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電影節，下午兩點半，小城之春影廳，主持人通知導演和主創馬上就到，每個坐墊都貼合著一個不安分的電影記者的屁股，場內約有400個，還不包括外面通過微信群正換票進來的觀眾。
主持人說導演就快到了，約莫十分鐘，人就被請上了台，穿一件黑色帽衫，時不時低下頭，眉頭總像思忖著。
導演本人極端害羞，體現在主持人讓他說兩句，他醞了兩個深呼吸，讓大家還是自己看吧。
祖峰，南京人，趙薇和陳坤的同班同學，老藝術家那掛的演員，今年45歲。
44歲那年開始狂熱投入導演事業。但運氣很不錯，導演的處女作《六欲天》就入圍了坎城。國內屈指可數。
不過坎城發回的第一波報導，場刊評分太玄乎。所有人都等著瞧片子成色究竟如何。
那之後不久，桃廠去採訪了祖峰，好奇一個國家級演員每天都在幹什麼。
祖峰有幾個較為著名的銀幕形象。
《潛伏》里的軍統行動隊隊長李涯，非常沉著，非常精明。
《北平無戰事》里銀行經理崔中石，帶細圓眼鏡，聽周璇的《月圓花好》。
《歡樂頌》里想泡安迪的奇點，角色爭議極大，議論紛紛。
摟摟抱抱
有人覺得奇點表現猥瑣，有人則把祖峰出場戲份翻來覆去看，寫論文論證安迪和奇點之間的感情，還有人在網站寫了20萬字的同人，一直寫到兩人最後在一起了。
論文的分論點
我問祖峰有何看法，他表現雲淡風輕。
「文藝作品帶給我們的就是這樣，我們未必能實現的那個夢，電影其實就是給人夢想的。如果這樣的話，有什麼不好呢。」
國產影視劇里，祖峰扮兩種角色是一絕：知識分子和特務頭子。
有時你甚至可能通過眼鏡分辨。戴上眼鏡的儒雅斯文，是正面人物。不戴眼鏡的比如李涯，偏執背後隱透著一股戾氣。
但那些眼鏡向來都是平光鏡。祖峰本人不近視。可以把摘眼鏡想像成「解除封印」。
崔叔英勇就義這集我提一杯
祖峰今年四十有五，垂頭能看到幾綹白髮。有觀眾說他的定位就是瘦弱矮老靜，影視圈裡獨一份兒。
他2000年就從北電畢業，和趙薇黃曉明陳坤是同班同學。
但相比他那些漂亮朋友，艷光風流，沛然而出。
你看到祖峰第一眼的感覺是這個人真瘦，真蒼，但瘦得真精神，像株老梅。
祖峰有雙演員的眼睛，清澈明亮，露出點水汪汪的意思。
再聽他一開口，一個字，雅。
可能這和他的南京籍貫有關，那兒就出文人。
祖峰在《黃金時代》幕後照
他身上那種文人氣質特別濃。最近一次，祖峰在銀幕的亮相不是在臉，而是《長安十二時辰》的片名手書上了微博熱搜。那手字可真漂亮。
《長安十二時辰》的曹盾導演先前和祖峰合作過，仗著關係好，就來了招強取豪奪，主要還是仗著祖峰老師好說話。當時的情景如下：
「你幫我寫個片名吧。」
「我沒寫過。」
「就得寫，反正你是我認識的寫字寫得好的，你必須給我寫。」
「那行吧。」
半天后，祖峰琢磨了半天。把有點像碑，有點像隸書的那感覺糅雜在裡面，長安十二時辰標題這幾個字給曹盾發了過去，對方回復。
「不夠，還有。」
緊接著曹盾發來《長安十二時辰》那張著名的時刻表。祖峰還有些懷疑。
「每一集我都要幫你寫啊。」
「那當然。」
過程里沒有任何報酬。
《長安十二時辰》官微發感謝微博，謝謝祖峰贈字
據說《北京遇上西雅圖之不二情書》里的書信也一樣。
除了書法出名，祖峰的雅還體現在他寫給妻子劉天池的情書。
有段時間兩人異地戀，他寫家書，豎排信紙，相當浪漫。
祖峰說寫情書這手他是跟沈從文學的。然後給我們講了這麼一故事：
沈從文的妻子是他的學生，也是出名的大家閨秀。當時他妻子跟閨蜜說，把沈從文老師排在癩蛤蟆第八號。那前面七個肯定有更般配的。
沈從文老師通過給她寫了八年情書，八年抗戰，持續不斷。終於他們結婚了。癩蛤蟆八號通過寫情書打敗了前面所有人，這是勵志。
我注意到，祖峰聊到妻子明顯話變得密了。
構成祖峰雅致人生的可不止長相斯文，書法好看，有文采。我們臨時抽查祖峰的書包，想看看他最近在讀的書。
卻看到書包里有個銹跡斑斑的文具盒，裡面有水筆和演員用來標註台詞的記號筆。還有兩張寸照，小小的塑封套顯得很莊重。
我們問，為什麼不是把照片收進錢包里？祖峰說他沒有用錢包的習慣，但文具盒從不離手，反而方便。
黑白照是祖峰的父母，大概是20多歲的合影，看上去眉眼還沒長開的樣子。
祖峰上大學後，有一年回家翻了出來，從此就帶在身邊，跟著他拍戲走過大江南北。
「這個。」祖峰用手點了一點。「這是天池老師的照片。」
最近祖峰在看兩本書。一本是歷史小說，劉勃的《戰國歧途》。另一本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古書《考工記》。這本書講的是各行各業的手工業，教你怎麼做輪子，怎麼做弓箭。
