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戲劇工匠,不是藝術家 | 賴聲川專訪

2023-12-11     新周刊

原標題:我是戲劇工匠,不是藝術家 | 賴聲川專訪

我是戲劇工匠,不是藝術家 | 賴聲川專訪

賴聲川堅持原創之心。(圖/攝影師 郭延冰)

作者 | 趙皖西

編輯 | 譚山山

見到賴聲川,是在10月底的烏鎮。長發、八字眉、黑框眼鏡、下巴留著一撮白鬍子,出現在我們面前時,他依然是大家最熟悉的樣子。只不過,額間的皺紋加深了幾道,頭髮隱約挑染成了一道道彩色,在深秋旭日的照射下才被人注意到。

2014年,賴聲川在烏鎮白蓮古屋做了一場實景空間戲劇《夢遊》,沒有預告,不對外售票,有緣分的觀眾才得以見證這齣古亭樹影間上演的作品。

《夢遊》劇照。(圖/攝影師 李晏)

賴聲川很懷念那次演出的經驗,所以,今年他專門為第十屆烏鎮戲劇節定製了《長巷》,演出場所設在西柵一條有著上百年歷史的弄堂——洪昌弄及巷弄東側的沈家戲園。這也是他戲劇生涯中的第42部戲劇作品。

在一條長不到百米、寬約1.5米的小巷上演一齣戲劇,「找一個最不可能做演出的地方,干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大家可能會覺得)這個導演要發瘋了。在一個窄長的空間裡弄東西,你的演員在哪兒?你的觀眾在哪兒?你怎麼看演出?當然,劇場空間小並不代表不能做戲,但是有時候你會自己限制自己變得很小,這就很有意思。」賴聲川說道。

同一時期,賴聲川還進行著好幾個戲劇項目的工作。接受採訪的前幾天,他正在上劇場排練《圓環物語》,一部1987年首演的作品。戲劇節落幕後不久,他又專程趕往北京,籌備多年的「會昌戲劇小鎮」將在明年1月5日開始為期十天的「會昌戲劇季」。在會昌戲劇節上,他將會帶來一部新作——《鏡花水月》。

《圓環物語》劇照。(圖/攝影師 林靜雯)

這種穩定的創作力和驚人的生命力令人欽佩。對此,賴聲川說:「其實戲劇人是很微妙的。全世界的戲劇人,無論是幕前還是幕後,大家的工作都很辛苦,這不是其他行業能夠理解的,但我們可以互相理解。台上的每一分鐘,是台下不知道多少個鐘頭的辛苦工作。」

雖然如此,賴聲川從沒聽過任何一個戲劇人抱怨,說自己好不幸,做了戲劇這個行業,「全世界的戲劇人只要見面,就像好朋友、兄弟姐妹一樣」。「大家對這個行業的熱愛,就是因為行業本身會給我們回饋,又有創造力,又跟觀眾有關、跟人有關、跟社會有關,這種滿足感,我覺得很少有行業可以跟它相比。所以,雖然大家很辛苦,但是不抱怨,或許這就是一種讓我們狀態很好的辦法。」賴聲川說。

賴聲川主持烏鎮戲劇節小鎮對話。(圖/烏鎮戲劇節)

從頭到尾只有一個故事

賴聲川的戲劇,在兩岸之間架設了一座文化橋樑。

1984年,賴聲川和李國修、李立群共同創立【表演工作坊】(亦簡稱【表坊】)。1985年首演的《那一夜,我們說相聲》(以下簡稱《那一夜》)是【表坊】的第一個作品。這是一出反映中國台灣外省人經歷的「相聲劇」,賴聲川想通過它來探討,「相聲這麼一個珍貴的傳統,為何會在極速的經濟發展之下死亡」。

劇中5個相聲段子,分別以20世紀80年代的台北、60年代的台北、40年代的重慶、20年代的北平以及1900年的北京作為時代背景。兩岸之間暗流涌動的情感,在跨越近一個世紀的時空下得到安放。

【表演工作坊】三名創始人:(左起)李國修、賴聲川、李立群。(圖/@表演工作坊 Facebook帳號)

《那一夜》收穫了巨大成功,一演再演,磁帶賣了100萬套。賴聲川覺得,「這可能是台灣劇場的一個里程碑,一個轉折點,讓藝術創作和大眾文化結合在一起,也拯救了相聲藝術」——雖然他的創作初心並非如此。

《那一夜》之後,1986年,【表坊】創作了第二部作品《暗戀桃花源》。大陸觀眾對於賴聲川的初印象,即來自這部戲劇。

《暗戀》與《桃花源》是兩個不相干的劇組。《暗戀》是一出現代悲劇,青年男女江濱柳和雲之凡在上海因戰亂相遇,也因戰亂離散。之後兩人不約而同來到台灣,卻彼此不知情,40多年後才得以相見。而那時兩人各自成家多年,江濱柳病重,生命只剩下最後一點時間。《桃花源》則是一出古裝喜劇。漁夫老陶是武陵人,其妻春花與房東袁老闆私通,老陶負氣離家出走,偶然尋得桃花源。等他回到武陵,春花與袁老闆已成家生子,卻依然沒有找到幸福。由於演出在即,兩個劇組不得已在同一個劇場中彩排,最終造就了這齣古今碰撞、悲喜交加的舞台奇觀。

