器、也不攜帶裝備的戰士游向天外人的造物時,我拿出記事用的石板,在又一個條目上划上了代表排除的橫線,這塊石板很大,上面足足開列了近百種可能。其中的一半已經被划去,而另一半……我完全無法確定,在最終結束前,這剩下的一半到底又會被划去多少。
但這就是我們的選擇。我們別無選擇。
(未完待續)
編者按:非人類視角的文明描繪,對於科幻寫作來說是一個很有難度和樂趣的挑戰,作者需要有豐富的知識積澱和嚴密的邏輯,在描寫異類文明的所知所想時,慢慢地把人類社會本身固有的內容替換出去。當人類的潛艇進入深海時,深海文明本身會如何看待這一入侵?設身處地總是最難的,不管是科幻小說的文明之間,還是現實世界的國家和文明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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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電影《不期而遇》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