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榮亭
來源:樂亭文化研究會《讀樂亭》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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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學良將軍和他的業師楊占一先生的師生情誼感人至深,這不僅表現了一代學人那種嚴於師道、為人師表的品德,更表現了張學良將軍那種尊師重義、敬老禮賢、知恩不忘的高尚情懷。
楊占一先生,名雲驥,字占一,又字祖培。河北省樂亭縣代張莊范莊人。生於1872年,清朝末科秀才。廢科舉後,經同窗介紹到奉天(瀋陽)女子師範學校教書。他學識淵博,執教嚴謹,品德端正,剛正不阿,堪稱師表。在當時奉天教育界頗有聲譽。後張作霖的女兒在楊先生班上讀書,她聰明好學,知書達理,寫一手好字,深得楊先生喜愛。當時張學良已進學年,張作霖望子成龍,幾經延師,均不如意。因張的女兒經常誇獎楊老師,故張作霖決意聘請楊占一先生來帥府教他的愛子。他特請楊先生的好友奉天教育廳長謝蔭昌出面聘請。
楊占一先生是典型的舊知識分子,他清高自潔,糞土王侯、白眼簪纓、一心教書,無意政界。又恐紈絝不羈,毀己名聲。因而不願應聘。後在謝廳長的堅請下,才勉為答應。張作霖知楊先生允諾非常高興,遂設全席大宴隆重拜師。作陪皆是東北軍政名流。張作霖當面將張學良重託於楊先生,讓他嚴加教誨。楊先生也表示,將盡全力,不負重託。
開館以後,楊先生欣喜地發現,張學良並非五陵年少,他聰明睿智,勤奮好學,尊敬師長,通情達理,老實誠懇,虛懷若谷,儼然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學子。楊先生深感孺子可教,遂決心培育這位眾目所矚的少帥,東北未來的一號人物,以寄託自己對祖國統一、民族振興的厚望。他嚴於師道,誨人不倦。傳《詩》、傳《禮》,諸子、《論語》,文武之道,弛張之理,無不悉心以授。胡服之改、黃金之台,召公之諫,褒姒之寵,更是語重心長,音飛畫外。他嘔心瀝血,以一顆赤誠之心去叩擊學生的心扉。在循循善誘,孜孜以學,言傳身教,尊師愛生之中,建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
張學良的學業大有長進,因此,楊先生也德名遠揚。一些督軍、省長、高官顯貴,都以能請楊先生教自己的孩子為榮。有的送孩子來帥府為張學良伴讀,有的想請楊先生做家庭教師,甚至托出張作霖的人情。致使楊先生不得不在幾處授課。但無論在哪兒,他都認真負責,謹嚴執教。在教鮑督軍的兒子時,其子調皮冥頑,不務學業,楊先生三教而罰,一氣之下,一腳把他踢得順著樓梯滾到樓下,然後拂袖而去。
由於楊先生和張學良的師生關係非同一般,加之張作霖對楊先生的敬重,使楊先生在東三省的上流社會名聲很重。不僅元老派人物像張作相、吳俊升等另眼相看,就是張作霖的親信、權傾三省、炙手可熱的楊宇霆、常蔭槐也對楊先生恭維備至。好多人給楊先生送厚禮,請他在大帥父子面前稍進美言,但楊先生潔身自好從不受禮徇私。自戒:「贓錢不花,壞事不做。」使那些送禮之人碰壁而回。張作霖知道楊先生生活清苦,有次閱邊特意帶上楊先生和張學良,想讓他藉此發財。但一路上楊先生對明禮暗遞一概拒收。閱邊一趟不但沒有發財還賠錢若干。回來,張作霖對楊先生說:「……一路上別人都向我說某某官兒好,某某人如何,唯獨你沒替別人說話,可見你又沒有收禮。唉!讓你發財你都不會……」語間大有抱怨之意。楊先生說:「不義之財,焉能染指,為人師表,豈可言貪。」張作霖雖然口中說:「書呆子,書呆子。」可心中對楊先生卻更加敬重。