《暗戀桃花源》專屬版劇照。(圖/攝影師 王開)

今年是《暗戀桃花源》首演37周年,多年以來,它被不同團體排練超過1萬次。跨越漫長歲月,這齣戲仍能感動此時此地的觀眾,賴聲川的看法是:「其實《暗戀桃花源》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它一直存在,一直對不同的時代(訴說、散發魅力),即便是新一代觀眾看了,也不會覺得它是一個古老或者古板的東西,還是覺得蠻新的。」

最近重排《圓環物語》時,賴聲川也有這種感覺。《圓環物語》創作於1987年,戲裡的很多細節,來自1987年的台北,但其中諷刺的社會現象,包括電視製作和荒謬的愛情觀,在今天看來仍不過時。看完排練後,賴聲川跟身邊的人感慨:「這個戲要常演啊,因為真的好看,而且現代人看了也很有感覺。」「因為《圓環物語》講的是一個長久不變的東西,那就是愛情。」賴聲川說。

賴聲川持續講述的,正是一些亘古不變的人類故事:群體的離散、愛情的永恆、生命的意義。

《賴聲川劇作集》

賴聲川 著

春潮Nov+ | 中信出版社 2019-07

在《曾經如是》(2019年)的結尾,有這樣一句點題之語:「人類從頭到尾只有一個故事:不斷重複地征服與被征服、毀滅與重建、蠢動之後再蠢動,皆以慾望之名。」

在賴聲川漫長的戲劇生涯中,或許也只有一個故事,不斷重複地挑戰與接受挑戰,建立、沉寂與重建,穿透之後再交疊,皆出於是非、因果之名。

在戲中建立自己的遊戲規則

在《曾經如是》中,郝蕾飾演麵館老闆雪蓮,生活在偏遠的雲南鄉村,從早到晚不停地做面、洗碗、刷鍋、接待顧客,日復一日。一場地震徹底摧毀了她的生活,她和村民們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後來,他們來到紐約貧窮的下東區,雪蓮又開了一家麵館。故事的最後,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她獨自回到那家小小的麵館。一碗面里,摻雜了所有劇中人的人生況味。

賴聲川從小就愛吃路邊攤,所以對攤子的記憶和情感很深。他記得自己在台北念高中的時候,每天放學後要補習,他就會去路邊攤吃碗面。彼時十幾歲的他,就會不自覺地觀察做面的人,猜測他們背後有什麼故事。「那時候我已經知道,每個人都有故事,我就在想,這個面好吃啊,是什麼人(做的),他是哪一省的,怎麼過來台灣的,他為什麼現在在賣面……」思緒就這樣一直蔓延。現在回想起來,賴聲川仍然覺得那是一種很有趣的經驗。

《曾經如是》劇照。(圖/攝影師 王開)

後來,他去美國留學,學習之餘,他與妻子丁乃竺曾在一家餐館打工。那是一家特別高檔、只有外國人才會去的中國餐館。因為有了在餐館打工的經驗,他對餐廳特別熟悉,之後只要戲劇中出現餐館場景,他就一定做得很到位,不會錯過任何細節。

人生的點點滴滴,都會融入賴聲川的戲劇中。「只要你對人生有情懷、有關注,靈感隨時就會來。光是你每天接觸的人,你去關心他、想像他,他從哪兒來的,要到哪兒去,這就是人生。」賴聲川說。

正如他在《賴聲川的創意學》一書中所說,所有人內心深處都有一個巨大的倉庫,是我們創意的源泉,它同時聯通著一個更大的、屬於人類創意的共同源泉。「如果我們的心像一台電腦,在創意發生的一剎那,就是一種軟體被啟動了,自動尋找檔案、挑選檔案,並將這些檔案放置在同一個新檔案之中。」

《賴聲川的創意學》

賴聲川 著

理想國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1-08

素材的收集和靈感的湧現是一方面,將其運用、融合在舞台上,又是另一方面的挑戰。賴聲川曾分享讀博期間,他的荷蘭籍老師雪雲·史卓克(Shireen Strooker)教授的即興創作經驗:知道舞台上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當時的賴聲川並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在後來不斷的即興創作中,他慢慢明白,這個「知道」就是創意的智慧,既包含人生經驗和人生智慧,也包含創意技巧和創意經驗。

