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合歡樹街在汴梁城的西側,御林大道的後身,是一條非常寬的街道,街道兩旁分別有一排合歡樹,因此得名。每逢初夏,合歡樹開花,整條街就變成了粉紅色,女人出來進去,渾身上下都被熏得香氣襲人,她們覺得這還不夠,於是又把頭上插滿了絨花,惹得那些男人們紛紛眯起雙眼,往胡同里張望。
沒錯,這是條「粉胡同」。
也就是說,合歡樹街的女人,都是有錢人養在這裡的,靠著幾個老爺每月的例錢過活。這些老爺里,小到地主員外,大到府衙官吏,什麼人都有。這在汴梁城算是公開的秘密。
馮桂花不是,她已經四十歲了,早已老了,但她卻住在合歡樹街最氣派的院子裡。她年輕時是天香樓的頭牌,精打細算了半輩子,才攢下了一筆錢,買下了這棟宅子。
馮桂花的女兒馮小樂,今年十六歲了,二八青春的年紀,生得膚白貌美,天仙一般,是合歡樹街粉嫩嫩的一枝花。馮桂花買這棟宅子,就是為了她的女兒。眾所周知,這條街上,來往的全是有錢男人,因而憑著女兒的美貌,釣到金龜婿的機率相當大。
李豆花也住在合歡樹街,她也不是粉頭。她比馮桂花還老,住在合歡樹街最破舊的房子裡,靠賣豆腐腦為生。
在這條街上,她算是為數不多的做「正經生意」的人。另外,她還是個窮寡婦。這讓她既自豪又自卑。自豪永遠在胡同外,她下巴高揚,跟胡同外的窮女人們說,你看咱,男人死了,窮得叮噹響,這人哪,尤其是女人,活的是一口志氣!說完,還要朝胡同里吐一口痰。
在胡同里,她就不免自卑了。因為誰也不看她揚起的下巴,而是看她的腳,她的鞋子總是露著五根腳趾。時間長了,她就不揚下巴了,也開始低下頭,看起自己的腳。
人們早上起來總愛到李豆花的攤兒吃早餐,都是有錢人,小費咔咔給,所以李豆花絕不可能搬走。
李豆花有個兒子,叫李豆渣。李豆渣一出生就沒有爹,每次問李豆花他爹在哪兒,都會挨一頓揍。後來他就不問這個了,問他媽自己名字的由來。李豆花揪著他耳朵說:「你這沒用的東西,不是豆渣是什麼?」
李豆渣今年十八歲了,他在拼了命的讀書,想要考取舉人,考了舉人就可以做官了,做了官,就可以娶馮小樂了。
2
李豆渣第一次見馮小樂,是在八歲。那時是春天,他家對面的高宅大院裡,海棠開得正艷,層層疊疊,連成了一片紅雲,從牆內溢出來。李豆渣看到一個小女孩,穿著白衣服,正盪著鞦韆,在這片紅雲里來回穿梭。鞦韆盪得很高,都快到樹頂了,可她一點不怕,眼睛滴溜溜亂轉,嘴裡發出驚嘆,像只好奇的喜鵲。躍到最高處時,她還伸長脖子,用嘴巴摘下了一朵海棠。海棠的葉子繚亂了她的秀髮,可她渾然不覺,叼著花在空中笑。
李豆渣被她迷住了,他跑回家跟李豆花說,長大了要娶對面家的女兒。
李豆花一陣冷笑:「兒啊,做你的大夢去吧,馮桂花說了,沒有千金作聘,別想娶她閨女。」
「我要娶她,說什麼都要娶!」李豆渣說。令李豆花沒想到的是,從小長到大,這個信念,李豆渣一直沒有動搖過。
為此,他認準了讀書這條路,一直埋頭苦學。十八歲生日時,他在菩薩面前立下宏誓大願,明年的秋闈他一定要金榜題名。等中了舉人,他就要向馮小樂求婚。這件事在合歡樹街人盡皆知,小時候起,人見了李豆渣都要叫一聲「馮家女婿」,導致馮桂花時常罵街,說李豆渣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十三歲起,馮小樂就被母親關在了二樓。二樓的房間有個臨街的窗戶,每天都是洞開的,馮小樂就坐在窗邊,一坐就是一天。一開始,馮小樂很不情願,她再也不能出去玩了,不能盪鞦韆,捉迷藏,把李豆渣當馬騎了,仿佛她的童年像條舊棉被一樣,被母親卷了起來,束之高閣。她綰起頭髮,戴上首飾,成了一個小女人。