楊先生雖然名重一時,但他從不為自己的家屬親友謀私利。兄弟子侄無一人緣他而上。當時,楊先生已是桃李成蔭。除張學良外,官高位顯者不在少數。只要他一言相薦,便可平步青雲。但他就是執意不為。其長子朋年聰慧,一直跟他在奉天讀書,朋年與張學良過從甚密,但堅持讓他憑其本事自謀職業。二子增年能事,也不留奉天,送到營口習商。唯一的一個女婿,奔他來想謀個差事。他說:「你性情溫善不能從軍,才及中人不誼謀政,還是學種手藝,憑自己的氣力吃飯吧!」遂把他介紹到一家木匠鋪當學徒。女婿不甚理解,一氣之下,回家務農。到家悻悻地對妻子說:「你爸爸就是要他的人格,不要女婿。」楊先生這種出污泥而不染,處貪泉而自廉的品德,無疑就是一面鏡子,正德行,明是非,對學生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
張學良將軍非常尊師。這從楊先生和他們姐弟合影的神態中就清楚可見。他們或依膝於前、或恭立於後、或輕扶於側,恭敬親切之感望而自生。楊先生一貫懶於應酬,有時張作霖請他赴宴,他常常推託。這時,總是張學良姐弟連拉帶推地把老師請去,稚真誠摯之情很為感人。他們這種篤深的師生情誼,更體現在張學良將軍玉琢成器,辭師統軍以後。這時張學良身為少帥,肩系軍政,應酬交往,幕僚逢迎。但他對自己的老師卻滿懷眷眷之情。他深知老師愛書畫、喜養花,因而除經常看望外,還留心給老師送些書畫、花草,以悅心養志。有次,楊先生回家,在奉天火車站提包被竊。包中除錢物外還有張作霖贈的一幅畫。楊先生身無分文,從火車站向大帥府給少帥打電話。張學良一接電話,楊先生劈頭就問:「你對東北是怎麼治理的?」張學良一聽是楊老師,問清情況後忙說:「老師您不用著急,我馬上去接您。」張學良將軍開車把楊先生接進帥府,楊先生怒氣未消,指著張學良說:「把東北治理成這個樣子,還想成其大業?王者之治,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可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堂堂的奉天車站,竟偷到我的頭上!」張學良將軍垂手恭立,諾諾連聲。忙說:「您別生氣,我明天一早就把東西給您找回來。」楊先生說:「我不是心疼這點東西,而是痛心你治理不善!」從這件小事也可看出老師對學生的殷切厚望和學生對老師的尊敬之情。第二次直奉大戰,張學良率兵入關,途經灤縣還不遠百里專程來樂亭范莊看望他的師母。可見他們師生感情的深厚,也充分說明了張學良將軍的尊師和重義。此行,使楊先生的女兒有幸一睹少帥風采,至今記憶猶新。
張作霖在皇姑屯被炸,張學良將軍回到奉天,楊先生勸張學良節哀慎處,以防不測。後又贈岳飛《滿江紅》以「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來激勵少帥勵精圖治。特別是在東北易幟的問題上,楊先生積極贊成祖國統一,以免同室操戈。當時楊宇霆、常蔭槐從個人私利出發反對易幟。楊宇霆曾給楊先生送一捆金條,後又送兩柳條包金錢,請他在少帥面前說句話,均被楊先生嚴詞拒絕。以後,奉系各派鬥爭日趨激勵。楊先生因與少帥的關係而為人矚目。