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唾罵的殺馬特:90後農民工二代,換個髮型就活該被打?

2020-11-19     Sir電影

原標題:被唾罵的殺馬特:90後農民工二代,換個髮型就活該被打?

一滴時代的眼淚,再次闖入我們的視野。

準備好,要上圖了。

3。

2。

1。

圖片源自羅福興微博,攝於今年6月

浮誇的髮型,斑斕的色彩,每一陣風吹過,發尾都能感受到風的悸動。

他們有一個精神的名字。

殺馬特。

鄙夷,封殺,重識,構成了這十多年來的殺馬特史。

然而諷刺的是,對於這段歷史的定義和書寫,殺馬特們自始至終都是局外人。

一部紀錄片。

為我們揭露出絢爛發色的掩飾下,那層悲涼的底色。

殺馬特我愛你

We Were Smart

01

尋找殺馬特

導演李一凡,四川美術學院的老師。

他第一次見識到殺馬特的時候,那是在2012,徹底驚訝、興奮了。

有人開始主動地去抵抗消費主義的景觀

一種審美自覺,了不起

這是多反叛、多張揚、多有個性的一群人啊。

於是李一凡萌生了拍紀錄片的想法。

可當他拿起攝影機,想要記錄他們時,問題來了——紀錄片,找不到紀錄對象。

是的,這群在網上出盡風頭的人,你環顧四周,卻一個也找不到。

本想拍殺馬特如何流行起來的李導,不得不去追問:殺馬特怎麼消失了?

沒有相關報道,也沒有具體聚集地。

唯獨剩下需要嚴格審核過眼神,確定是自己人之後,才能加入的QQ群。

進群要求:髮型、審美和QQ空間

看似張揚狂傲的殺馬特,給自己圍了一道牆,圍出自己的一片小小天地,生怕被外人闖入。

他們的小心並不是多此一舉。

爆火出圈後,造型誇張的殺馬特,幾乎成為了所有人的眼中釘。

針對殺馬特的集體撲殺行動,在2009年爆發了,並持續到2013年。

《夢與路:小鎮青年 雙面人生》

他們遭受了有組織的網暴。

無數殺馬特家族群多次被黑,貼吧和論壇上也湧現出大批辱罵殺馬特的帖子。

一些黑殺馬特的網民偽裝成殺馬特進入各家族QQ群,在取得管理員的身份後大量踢除殺馬特成員,並解散家族群。

在現實中,殺馬特也宛如過街的老鼠。

不少殺馬特打扮的成員遭遇霸凌,甚至還出現了「同城代打」的業務。

給殺馬特一點顏色看,就是「打擊不良風氣」、「凈化社會」了。

害怕,已經被寫進了殺馬特的基因。

他們像一群受了驚的雀鳥,躲進了樹林深處,再想讓他們露頭,難了。

導演不得不拜託各路朋友尋找殺馬特,一找就是四五年。

直到2016年,李一凡在深圳的一家髮廊里找到了「殺馬特教主」——羅福興。

此時的他,已經隱退江湖多年。

「殺馬特」這個詞,就來自於2006年,年僅11歲的羅福興給自己起的網名。

他想把自己叫做「smart」,這個單詞本應音譯為斯馬特,為了更有氣勢一點,他把第一個字改成了殺。

小學畢業的他就出來打工,喜歡給自己整各種奇異髮型,常常六點鐘就起來做頭,噴上半瓶髮膠,不滿意就洗頭重來。

完了後,還得走在街上讓人觀賞,同時不忘髮網上。

以前的羅福興

從線下到線上,日漸多人加入他的陣營。

巔峰時期他管理著幾十個QQ群,每個群一千多人,他一聲令下,手下的兄弟能刷爆800萬人帝吧。

找到了創始人羅福興。

拍一拍他的事跡,讓他談一談心路歷程。

關於殺馬特的謎題就引刃而解了嗎?