成了女人之後,她仿佛一下子就長大了,端儀莊重起來,面容也帶了些女兒家的嬌羞,眼睛盈盈盼盼的,掃視著大街的過客。以往的小夥伴們在外面大聲喊她,她就趕忙拉上窗簾,嘴裡嘟囔著討厭。漸漸地,小夥伴們就不來找她了。
唯獨李豆渣,還是一如既往地跟她打招呼。
「樂樂,什麼時候下來玩?」李豆渣朝馮小樂招手。「騎馬嗎?」
要擱以前,馮小樂會忙不迭跑下樓,騎著李豆渣滿街轉,可是現在不行啦。
「豆渣,回家馱你媽去吧!」馮小樂學著她媽的口吻,喊道。
「我不要,我媽太胖,馱不動!」李豆渣說,「我要馱你,娶你當新娘子!」
「呸,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哇!」馮小樂學著她媽的口吻,罵道。
李豆渣走了,他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解。
馮小樂罵完,就拉上了窗簾,她坐在那裡,揪著手裡的手絹,一直在想:「我為什麼要這麼說,我這是怎麼了?」
可第二天,李豆渣路過,依然笑呵呵地跟馮小樂說話,馮小樂奚落他,他滿不在乎,馮桂花啐他,他也不氣惱。每天早上,他都會去給馮小樂送早餐,豆花、油條、千層餅,鹽豉湯、肉包子,天天都不帶重樣的。
李豆花知道後,氣壞了,她拿著擀麵杖,圍著磨盤追打李豆渣。
「你個賤崽子,老娘的飯不要錢的嗎?一直往外送!」
「娘,別打我啦!疼!」李豆渣跪下求饒。
「知道疼了?咋樣,那婆娘許你當她女婿了?她跟你說什麼了?」
李豆渣搖搖頭:「沒有,她說你做的湯有點咸了,讓你少放點鹽!」
「放屁!」李豆花揚起擀麵杖,打得更狠了。
3
十六歲,馮小樂成親了。
她被戶部侍郎唐大人看中了。唐府差人送來了些銀子和文書,馮小樂成了唐大人的小妾。
馮桂花滿心歡喜地問送聘人,什麼時候進府。下聘的小廝一陣冷笑。
「婊子養的閨女,還想進太尉府哪!做你的大夢去吧!」
後來,馮桂花多方打聽,才打聽到了實情。原來唐大人三妻四妾,生的全是丫頭,再續妾室,恐怕有損名聲,於是就想借腹生子。
無聊的時候,馮小樂經常會想像自己成親時的情形:她身穿金絲鑲邊的紅色婚服,手裡捧著如意,蓋著紅蓋頭,坐在床沿上。屋內紅幔纏繞,紅毯鋪地,她從蓋頭的縫隙中,隱隱可以看到跳躍的燭影,聞到薰香曖昧纏綿的氣息。突然房門被推開,她的手緊緊抓住衣邊,等待著,等待著那個叫「丈夫」的男人慢慢靠近她,揭開她的蓋頭,揭開她的一生。
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沒有送親迎親,也沒有紅衣紅蓋頭,甚至連蠟燭都沒點,她就坐在自己的房間裡,靜等著那扇黑暗中的門「吱呀」一聲打開。眼望滿屋的黑暗和寂靜,她的心裡沒有任何期待,只有恐慌。
她感到有個人靠近她,把她抱上了床。她甚至都沒看清他長得是什麼樣子。
第二天起來,床已經空了,她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發獃。馮桂花走進房間,手裡端著一盆水。
