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皓:矽谷銀行危機應無實質性外溢影響,但對中國金融監管改革有借鑑意義

原標題:周皓:矽谷銀行危機應無實質性外溢影響,但對中國金融監管改革有借鑑意義

上周,美國矽谷銀行爆發流動性危機並迅速演化為存款擠兌而被關閉接管,成為2008年以來美國金融業最大的倒閉案。這一事件本身前後歷時僅僅不到三天,但由於業務涉及大量科技類初創企業和為其提供融資的風投基金,矽谷銀行危機在全球金融市場和美國創投圈激起巨大漣漪,外界普遍關注這場危機的演化方向和溢出影響。

直到上周末,事件似乎終於迎來了較為確定的方向。伴隨第二家倒閉並被接管的銀行——Signature Bank——出現,美國監管層最終決定出手干預。

美聯儲、財政部及 美國聯邦存款保險(FDIC)在聯合聲明中承諾保障所有儲戶存款的安全,對超過25萬美元存款保險保障限額的存款也全額支付。同時,美聯儲推出新的緊急融資工具——銀行定期融資計劃(BTFP),將向抵押美國國債、機構債務、抵押貸款支持證券 (MBS) 和其他合格資產的銀行提供最長一年的貸款。但上述舉措主要是為保障存款人權益,美國財政部長珍妮特·耶倫強調,「美國政府不會對矽谷銀行實施救助。」

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CF40)特邀成員、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紫光講席教授南方科技大學商學院講席教授 周皓認為,官方出手干預,表明 美國以財政部牽頭、美聯儲為首的11個成員的金融穩定監視委員會(FSOC)認定矽谷銀行危機有可能帶來美國以至全球系統性金融風險傳染。

他表示,這一系應對列措施,是2008-2009年金融危機後Dodd-Frank法案設立的金融系統性風險監管體系一次具體實踐和運用,應該可以確保「系統性金融風險」不再向中小銀行和創投企業進一步傳染。

後續應繼續關注美聯儲在3月21-22日的議息會議上,會否下調升息幅度,以保證金融市場的流動性充裕,同時保持對通脹的持續壓力。 他預計本月美聯儲將升息25基點,六月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25基點的升息。而目前對宏觀經濟「軟著陸」向「硬著陸」靠近的普遍市場預期,會加大今年末美聯儲開始降息的可能性。相對於微觀審慎監管的常規操作,「矽谷銀行危機給美聯儲的宏觀審慎政策帶來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挑戰。」 周皓表示。

從外溢影響和對我國金融監管的借鑑意義來看,周皓表示, 矽谷銀行危機是美國國內中等規模、個性化的、非系統重要性的金融機構危機事件,除了市場情緒性傳染, 應該沒有實質性的外溢影響,但這一事件對於當前中國金融監管體系改革有重要的借鑑意義。尤其對於中國已經初步建立起來的系統性金融風險處置體系,應該在今後偶爾可能出現的重大風險事件中予以實踐和運用。

以下為訪談實錄

1927-Q1:為何矽谷銀行突然爆發危機?根源是什麼

周皓:具有40年歷史的加州矽谷銀行,因為過去一年經營巨額虧損和預期的資不抵債,造成上周四(3月9日)一天420億美元的存款擠兌——約占資產總額的1/4,周五被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緊急關閉和接管。矽谷銀行危機有可能成為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最大的商業銀行倒閉案,僅次於當時的華盛頓共同銀行(Washington Mutual)。

矽谷銀行危機的根本原因是其特定的個性化信貸運營模式、存款客戶基礎以及資產配置策略,同時也受到過去一年美聯儲強力升息政策的負面影響。 矽谷銀行主要服務科技類和生物類約1000家初創企業以及為之融資的風險投資基金,約占美國風投支持的此類初創企業的百分之五十。

科創和風投歷史上也通常是利率緊縮周期首先受到衝擊的行業,比如2000年代科技泡沫的破裂。與此相關聯, 矽谷銀行的1731億美元存款中,96%是超過25萬美元聯邦存款保險限額的;而典型的商業銀行如美洲銀行(Bank of America)的1.9萬億美元存款中,只有36%是超過聯邦存款保險限額的。這就造成了矽谷銀行 這類銀行在短期流動性衝擊和周期運營性虧損時,更加容易出現存款擠兌現象。

最後,在2022年之前長期低利率和流動性充裕的資金環境下,矽谷銀行接近一半資產的910億美元配置在固定低息的長期美國國債和住房抵押債券;而典型商業銀行會在升息周期把資產儘量配置在浮動高息的企業貸款或者浮動利率的國債、公司債以及住房抵押債券。矽谷銀行這樣一個獨特的 資產配置策略,具有明顯的期限錯配和利率錯配特徵,是缺乏有效風險管理的典型商業銀行案例。

