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世界需要新一場的「去偶像化」運動

2019-09-11   蔡氏意學

「別人為了吃飯而活著,我為了活著而吃飯」,是古希臘聖賢亞里士多德的一句千古名言。

一句話,能穿越歷史,超越民族,被人們傳頌,那麼這句話一定抓住人們心中普遍而永恆的關注。

亞里士多德的這句話所抓住的,是人們對獨立的人生價值、人生意義的追求,這也是人之為人的關鍵所在。

「為了吃飯而活著」,將吃飯視作生命價值和生命意義的全部,把吃飯當成了生命的目的,當成了人生本身。當將人生與吃飯綁定和混同時,生命自身便喪失了獨立性,喪失了獨立的價值和意義,而成為吃飯的奴僕和附屬物。

吃飯是什麼?用中國傳統的表達方式,是屬於「物」、 「利」,是「逐物」、「逐利」。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心」、「義」,「求心」、「求義」。「心」、「義」是人生的基本屬性,是人生的本質,也是人生本身。

所以,「心」、「義」就代表獨立的生命本身,「求心」、「求義」則是實現生命自身的價值和意義,就是遵循和順應生命的基本屬性。

這就是《中庸》所說的:「率性之謂道」。「率」的意思是遵循、順應。「率性」就是遵循和順應人心的基本屬性,就是「求心」、「求義」。

這就是中國傳統學術中「心物之辯」、「義利之辯」的要義所在,都是在倡導、維護和捍衛生命自身的獨立,將遵循和順應生命自身的屬性為最高原則,為「道」。

儘管亞里士多德的「活著-吃飯之辯」,與中國的「心物之辯」、「義利之辯」屬於統一範疇,從根本上來說,都是維護生命的獨立,都是在追求生命自身的價值和意義,但是,兩者之間又存在巨大的差距,這種差距就是中西文明之間的差距。

亞氏的「活著-吃飯」之辯,儘管非常形象,但是並非「諦說」。儘管此時人的生命並未綁定和依附於任何有形之物,但是,卻綁定和依附於人為虛構的抽象之物。這個虛構之物就是形而上的哲學實體,非常類似於一神教的神。

所以,在亞氏的學說中,生命只是相對於有形之物而獨立,但是相對於抽象的神,則是完全依附的,是不獨立的。按亞里士多德的意思,生命的價值固然不是包括「吃飯」在內的對有形之物的追求、對利的追求,但卻式對預設和虛構的無形之物的追求,對神的追求。對神的追求,就是信仰神,與神合一,對神進行冥思、沉思。

在中國傳統的「心物之辯」、「義利之辯」中,只討論作為人的生命本質的「心」和「義」,在此之外,不做任何的虛構和預設。因此,中國文明從根本上來說,是無神的、無宗教的。

從這個意義上講,神、宗教的本質,就是為謀求生命的獨立,而人為構造、虛構的一個中介和拐棍,在其幫助下,實現生命的獨立。

所以有神的有宗教的西方文明,是一種中介文明、拐棍文明,也是一種半獨立文明。生命在中介和拐棍的幫助下,可以實現獨立,但是,這種獨立僅僅是一種半獨立,而非真正的獨立。

中國文明是無中介文明、無拐棍文明,在思維模式和行為模式上,直指生命本身,直指人心。中國思考和學術的中心是作為生命本質的「心」和「義」。中國傳統學術是以《四書五經》為核心的「經學」,而「經學」就是「義理之學」、「心性之學」。「義理」就是「義」,「心性」就是心,都是指生命自身。

西方思考和學術的中心,則不是生命本身,而是對生命的獨立進行輔助的中介和拐棍。就是形而上的「神」、「真理」。

因此,西方宗教和學術的進步,就體現在對神和真理的不同定義上。但是,無論怎麼定義,這些都是人為虛構的,也都是假想的生命的中介和拐棍。以中國文明的立場看,這些中介和拐棍實際都是不存在的,相信這些東西的存在就是迷信。

因此,中國傳統學術的核心是「義理」、「心性」,自文明之始的伏羲時代,至廢止讀經的民國之初,一概如此。辛亥之後,作為南京臨時政府的教育總長,蔡元培一紙令下,宣布廢止讀經,在學術上,中國開始系統地否定經學,引入現代西方學術,學術關注的中心,也由作為生命本質的「心性」、「義理」,轉向作為生命之中介和拐棍的「科學真理」。

辛亥之後,中國在學術上的西化,實質就是學術上的中介化、拐棍化,認為生命的獨立需要中介和拐棍,並將這種中介和拐棍當做學術的關注中心。從這個意義說,這是一個巨大的退步。

按對生命獨立進行輔助的中介和拐棍的變化和不同,西方文明整體上分為三大形態,也是三大階段:多神教階段、一神教-哲學階段、科學階段。

在多神教階段,作為對生命獨立進行輔助的神,其形態是具體化的、偶像化的,神的具體的神像、神廟,被認為等同於神。多神教神學的基礎是擬人化的巫術,在這個基礎上發展出複雜且昂貴的祭祀儀式。昂貴是因為在祭祀儀式中,需要昂貴的物品和材料來作為敬獻給神的祭品,有時甚至是人的器官和生命。