「樂樂,起來吧,洗洗臉!」她背過臉去,刻意躲避床上那一抹刺眼的紅色。
洗罷臉,馮小樂坐在梳妝檯前,母親給她梳頭。她望向銅鏡,突然發現自己臉色很差,憔悴得很,看上去跟母親一樣蒼老。
「娘,我的臉……我怎麼了?」
「你呀,成了女人。」馮桂花說,聲音空洞洞的。
說完,她長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息,在昏暗的房間中縈繞了好久。
馮小樂被唐大人看上這件事,在合歡樹街掀起軒然大波。眾粉頭個個羨慕嫉妒恨,她們傍上的,也不過是一些有錢的員外或者京城裡的小官小吏,能攀上戶部侍郎這種大官,可是連想都沒有想過。媽的,這馮小樂可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但馮小樂沒有進唐府,她變得和她們一樣,成了她們中的一分子。這又讓粉頭們高興起來,比自己被唐大人看上還要高興。冷嘲熱諷就像沸水的水泡一樣,圍繞著馮桂花家的大院,愈演愈烈。婊子們路過馮家,總要陰陽怪氣地說:「喲,這不唐府嘛!」隨後便爆發出一陣鬨笑。
成了親的馮小樂,依然喜歡坐在窗前,眼睛依然盈盈盼盼,望著窗外看個不停。
馮桂花走過來,一呼啦把窗簾拉上了。
馮小樂搶過窗簾,把它拉開。
馮桂花推開馮小樂,把窗簾又拉上。
馮小樂哭了:「娘,不要,不要拉上!」
馮桂花用窗簾捂住臉,開始抖動,抖了好久,壓抑的哭聲才從嗓子眼裡滲出來。
4
成親後,馮小樂一直沒有看到李豆渣。她按耐不住,喊住李豆渣的老娘李豆花,詢問她兒子的去向。
「哦,稟夫人得知,草民的狗兒子去考狀元啦!再過七天,他就要騎著高頭大馬,來接我過好日子了!」李豆花哈哈大笑,面帶得意和嘲諷。
不過李豆渣沒有考上狀元,他甚至都沒有參加考試,就回來了。
那天正下著雨,馮小樂看到李豆渣從街角拐了進來,他一臉陰鬱,手裡握著一把雨傘,但是沒有打開。
「李豆渣!」馮小樂喊道。
李豆渣抬頭看了她一眼,沒理她。
「李豆渣,你個傻瓜,有傘為什麼不打?」
李豆渣仍然不理睬,徑直走回了家。
馮小樂聽到李豆渣家傳來李豆花的尖叫和咒罵。隨後,又傳來李豆渣的一聲斷喝。
「別管我!」
第二天,李豆渣推著豆腐車,來到了街面上。他圍上圍裙,嫻熟地揉起麵糰,炸起果子和油條來。
馮小樂拉開窗簾,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攤前的李豆渣。她和他四目相對,李豆渣沖她笑了一下。
「李豆渣,你在幹什麼?」馮小樂問道。
「我在炸油條。」
「你為什麼要炸油條?」
「嗯,我以後就炸油條。」
「你……你不考舉人了?」
李豆渣沒有搭腔,他抿了抿嘴唇,又笑起來:「樂樂,吃我的豆腐嗎,又白又嫩,噴香!」
那二樓的窗簾倏地拉上了。
馮小樂在生氣,可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生氣,在生誰的氣。
聽馮桂花說,唐府派來了一個婆子,問了馮小樂的生辰八字,月事的日子,並給了馮桂花一個藥方,讓她每天按方抓藥,煎給馮小樂喝。
「閨女,這可是『送子方』,唐大人從御醫那兒討來的!」馮桂花端著藥,湊到馮小樂面前,滿眼喜色。
