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貨市場,她與我之間已經塞滿了浩大的時空

2019-11-16   文學報

文學探照燈 | 今日熱點(點擊查看)

嚴歌苓談新書《穗子的動物園》 | 「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推介會在廣州舉辦 | 徐海蛟:讀者每一顆眼淚,都是給作家的至高獎賞 | ......

......「圖畫書界奧斯卡

海螺飛離了盆子,

我看到它們飛到最高處時,

忽然有片刻的停頓,

海螺稜角分明的外殼出現在半空中,

像太空中懸浮的細碎石塊

>>>海 貨 市 場<<<

盛文強|文

海貨市場突如其來。

在秋季的早些時候,半島通向內陸的唯一一條公路兩側,一夜之間擠滿了地攤,花花綠綠的油紙鋪了滿地,石塊似的花蛤和海螺通常堆在黑色塑料布上,以襯托其鮮嫩。它們沾染了太多的礁石習氣,乍看上去沉穩安閒,很難想像它們是活物,偶爾有一隻蛤蜊輕啟圓殼,吐出小股水柱,濺濕了路人的褲腳,力氣大的蛤蜊噴水時還會發出哨聲,讓人猝不及防。

有一家海貨攤子擺出了桌凳,新鮮的魷魚現烤現賣,攤主的小女兒還不到板凳高,她搬著長條凳子,兩手合抱在胸前,板凳的一頭高過她的頭頂,擋住了視線。她母親是個圍著紅頭巾的黑瘦女人,兩隻手各提著一塑料桶稀泥似的魷魚,腳底的粉紅色拖鞋噼啪山響。這聲音忽然停住,遠遠望去,粉紅的拖鞋跳著越過了一隻手,這隻手正把蹦出盆來的對蝦撿回盆里去。對蝦回到盆子,蜷著身子沉下去,拼盡全力的彈跳似乎使它耗盡了力氣,而拖鞋的節奏又在不遠處肆虐起來。

市場外圍一陣騷亂,又有新上岸的漁戶到這邊來了,小販們圍攏上來,有的開著三輪車,有的推著手推車、蹬著自行車,大包的魚蝦裝上了車。打開蛇皮袋子,裡面是一個熱鬧的世界:梭子蟹順著袋口往外爬,不得不一次次把它掀下去;鉤子蝦必須覆一張網在袋口,否則會在眨眼間全部蹦出去。

而在另一個袋子裡卻看到不聲不響的鰻魚,它有著蛇一樣的外形,拉鏈式的兩排細碎牙齒嚴絲合縫地勾連著,最上邊的一條鰻魚,兩排牙齒輕啟,露出詭異的笑,它的白眼珠朝上斜翻著,兇狠的目光撩起了每個人的髮根。老人們講,鰻魚的眼光是帶毒的,和它眼光相對時,便在無形之中被傷了魂魄,所以老人囑咐我——當鰻魚看你時一定要避開。我至今不敢看鰻魚的眼睛。離開半島以後,我又看到各式各樣的鰻魚式的毒色眼睛,老人們說的果然沒有錯。

一會兒功夫,新上的貨也都擺開了,安靜的貝類都堆放在黑油布上,鮮活鬧騰的魚需放在盆里,有時在盆口蒙上細網。每個攤子後面擺上一張小板凳或者撐開一個油膩膩的馬扎,攤主落座後,陸續有行人圍攏上來問價。我在路中間,只看到兩排人的後背築起的高牆。踮起腳,我望見不遠處廢棄的小旅店,鐵門緊閉,門前的空地長滿了地龍草,草葉足可齊腰深。十幾年前,母親在這裡擺攤賣海星,那是煮熟的紅海星,五個角里塞滿了米粒狀的碎肉,既好看又好吃。

如今這片空地被一圈矮牆圍住,牆高剛到膝蓋,以粗暴的姿態標榜著土地的所有權。我分開人群,腳下的土路露出來,明顯感到這條土路比記憶中窄了很多,一個戴迷彩帽的男人看了我一眼,像盯著一個陌生人。他和我擦肩而過,帽檐下的陰影里,是熟悉的面部輪廓,一時又想不起來了,或許是我舊時的同學,也可能是鎮上的郵遞員,或者是本族的後生,我離開了太久,這麼多人的面孔都淡漠了。

海貨市場幾步就走到了盡頭,我在海螺攤前蹲下來,拳頭大的轉心螺,碧青的殼,有幾隻頂出了蓋頭,女攤主端起盆顛了幾下,這些螺才安靜下來,各自回到自己旋轉的房間。我掂量著手裡的轉心螺捨不得放下,拿定主意要了十斤。過好秤,女攤主又挑了兩個大塊頭的青螺,扔進我的塑料袋裡,我頓時愣了,這樣慷慨的小商販如今已經難找了,原本平衡的秤桿一頭立刻撅起來,被她及時捏住了。付錢時,我看清了裹在紅頭巾後面女攤主的臉,竟然是我的中學同學艷紅。

十幾年前,我在離家二十里的一所高中念書。那時,學校里一個月出一次黑板報,我寫字,她畫畫。雨季來臨時,黑板下面的牆也跟著黑了一大片。在這種黑板上,粉筆寫的字很難擦掉,只能用布蘸水擦。有一次,我看見她拿濕拖把擦黑板,像拖地一樣,黑板擦乾淨了,一面牆也濕透了,中午的陽光斜照在黑板上,她坐在台階上等著黑板晾乾,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就像十幾年後的今天,她坐在攤子前等買主,也是這樣坐著,她周圍的小販都是叫賣聲震天,她卻一言不發。

那天老師拿來一張報紙,上面有一幅線描的牡丹圖,艷紅拿眼角的餘光瞄著報紙,在黑板上勾出了牡丹的輪廓,筆筆準確,沒有任何塗改,和報紙上的圖案一模一樣。誰也沒有想到,高中還沒畢業,艷紅就輟學回家了,她的父親在那次遠航中遇到風暴,再也沒回來,家裡只剩下她和生病的母親,還有一個正在上小學的弟弟。看來,她早早擔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擔。我努力回憶當年的事,那些瑣碎都模糊不清了,只是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她從板凳上跳下來,和我說起她想報考美院。我回頭說,你一定能行。她清脆的笑聲隔著歲月的迴廊傳來,宛在眼前,就連幾個顫音都沒有遺漏,卻又倏地被吹散在初秋的風裡。

走出幾十步就是公交車站,車還沒有來。我又回頭望艷紅,不料她也正在攤位前站起來,踮起腳朝我這邊張望,她看見我回頭,又趕忙把頭低下。這時正好來了買海螺的,她習慣性地抓起大盆,猛地顛了幾下,海螺飛離了盆子,我看到它們飛到最高處時,忽然有片刻的停頓,海螺稜角分明的外殼出現在半空中,像太空中懸浮的細碎石塊,艷紅的面孔隱在後面,更加模糊不清,我們之間已經塞滿了浩大的時空。

新媒體編輯:何晶

夏季文創嗨

文學報夏季文創 已上線微店

文學照亮生活

公號:iwenxuebao

網站:wxb.whb.cn

郵發: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