遠沒有那麼簡單。

羅福興和導演找了間空調壞了的鐘點房,兩人在廣東的大夏天中,進行了一場長達數個小時的......

一無所獲的談話。

李一凡想找到殺馬特現象的內核是什麼。

而羅福興說起的,卻始終是父親、家庭和遊戲。

最後,李一凡終於意識到——當今中國社會各階層在思想文化上的隔閡太大了,其中的距離可能比貧富懸殊的距離還大。

但隨著對羅福興身世的了解,羅福興這條線索牽出的更多殺馬特。

這個群體真實的面目也漸漸浮出水面。

導演李一凡開始推翻自己的預設,重新開始了解他們。

02

成為殺馬特

殺馬特們都是些什麼人?

在珠江三角洲見了所有羅福興能約到的殺馬特後,李導發現幾乎所有玩殺馬特的都有個共同的身份——90後農民工二代。

留守兒童,學歷不高,小小年紀就輟學出來打工。

很多人在鏡頭前說起自己進廠的年齡:

「十二歲我就出來,剛剛上到六年級」,「十一歲吧」,「十四歲」,「十六歲吧」.......

為什麼要成為殺馬特?

從他們的訴說中,能看出主要有這幾個原因——尋找勇氣。

這些過早背井離鄉的孩子,初入城市,並沒能意識到城市的魚龍混雜。

被騙、被搶和被霸凌,成了他們進城的第一課。

老實,是會被欺負的。

一個浮誇另類的髮型,能夠讓他們看起來像個「壞孩子」:

從形象中

感覺就有一種震懾的東西

而且在大家的印象中就是壞孩子

壞孩子感覺就是不會被欺負

你看那一叢叢,尖銳直豎的頭髮,是不是活像一隻——刺蝟。

吸引關注。

採訪中一位殺馬特小孩說,他當年從東莞回雲南蒙自,三天三夜沒有睡覺,特別怕這個頭髮散了。

成為殺馬特,只不過是為了別人多看自己一眼。

只想通過頭髮或者是

然後就想著把頭髮弄一下

弄的吸引人 然後讓他們

感覺很想跟你交朋友

感覺你很獨特

甚至更直接地說,髮型還有求偶的功能。

一無所有的打工仔,已經很不受工廠里的女工待見了。

如果他們能夠通過炫酷的髮型,吸引女生的注意,找到一份真愛,從而再減少彩禮的負擔,也是一種很迫切的需求。

而他們需要殺馬特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恐怕是——生活寄託。

這些殺馬特們平時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重複性的機械勞作,封閉式管理,每個月只有一到兩天的休息……

殺馬特這朵網絡上的奇葩。

他們真正的土壤,其實是工廠。

作為世界工廠的東莞,自然成了殺馬特頻繁出現的城市,有時候一條流水線就有七八個殺馬特。

小廠林立的東莞石排鎮,曾經是殺馬特聚集地

在紀錄片里,殺馬特說起自己的工作,都是苦。

「三點鐘就起來上班,站著就能睡著。」

「我覺得家裡很窮,然後就一直堅持一直堅持……」

在苦悶的工作中,許多人出現了抑鬱的情況。

殺馬特,成為了生活里唯一的寄託。

他們需要一點快樂,需要一點發泄,需要證明自己和流水線上的機器不一樣。

這些。

都是我們過去看不到的。

我們只看到一頂頂匪夷所思的髮型,鄙視這些人為何如此怪異和「low」。

03

殺馬特殘酷物語

最開始,李導想這樣拍攝殺馬特:

有個中心人物,有個導演視點,跟著這個中心人物,把所有的事串起來,形成矛盾,形成衝突,把恩怨情仇、歷史事實全都拍出來,這就是最好的效果。

可是到了最後,他放棄了。

不需要編排,只要把話語權還給他們,讓殺馬特們在鏡頭絮絮叨叨講述自己的故事,導演隱去,這就是對他們最如實的記錄。

紀錄片的拍攝過程,也是導演自省的過程。

他這樣打臉自己:

這個事情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無知者

我突然發現我們對工人不懂,對年輕人也不懂,非常愚蠢

後知後覺的不只導演一個人。

是誰把殺馬特打入了地下?