基於運營模式、存款基礎和資產配置等方面的特點,2022年以來,在美聯儲下猛藥治理通貨膨脹、升息450基點的環境下,矽谷銀行債券投資出現巨額帳面虧損。在存款擠兌時變現成為實際虧損,加速造成了資不抵債的預期。在最後幾天內股權融資、優先股轉換債發行,以及銀行整體轉賣努力失敗之後,為了防止存款擠兌風潮的進一步惡化和傳染,聯邦存款保險公司於周五對矽谷銀行即刻接管和關門停業。

Q2:矽谷銀行危機將給美國金融體系、實體經濟和美聯儲貨幣政策帶來哪些影響?同時也請您簡單談談其中的傳導機制,以及您當前對美聯儲加息終點、加息次數和年內是否會降息的預期。

周皓:如上所述,矽谷銀行危機本質上是比較個性化的事件,不同於2008-2009年全球金融危機中具有系統重要性的大型金融機構的倒閉和接管——貝爾斯登、雷曼兄弟、美國國際保險公司、房利美、美林證券等。通常情況下,矽谷銀行危機不應該對美國金融體系的穩定、實體經濟的運行、以及央行貨幣政策帶來實質性的影響。

當然,矽谷銀行危機也可能不同於美國二戰後一些規模以上的個性化銀行倒閉,比如1984年大陸銀行(Continental Illinois)倒閉就沒有對宏觀經濟運行和金融體系穩定造成顯著的負面影響。但是, 上周五全球股市普遍受挫以及美歐亞三大洲銀行股票暴跌,預示可能出現的金融市場(情緒)傳染,以及對金融監管當局應對措施和美聯儲三月升息決策會議的關注與擔心——鮑威爾主席在此前國會貨幣政策年度聽證會上,暗示就業強勁和通脹頑固可能需要強勢和長期高利率,即3月21-22日議息會議50基點升息。

如果這樣,是否會進一步加劇類似矽谷銀行運營模式的其他中小型銀行更為廣泛的投資帳面虧算?是否會影響超過一半以上的美國風投融資的科技初創企業的基本運營,包括對員工工資的支付?從而使得本來個性化的矽谷銀行危機進一步擴散成為局域性的甚至系統性的金融風險?

歷史經驗告訴我們, 在面臨個性化外部性的金融衝擊時,即使這可能不會對國內實體經濟和金融體系產生實質衝擊,美聯儲也會在常規既定的利率決策中做出適度調整,以充分保證個性化外部性衝擊下金融市場充裕的流動性——比如1994年墨西哥違約時的暫停升息和1998年俄羅斯違約時的暫時降息(50基點)。據此判斷,在3月21-22日美聯儲議息會議上可能出現三種結果:

a) 既定的50基點升息強力遏制通脹,暫不考慮矽谷銀行危機;

b) 升息25基點繼續遏制通脹,也保證矽谷銀行危機下流動性充裕;

c) 暫停升息,應對可能出現的更多銀行危機和實體經濟影響。

根據我過去23年央行政策工作經驗, 美聯儲應該採取選項b,即保持升息遏制通脹,也顧及金融市場穩定。展望未來,對美聯儲升息通道終點的預期,應該回到鮑威爾國會聽證會之前的比較中性區間5.00-5.25,六月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25基點的升息。而目前對宏觀經濟「軟著陸」向「硬著陸」靠近的普遍市場預期,會加大今年末美聯儲開始降息的可能性。

總之, 矽谷銀行危機給美聯儲的宏觀審慎政策帶來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挑戰。

Q3:在矽谷銀行之前,已經有黑石CMBS違約、Silvergate Bank 清盤等風險事件出現,您如何評估年內美國、歐元區等主要經濟體的金融系統穩健性與主要風險點?對於投資者擔心的會否出現類似「雷曼時刻」的「SVB時刻」,您有何思考?

周皓:黑石CMBS違約是穿透式的單個資產證券化產品違約,在美國屬於常規化市場化的債券違約行為;可能是因為黑石作為發起人或者管理者的緣故,才引起國內財經界的注意。Silvergate Bank 清盤是與幣圈近期價格動盪和FTX崩盤伴生的,特性化行業服務銀行的倒閉事件,對幣圈之外的實體經濟和金融市場沒有實質影響。

即使是矽谷銀行危機,如前所述,本質上也是個性化特色化的中小型銀行危機, 對年內美國、歐元區等主要經濟體的金融系統穩健沒有可預見的實質影響。近期金融市場可能有情緒傳染性而價格受挫,需要宏觀審慎當局有所關注,並在貨幣利率政策近期操作中適當考慮,充分保證當前金融市場的流動性充裕。

Q4:從美國監管機構的反應來看,矽谷銀行風險爆發兩天後就被果斷關閉,並被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 (FDIC)接管。您如何分析美國監管機構這樣處理的原因和有效性?為什麼是果斷關閉而沒有採取救助措施?