少帥想把老師留在身邊幫助自己,但他不願涉政,像以前謝絕張作霖請他當秘書一樣的拒絕了。對其他各派要人的拉攏更是嗤之以鼻。但在這緊張的請拉之中,他預感到東北政局這種山雨欲來的險惡形勢,預見到奉系將有重大變故。他失望了,想離開奉天,退居林下。1928年暑假,他到營口去看已經當了經理的二兒子。他感慨的對兒子說:「東北政局險惡,各派拉我甚緊,我無意政治。如果再待下去將被卷進漩渦,恐難自拔……」又喃喃地說:「……我教了一群赤黨(指以張學良將軍為首的少壯派)……不願再操心了……不再操心了……」回奉天后,他向張學良講了自己的憂心,少帥出於對老師安全的考慮,同意他回家暫住。這樣,楊先生於深秋回到家鄉。不久,東北易幟,又發生了轟動一時的「楊常事件」。
楊先生回家後,仍以教書為業,他安貧樂道,少帥幾次來信相請,他因年事已高不願回去。他一生引為自得的有兩件事。一是教了張學良將軍這個得意門生,使自己精神有了寄託。第二是一生清廉,沒給子孫留下憾事。這絕非自美,也確係兩大幸事。
「九·一八」事變,人傳張學良將軍未抵抗就失去了東北。國土淪喪,惡狼入室,國人議論紛紛,楊先生也痛心疾首。他向家人說:「漢卿具有民族的脊骨,不抵抗自有他的苦衷,日後自明……」真是知徒者莫過師。果然不久,張學良將軍給楊先生來了一封長信,沉痛地向老師述說了自己的苦衷。信中述說其父被炸是內部有人勾結日本人所為,述說處決楊常的原因;但重點是「九?一八」事變奉命不抵抗的原委,以及他雖對蔣介石失望但為了抗日救國的大業,還得受命入關南下的情由。信中充滿了請纓無處、報國無門、代人受過的痛苦心情。最後泣血表示,一定要驅逐日寇,收復失地,不然無顏以對東北父老及師長……並一再諄囑他的老師要保重身體,不要涉政,一定要等他回來……
楊先生看著這熟悉而瀟洒的墨跡,心馳神往,思緒萬千。他遙望南天,好像看到了寄旅天涯、一籌莫展的學生,抗日有罪,鬩牆不忍,代人受過……他憂心倍增,往日繫念之情,頓時升華為難忍的思念。他老淚縱橫,仰天長呼「漢卿??!漢??卿??」。從此楊先生精神恍惚,終日鬱郁。經常吟詠:「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又常常凝視昔日學生贈送的那盆名貴的墨菊,以寄託對少帥的思念。
偏偏又禍不單行,第二年,他的長子突然去世,這接踵而來的沉重打擊把他徹底摧垮了,遂一病不起,於1932年冬含恨去世,終年60歲。
楊先生臨終前,把張學良將軍的這封長信,鄭重地交給二子增年,悲痛地說:「我等不到漢卿了……漢卿回來,你一定要把這封信親手交給他……萬一他不能回來,你日後也要拿這封信去見他的後人……」楊增年先生謹遵遺囑,一直珍藏著這封飽含著師生深厚情誼又有珍貴史料價值的長信。他如懷火種,不敢稍怠。只因張學良將軍身遭監禁,使錦書難呈。每想至此,想及自己與少帥的交往,更使他心潮難平。可惜,這封長信和那些珍貴的合影、書畫,在「文革」中都付之一炬。
楊先生去世一年後,日寇不斷入侵,華北危機,冀東不保。張學良將軍深恐楊先生有失,特派一名年輕的軍官騎馬來家接楊先生。這位軍官聽說楊先生已經去世,悲痛萬分,伏鞍痛哭,頓足不已。他說,他也是楊先生的學生,是代表張學良將軍來看望並請楊先生的。不想老師已經作古……正像楊先生到死一直懷念張學良將軍一樣,張學良將軍在軍務繁忙、日理萬機之際,還惦記、懷念著他的老師。只恨老師已經長逝。悠悠蒼天,茫茫大地,兩心思念,綿綿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