他舉了一個例子——煮麵。面不能煮15分鐘,它會徹底軟掉;就煮1分鐘也不行,沒煮熟。那怎麼樣才算行?這就關乎一個導演的經驗和智慧。

講面容易,講一個幾小時的戲就複雜了。「一個人在做一個藝術作品的時候,必須建立自己的遊戲規則。一個作品就像一個生命,它要有能夠活著的條件才行,如果這些條件達不到,它就死了。我們現在看到的很多戲,條件沒到,看到一半就不行了。它為什麼沒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沒辦法站起來走路?就是因為你剛開始給它設定的活著的條件不夠好。」賴聲川說。

這些條件未必是有形的,但必須是可執行的。就像《長巷》,看似很自由,沒有什麼遊戲規則,但其實賴聲川此前幾十年的戲劇功底已滲透其中。

《長巷》海報。(圖/烏鎮戲劇節)

「重點是在你設定的遊戲規則里,你能不能做好自己的遊戲。就拿今天的電動遊戲來講,如果你建立了一個很棒的遊戲規則,但是執行不了,也沒用啊。戲就是要好玩,要讓人家(觀眾)能夠進入,進入之後完全沉浸,等謝幕的時候再跳出來,回家。」賴聲川說。

在《曾經如是》中,賴聲川設置了兩個抽象角色,一個是「時間」,一個是「偶然」。故事進行過程中,兩個演員不停穿行於環形舞台上,時而疾行,時而駐足,不發一言。最後,一切塵埃落定,兩人抽身而出,來到雪蓮的麵館,吃了一碗面。透過「時間」與「偶然」,觀眾開始思考生命的「輪迴」和人類的「命運」。

「《長巷》里有一句台詞:『人生的舞台就是時間。』對於一個戲劇導演來說,真的就是在雕塑時間。我們在這個有限的時間裡,做每個人能做的事情。最高的境界,就是讓觀眾不覺得有時間這件事。觀眾進入我們的戲,時間是不存在的,如果你們看了表,那我們就失敗了。」也因此,賴聲川把自己視為工匠,「不要老說『藝術家』,我覺得這個詞太虛了。我們有我們的工藝」。

《寶島一村》專屬版劇照。(圖/攝影師 王開)

從關注社會到關注心靈

賴聲川的早期作品,一直追求一種更為廣大的社會連結感。

《回頭是彼岸》(1989年)是一部探討兩岸關係和中國人根底的戲;相聲系列劇之一《又一夜,他們說相聲》(1997年)探討的是中國思想史;《十三角關係》(1999年)致敬伍迪·艾倫,根據台北一段超現實的名人三角戀愛關係而寫就;《寶島一村》(2008年)通過眷村的故事,抒發全世界離鄉遊子心中的鄉愁……

《十三角關係》在第九屆烏鎮戲劇節重演。(圖/攝影師 王開)

賴聲川出生於美國華盛頓,12歲隨父親回到台北生活,長大後赴美留學;從事戲劇工作後,他把中國台灣的戲劇文化和作品帶到中國大陸。跨文化的身份,讓他在各種戲劇表達之間自由穿梭。

然而,他並不滿足於僅僅講述這些東西。十多年前,賴聲川轉而關心人類的生存問題、未知和傳奇力量。

2019年12月9日,《曾經如是》在上劇場首演。這是他繼《如夢之夢》(2000年)之後推出的又一長篇力作。兩部劇作不僅開創式地使用環形舞台,還展現了賴聲川跨文化交流的敘事能力。

《如夢之夢》長達8小時,有30多個演員出演,需要換300多套衣服,舞台包含8個方位、3個樓層。劇中,時間跨度從民國初年直至現代,空間則坐落於台北、巴黎、上海、北京、諾曼第等多地,幾乎成了整個世界的縮影。

《如夢之夢》專屬版(2022年首演)演出海報,黃海設計。(圖/上劇場)

《曾經如是》跨越中國、美國和印度,全劇有上百個角色、70多場戲,時長5.5小時。該劇史詩般地以發生在一群雲南鄉民身上的三次災難為故事背景,把小人物的命運與人類面對的現代化危機相連。

談及這一轉變的原因,賴聲川說,這跟社會的轉變有關,並不是他內心的轉變,他一直關心的都是那些比較深的問題。

「比如《暗戀桃花源》,講一對情人和一個桃花源,為什麼它可以演那麼久?可能是因為它背後注入了一些更深的思考。如果只是單純把這兩個題目拿出來做,它可能沒辦法演37年。《圓環物語》也是一樣。」那個時期的賴聲川覺得,作為一個編劇、導演,有義務把一些社會議題放到戲中。

在賴聲川看來,完成使命後,就不需要他們來討論這些問題了。「我卸掉了這一任務,剩下的是什麼?是一大片屬於內心、屬於心靈的關懷,那就可以一直朝著這個方向走。」

參考資料:

[1]《賴聲川的創意學》. 理想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賴聲川.2011-08

[2]《「變得更大一點」——賴聲川新作〈曾經如是〉的連接之道》.林婷

[3]《時空即人——賴聲川戲劇時空觀念及構形》.林婷

作者丨趙皖西

編輯丨譚山山

校對丨楊潮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6906a0b7459e87f15e9a870f088ef9b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