周皓:不同於對宏觀審慎當局政策帶來的不大不小挑戰,矽谷銀行危機中,微觀審慎當局的處置措施是百分之百的程序性常規操作。基於1933年後美國聯邦保險公司(FDIC)成立後90年的歷史工作經驗,通常處置步驟為:

a)周五危機銀行在歇業後被FDIC接管, b)周末兩天決定是否有資質完備的大銀行或者其分支機構收購, c)如果嚴重資不抵債且沒有收購者,則進入有序破產程序, d)周一危機銀行在收購銀行或者代管銀行負責下正常開業——所有低於等於25萬美元的存款都全額保障隨時支取,所有超過25萬美元的存款在破產清算後按比例償付。

通常商業銀行危機都是及時關閉進入上述處置程序,而不是採取聯邦政府救助,從而造成未來銀行業的道德風險。除非是在百年不遇的2008-2009年全球金融危機期間,系統性金融風險已經全面發生,而系統重要性的複雜大型金融機構——貝爾斯登、雷曼兄弟、美國國際保險公司、房利美、美林證券等,無法通過常規化、市場化、法制化程序有序破產清算,美聯儲和聯邦政府才有可能介入救助和紓困。

Q5:上周末,美國監管機構最終決定出手干預,包括承諾保障所有儲戶存款的安全,以及美聯儲推出新的緊急融資工具——銀行定期融資計劃(BTFP)。您如何理解美國監管層的最新反應?新措施是否可以確保阻斷風險向其他中小銀行和創投圈的進一步傳染?

周皓:周日上午美國政府採取的一系應對列措施,是2008-2009年金融危機後Dodd-Frank法案設立的金融系統性風險監管體系一次具體實踐和運用。其核心要點是:

a) 以財政部牽頭、美聯儲為首的11個成員的 金融穩定監視委員會(FSOC)認定矽谷銀行危機有可能帶來美國以至全球系統性金融風險傳染;

b) 美聯儲和FDIC在矽谷銀行有序倒閉清算過程中,援用 「系統性風險例外」(Systemic Risk Exception),將25萬存款保險限額臨時對矽谷銀行和Signature Bank免除;

c) Dodd-Frank法案之後美聯儲已經不再具有對單個機構紓困救助的權力(即13.3條款),但是保留了 對整個行業紓困救助的權力——所以設立了為期一年250億美元的「銀行定期融資計劃」(BTFP);

d) Dodd-Frank法案之後要求 對系統性風險救助不能增加納稅人負擔,所以此250億美元BTFP計劃暫時由財政部兜底,但是最後如果發生實現的救助損失成本將由對整個銀行業的額外收費來彌補,同理,兩家銀行25萬美元限額以上存款兌付也首先沖銷銀行股權和債權。

根據我在美聯儲參與過的2008-2009金融危機中系統重要性機構的救助經驗(比如AIG),以及2010年Dodd-Frank法案後參與過的系統性金融風險個案的監測、認定、處置經驗來看,此次矽谷銀行危機的緊急應對方式是及時有力和恰到好處的,即沒有過度浪費納稅人的資源。 應該可以確保「系統性金融風險」不再向中小銀行和創投企業進一步傳染。

後續應該繼續關注美聯儲在3月21-22日的議息會議上,是否如前所述,對升息幅度有所下調以保證金融市場的流動性充裕,同時保持對通脹的持續壓力。這是考驗一個成熟央行政策工作能力和工作藝術的關鍵歷史時刻。

Q6:此次事件將給包括中國在內的全球金融市場運行帶來哪些外溢影響?矽谷銀行危機及處置過程對我國金融監管有何借鑑意義?

周皓:矽谷銀行危機是美國國內中等規模、個性化的、非系統重要性的金融機構危機事件,除了市場情緒性傳染,應該沒有實質性的外溢影響。

換位思考一下,矽谷銀行的相對重要地位,在中國算不上五大國有銀行和股份制銀行,但是也超過農商行和信用社或者特色類銀行。近期與矽谷銀行危機可以對照的,是包商、恆豐、錦州等城商行的危機處置——夠不上系統性金融風險程度,但也具有區域性或者行業性金融風險的影響。需要理性看待和謹慎處理。

矽谷銀行危機,對於當前中國金融監管體系改革有重要的借鑑意義:

1)支持綜合性功能性大金融監管部的改革方向——集中有效及時應對可能出現的風險事件;

2)地方金融監管局(辦)缺乏管理小型和類金融機構的能力,此類功能應該收歸央行和大金融監管部;

3)金融改革開放與農村改革和企業改革不同,地區試點無法防止跨地區的套利行為,需要全國性統籌並且逐步推進。

尤其對於 中國已經初步建立起來系統性金融風險處置體系——國務院金融穩定與發展委員會、央行貨幣政策與宏觀審慎雙支柱、《金融穩定法》、「金融穩定保障基金」來說, 應該在今後偶爾可能出現的重大風險事件中(比如去年以來的房地產行業)予以實踐和運用,從而不斷修正和完善中國政府監測、認定、處置系統性金融風險事件的框架、組織和程序。

來源:中國四十人金融論壇

編輯:丹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