「你只要給那唐大人添個枝杈,母憑子貴,到時候就能堂堂正正地進府了!」
馮小樂不想喝,這個藥一股子酸臭味兒,可不喝還不行,馮桂花最近有點魔魔怔怔的,每次閨女喝藥,她都要在旁邊盯著,盯著藥一絲不剩地灌進馮小樂嘴裡,完事還要舔舔嘴唇,好像是她自己喝了藥,而不是她閨女。
開始喝藥後,每個月的十五前後,唐大人都會來上一兩天。
過了兩個月,馮小樂感到食欲不振,看到油膩就要吐。
馮桂花高興得簡直要上天,她帶著馮小樂,去了汴梁城的每一家寺院。她跪在送子觀音前面,三拜九叩,匍匐在地,緊皺眉頭,乾裂的嘴唇上下迭動,念念有詞,像一個飢餓的人在祈求食物。
「一定是個男孩,我求了十次觀音靈簽,全是上上籤!」馮桂花手裡摩挲著一塊玉觀音,把它掛在馮小樂的脖子上。「這塊玉是安胎玉,一定要戴著它,睡覺都不能摘。」
「萬一是個女孩呢?」馮小樂冷笑一聲,頭轉向窗外。
馮桂花轉過頭來,馮小樂看到一股恨意在她眼中流轉。
馮小樂不敢說話了,她第一次看到娘流露出那種眼神,絕望、寒冷、陌生,令她禁不住產生負罪感。
小時候,馮小樂跟著馮桂花住在天香樓里,印象中,娘安靜溫潤,整天笑盈盈的,從不高聲言語,那時她是天香樓的頭牌,即使她生了馮小樂,仍然有很多人捧她,但時過境遷,自從她搬出天香樓後,性情大變,變得喜怒無常,酗酒成性,喝醉了就指名道姓地破口大罵,那些名字,馮小樂有些聽過,有些沒聽過。
5
懷孕四個月後,馮小樂被接進了唐府。馮桂花想跟著去,但被唐府的人攔在了門外。
馮小樂第一次看到了唐大人。唐大人鬚髮花白,是老頭子,看年齡差不多能當馮小樂的爺爺。他看到馮小樂,只是冷冷地點了點頭,就吩咐人,把馮小樂送到了西廂房。
相比唐府的熱鬧,西廂房安靜冷清得多,除了一個小丫頭每天來送一日三餐外,沒有人來打擾。
生活雖然寂寞,但馮小樂很知足了,因為有兒子陪著她。
跟馮桂花說的是賭氣的話,她知道是個兒子,剛懷孕時她就知道。從一開始,她就吃不下飯,見不得半點油膩,肚子大了後,他又在裡面亂踢亂動,只有小子才這麼折騰,這麼壞。
「別踢啦,娘親要睡覺。」睡著覺,馮小樂也會被他踢醒。
漸漸地,她憑感覺,知道了哪個是他的手,哪個是他的腳,有時還能摸到他的背。馮小樂一摩挲肚皮,他會立刻轉個圈,把小手靠過來,隔著肚皮觸碰馮小樂的手。
這段日子馮小樂心情很好,她時常摸著肚皮,笑個不停。她想快點生下他,真真切切地把他抱在懷裡。
可孩子生下來就被接生婆抱走了,馮小樂只聽到了他的一兩聲哭泣。
她被連夜送回了合歡樹街。
那天正下著雪,她裹在一床棉被裡,坐在馬車上。馬車在路上顛簸,她在車上顛簸,渾身上下酸痛不止,手腳已經凍得有些麻木了。她強撐著坐起來,掀開轎簾,看到馬車夫佝僂著腰坐在車轍上,手裡的燈籠照亮了一片風雪。
「大哥,問你一句。」她伸出頭,聲音顫抖著,「我生的是男孩女孩?」
馬車夫一動不動,耷拉著頭,像一匹聽不懂人話的馬。
「大哥,你行行好,告訴我!」她去拉馬車夫的衣服。
馬車夫仍舊默不作聲。
「你說呀,我有銀子,我給你銀子!」
馬車夫沉重地嘆息一聲。
「女孩,扔到塘里溺了。」
女孩,扔到塘里溺了。這句話在馮小樂的腦海里翻來覆去。可她搞不懂,這句話究竟什麼意思。她縮回轎子裡,縮回那片淒冷的黑暗中。她睜大眼睛,但什麼也看不見。