這其中,有高高在上的主旋律話語權。

有一切服從於生產管理的資本。

以及每一個行使審美霸權和占據文化鄙視鏈的人。

這是一場從上至下,對殺馬特的聯合掃除行動。

當年我們很多人不僅無比配合,甚至還自告奮勇,以身為社會「主流」和「正統」的衛道士而自豪。

整件事情中更殘忍的地方在於——這僅僅是我們對於異類的不容忍嗎?

有人說,我就是看不慣殺馬特,他們也太辣眼了。

但試問一下,如果辣眼的不是殺馬特,而是這樣:

又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呢?

不會有鄙視,更不會有攻擊,只不過是又給成功的光環上增添了一樁笑談。

說白了。

對殺馬特的鄙視,不僅因為他們的外表。

更因為你看破了那外表下的貧窮與卑微後,一句惡狠狠的——你配嗎?

你憑什麼張揚?你憑什麼出風頭?你憑什麼標新立異?

你明明就是一個土味的打工仔啊。

我們不能容忍的是,他們打破某種「社會規範」。

這種規範要求所有人必須認命、老實本分、在自己所處的地位上逆來順受。

正如導演說的——

「我們的社會真的非常不寬容,殺馬特不過是希望通過身體改造來保護自己的那麼一點裝飾,就那麼一點點異質的東西,讓他們被全社會視為異端。大部分殺馬特以為自己犯了多大的錯,最後只好剃掉頭髮,老老實實打工,重新回歸生命的貧乏。」

現在。

你還認為,殺馬特是「另類」嗎?

明明,他們是那麼的普通——農村背景,留守兒童,工廠工人……

這些巨大卻常常隱形的社會基數,硬生生被當成了另類和邊緣。

與其說殺馬特追求的是另類。

不如說他們想擁有的僅僅是普通。

在生活中從來不被關注,所以想用髮型,找回普通人的存在感;從小缺乏家庭的關愛,所以才在殺馬特的抱團中,得到一點集體的歸屬感。

「只要是玩殺馬特,就是我們的家人」

他們的造型怪異,但你可曾看到過他們有攻擊性,有改造社會文化的企圖?

一無所有的殺馬特。

能依賴的,唯有一點點的虛張聲勢。

但即使這樣。

他們的行為也被視為大逆不道。

僅僅因為,他們試圖獲得……自己不配擁有的東西?

每年十一都會在東莞石排公園舉行的殺馬特聚會,今年也被禁止了。

是呀,十一的公園,應該是熱鬧、喜慶、一派欣欣向榮的,怎麼能讓殺馬特影響了市容。

但沒有人在意。

他們的聚會,與節日無關。

只因為這是他們僅有的假期。

就像我們鄙視殺馬特的時候,也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麼如此怪異,如此在意自己的頭髮。

因為在車子、房子、學歷、時尚……

社會主流層面任何一個門類,和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只有在比拼怪異髮型這件事上。

他們能夠成為自己國度里的「王」。

能找到唯一的自豪感。

他們追求這種自豪。

正因為這是一種什麼人都不屑於要的自豪,也唯有這種自豪,才輪得到他們的份。

在看完導演講述殺馬特的故事後。

Sir的腦海里,莫名浮現出的,是一個與紀錄片八桿子打不著的形象——園丁鳥。

它們會從人類丟棄的垃圾中,找來色彩誇張的碎片,裝點自己貧瘠的小屋。

連鳥也不如的是。

殺馬特哪裡有一個安身的棲息之所,只有主流社會無處不在的狂風暴雨。

人們集結起隊伍,一邊將這個「貧困美學」的鳥窩踢翻在地。

一邊說:什麼玩意兒!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海邊的卡夫卡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5pwA4XUB2uKmW_kOAI-k.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