多神教較中也有價值和意義,但是,這些價值和意義不僅為神所主導,而且,要表達這些價值和意義,則是要通過複雜且昂貴的實體體系,即神像、神廟體系,和祭祀儀式。這些實物性的表達系統,在功能上也是一種符號表達系統,與後來的抽象文字系統相同。顯然,多神教的表達系統太過笨重、昂貴。

更重要的是,在多神教中,會把這套實物表達系統,錯誤地當成神本身,當成價值和意義本身,形成所謂的「偶像崇拜」、「拜物教」。這樣,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儘管已經萌發,但是,卻面臨著雙重禁錮。不僅禁錮在虛構的神靈之中,而且又禁錮在實物化的神靈、神學表達系統中,最終導致,生命和神像、祭品等實物僅僅綁定在一起。

一神教較之多神教,之所以是個巨大的進步,根本原因就在於一神教將神改造成沒有任何具體形象的抽象神,這樣就廢掉了多神教的實物化的神學表達系統,即廢掉了神像、神廟系統和實物化的祭祀儀式。這樣人與神的關係就不再是祭祀關係,而是內在的信仰關係。當擺脫掉多神教的實物化的表達和信仰系統後,人自身的獨立程度顯然有一個飛躍性地提升。

現代西方人認為哲學的源頭是希臘哲學,亞里士多德是其主要代表。而且還認為,哲學遠比神學進步。其實哲學與一神教神學之間差異非常小,在本質上是同類,是兄弟。兩者的敵人都是多神教,其進步性也是相對多神教而言。兩者都是以人的生命的虛構的中介和拐棍為中心,只是在具體形式上,兩者有些許不同。

一神教的神,儘管是抽象的,但在基本屬性上,神依然存在人的屬性,是擬人化的。神依然有喜怒哀樂,當然神的核心是真理,神是全知全能的。尤其是基督教,認為神的核心在「義」,可以使人「因信稱義」。人本身是無義的「罪人」,唯有通過信仰上帝,才能成為善的「義人」,上帝是「義」的化身,「義」就是真理,就是道。而耶穌則是上帝在人間的化身,這就是「道成肉身」。

因此,一神教的神,實際上也是具備雙重屬性、雙重因素。一重屬性是真理本身,也是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所在。另一重屬性則是承載真理的工具,神和神學、神話系統是一套表達系統、表達符號,用來承載和表達真理。這種設計可以稱之為「神以載道」,對應於中國的「文以載道」,關於兩者的比較,我此前在漢字起源史的介紹中做過詳述。

希臘哲學的核心不是神,而各種所虛構的哲學實體。這些哲學實體都是非人格化的、形而上的,而其功能和屬性則與一神教的神完全一致。這些哲學實體也象神一樣,具備雙重屬性。一重屬性是真理本身,另一重屬性則是作為真理的承載和表達工具。哲學實體與神的不同,就在表達工具這個層面上。神是一個擬人化的實體,而哲學實體則是一個無人格化的堅實理念硬殼。在一神教中,真理是由神所承載,而在希臘哲學中,真理則是由理念硬殼所承載。

希臘哲學真正反的是多神教,與一神教則高度相容。在基督教中,猶太一神教和希臘哲學就實現完美融合。

現代西方人,把從基督教到現代科學的變化視作絕對的進步,這是錯誤的。事實是,既有進步,也有退步。

現代科學的核心是真理,這個真理與宗教中的真理,以及哲學中的真理是同一個真理。現代科學與宗教的差異,不在真理本身,而在對真理的表達工具上。

現代科學的真理,與宗教、哲學的真理一樣,也包括兩個屬性,一個屬性是真理本身,另個屬性則是真理的表達系統。現代科學的真理表達系統,是「客觀世界」。科學真理象神學真理和哲學真理一樣,但是神學和哲學的表達工具都是絕對虛構的,但是現代科學卻將人間活生生的「客觀世界」當成真理的表達系統。真理通過「客觀世界」來表達,寓居於萬事萬物之中,人類通過「實驗」性研究,可以發現這些真理。

也就是說,在真理的表達工具這一屬性上,現代科學是一個巨大的倒退,退回到多神教時代。在多神教中,真理的表達系統就是實物化的神像、神廟和祭祀系統。

在現代科學的影響之下,現代人回歸到多神教時代,而陷入實物崇拜、「拜物教」。正如多神教社會的人們把實物化的神像、神廟和祭品當成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本身一樣,現代社會的人們則把實物化的新技術、新產品,把金錢和房子、車子等物品本身,當成了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本身。人人都是在為追求這些實物而活。

學術上已經充分西化的中國,也當然如此,崇尚「創新」,崇尚財產。能夠表征財產的重要符號就是住房,因此,出現了住房崇拜。人的生命本身,生命本身的價值和意義,在強大的實物崇拜面前,強大的住房崇拜面前,顯得非常微弱,正在遭遇實物的巨大壓迫。

毫無疑問,世界需要新一場的反實物崇拜運動,需要新一場的「去偶像」化運動。需要重新傾聽亞里士多德的「別人為吃飯而活著,我為活著而吃飯」,重新思考和學習他的「吃飯-活著之辯」,當然就中國而言,改成「別人為了住房而活著,我為了活著而住房」更合適。

更要回顧和學習中國傳統的「心物之辯」、「義利之辯」,學習如何擺脫沉溺於逐物、逐利,而回歸崇尚「求心」、「求義」,從而實現「率性」而為,遵循和順應人的心性和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