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馬車、風雪、黑夜,都是假的,夢還沒醒,她想。唯一真實的,是她的肚子。
她摸著仍舊堅挺的肚子,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地撫摸,想要找到那熟悉的回應。她在黑暗中對著肚子說話。
「小壞蛋,你睡啦?跟娘親捉迷藏嗎?你動一動呀!」
她感到隱隱有小手在撫摸肚皮。
「找到你了。」她輕聲笑了。
外面的風聲突然凜冽起來,掀起轎簾,攪進來一團飛雪,落在馮小樂的頭上。
馮小樂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沒事,外面下雪了,娘親抱著你呢,抱著你……」
她把頭擱在膝蓋上,突然淚如雨下。
6
馮小樂進唐府的這段日子裡,合歡樹街上又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老寡婦李豆花,要嫁人了。
她要嫁的是東大街米鋪的馬掌柜,外號馬瘸子。別看是個瘸子,很多女人都想嫁給他,他在汴梁城,光米鋪就有三家,另外還開著一家當鋪和生藥鋪,簡直富得流油。他在合歡樹街沒有姘頭,卻相中了李豆花做的豆腐花和炸果子。
李豆花穿上了一輩子沒穿過的綾羅,打扮得珠光寶氣,一步一扭捏地上了馬掌柜的轎子。
粉頭們氣不過,紛紛攔住老馬要採訪他:為什麼合歡樹街眾多佳麗,偏偏就看上了做飯婆子李豆花?
「我女人死了,家裡就缺個會做飯的。」馬瘸子說著。
「女人嘛,聞聞味兒就夠了,當不得飯吃!」馬瘸子得意地說。
女人們不知道,這馬瘸子雖然一身富貴,但卻時常穿著破衣爛衫,平日裡柴米油鹽都精打細算,是個屁股夾得很緊的守財奴,為了續個弦破費錢財,對他來說不值當。
李豆花掀開轎簾,喊道:「馬哥,該回家了呀!」這聲喊叫嬌滴滴的,又帶點嘶啞,聽起來像公雞打鳴,讓旁邊的女人們頓時覺得渾身像鬧虱子一樣,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四散逃開。
李豆渣站在門口,目送著母親離去。馬瘸子不缺兒子,他有兩個兒子。
臨嫁人的前一個晚上,李豆花做了一桌子菜,給兒子倒了一杯酒。
喝完酒,李豆花抱住了兒子,哭起來。
隨後,她抹乾眼睛,跟兒子說:「兒子,看著吧,老娘不是吃素的,非得在馬瘸子身上榨點油水不可,到時候咱娘倆遠走高飛。」
李豆渣搖搖頭:「不,娘,我不走。」
自從馮小樂嫁人,他就決定,一輩子都不離開合歡樹街。至於原因,他也說不清楚,反正只要他一動離開的念頭,就回想起對面那片紅如霞雲的海棠,他捨不得那片海棠,以及在記憶中來回穿梭的小小倩影。
早上起來,他依舊推車來到街口,炸果子,熬鹽豉湯,氤氳的霧氣中,他時常抬頭觀望,對面的二樓,窗戶緊閉,把他的目光拒之門外。
那個風雪之夜,李豆渣猛然從睡夢中驚醒,他聽到狂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在街口戛然而止,馬不耐煩地嘶鳴了兩聲,接著又是一陣嘈雜的砸門聲,是在砸馮桂花家的門。
李豆渣跑到街上時,馬車已經絕塵而去,他走到馮家的門前,看到了倚在門旁,裹著棉被的馮小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