在考上北電之前，祖峰原來在南京汽車製造廠當過工人，看到這書覺得挺好玩的，哪天也試著按他的說法做一回弓箭。
還有個活頁本，裡面記的東西五花八門， 比如一些劇本筆記。
他指著一行字告訴我，當時在看《地久天長》的劇本。之前王小帥邀請他，但因為機緣巧合沒有去成。
比如書摘。祖峰抄了《孫子兵法》的一句話：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他欣賞這句話的氣度。
祖峰說他的電影啟蒙來源於童年時全家一起去看電影。
1985年，還是中學生的祖峰一家四口去電影院看《超人》。
那個年代物質匱乏，看電影是一件重要的事。電影院外排很長的隊，經常買不到票，而且票也貴，對於一個普通的家庭，電影票不是隨便可買，一家人去看電影挺開心。
「少年的啟蒙，無論是武俠或超人，其實還是挺英雄主義的，變的是，從集體走向個人、從教條走向娛樂。」
1995年，祖峰辭去了母親介紹的南京汽車製造廠的工人職位。那年他21歲，請注意這個年齡，再過一年他就要超齡。好在這年他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
作為一個沒出過南京城的人，初來首都，祖峰很不適應。有時早上一洗臉，在水池一低頭就流鼻血。
上大學時，祖峰沒什麼錢，大部分都用在去中關村淘盜版碟。
大學四年，祖峰拿下了一張北京市三好學生的證書。我查了查歷屆獲獎的，頒給藝術院校的學生這是獨一例。
但畢業後祖峰卻成了北電的一名助教。在趙薇的小燕子大放異彩的時候，祖峰在給學生備課。
上課消耗精力，人一天說話說多了比較傷氣。往往他回到家會趟沙發上趟半小時，緩緩。作為北漂，祖峰租的第一間房，清潔，寒酸，狹窄。
當了幾年老師，祖峰還是決定回去當演員。轉折出現在2008年，一個叫做李涯的角色身上。
李涯為人殘酷，是余則成最大的對手。但導演賦予了他信仰，讓這個角色變得有血有肉。
李涯，狂熱中透著陰氣
這個角色和祖峰有很高的契合度。祖峰覺得有信仰的人一定是理想主義的人，相對比較單純。祖峰是一個單純的人，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冥冥之中得到呼應。
一戰成名。
但這些年祖峰還有個讓我印象深刻的角色，去年《無問西東》的校長梅貽琦。
無他，太像歷史人物了。
我覺得這和氣質有關，有的人戴上眼鏡也裝不太像，祖峰扮上就像從建國前的老報紙裁下來的，處處透著讓人信服的神態。
就說可不可吧
我想這可能和他當過幾年教師有關。據說祖峰在當老師時經常有學生表白。
但祖峰老師的描述讓你覺得能當他的學生，有一段同窗回憶應該是很不錯的回憶。
「年輕的教師是一門危險的職業，不分男女。
尤其是老師的專業還不錯的話，在講課的時候很有魅力。老師很容易被學生喜歡上，女同學會和你開玩笑，她未必會付諸實施。
開始做老師的時候，你會很羞澀，你羞澀的時候，她又會跟你開玩笑。」
去年，祖峰決定從演員轉變身份，當個導演。
他拍了一部電影，名字透著仙氣，叫做《六欲天》。
劇本是劉天池推薦給他的，中戲一個女研究生的畢業作品。他看完，覺得這故事很打動人。
電影原名叫《熱》，女主角把孩子忘在了車上，導致孩子缺水死亡。
母親的角色是黃璐演的。祖峰在黃璐臉上看到一些隱忍的氣質。
他說你看，黃璐的臉其實比較圓潤，她很美，但她看著很辛苦。這個母親經歷了喪子，不應該是很幸福的樣子，而是永遠饒不了自己，永遠在懲罰自己。
他聊起創作來滔滔不絕，這樣的人就像是為電影而生的。
但事實上《六欲天》的宣傳一直很難做。院線電影就像是一個產品，祖峰老師的性格不擅長推銷一個產品，他干不出吆喝觀眾，「都來看看我的電影吧」這種事。
宣發表示，祖峰老師的性格，很多宣傳也沒法做，比如抖音，微博直播。直播什麼呢，總不能讓祖峰老師直播篆刻吧。
採訪進入尾聲，聽著祖峰不緊不慢的聲音，看著窗外的夕陽，給我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我們的人生是不相交的兩條直線，突然併到一起。這時你才窺見一角真實，才知道一個瑰寶電影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形態。
文質彬彬，然後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