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不"網紅"的圖書館,還能吸引讀者嗎?

2023-12-21   新周刊

原標題:一座不"網紅"的圖書館,還能吸引讀者嗎?

西安市碑林區圖書館的館名由書法家石瑞芳題寫。(圖/@貞觀 公眾號)

2020年9月,陝西科技大學副教授楊素秋到西安市碑林區文化和旅遊體育局掛職,擔任副局長。剛上任一周,她就接手了「西安市碑林區圖書館建設項目」。

她原本以為開辦一座圖書館不是什麼難事。她理想中的圖書館,應該是這樣的:「這裡分外安靜,遇見書,遇見人,都有一種古典主義的美妙。」但實際運作情況超出了她的想像。從裝修到選書,事無巨細,她都得一一解決。

2021年4月22日,碑林區圖書館正式開館。楊素秋在社交平台寫道:「人生中很難再有一次機會,把一個圖書館一磚一瓦一書地搭起來。這是掛職生活給我的禮物。」

圖書館開館前,楊素秋接受了央視新聞頻道《新聞周刊》的採訪。她被稱為「公共選書人」,在她看來,圖書館不應該是一個政績工程,也不應該是一個網紅打卡地,而應該是一個可以讓人安靜讀書的地方。「在皮囊和靈魂之間,我們首先還是選擇靈魂。」

楊素秋的這段經歷和關於圖書館的思考,被她寫成《世上為什麼要有圖書館》一書。下文摘選自該書《為什麼要有圖書館?》篇,小標題為編選者所加。

作者 | 楊素秋

編輯 | 譚山山

《世上為什麼要有圖書館》

楊素秋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4-1

一座有全套《灌籃高手》的圖書館

「『免費借閱』,重點是這四個字,放大這四個字的字號。」我去社區走訪了一圈,回來對寧館(編註:碑林區圖書館館長)這麼說。

這幾天我深感自己和基層群眾脫節。我原本以為,在這個人口超過千萬人的大城市,市中心居民想必和我一樣,早就知道圖書館是免費開放的。實地調查結果卻出乎意料,許多老百姓不清楚圖書館是做什麼的。我去了五家社區服務中心,遇到的人都沒聽說附近新開了圖書館。

我說:「歡迎你們來借閱。」

他們問:「館裡的書賣不賣?是原價賣還是打折賣?」

返回館裡,我見一個人在門口徘徊,盯著我們的門頭仔細看。我問他怎麼不進來,他擔心這裡按小時收費。

我說:「公共圖書館都是免費開放。」

他有些疑惑:「為什麼會免費?」

西安市碑林區圖書館的門頭。2021年4月,央視新聞頻道《新聞周刊》採訪楊素秋,稱她為「公共選書人」。(圖/央視網截屏)

群眾不了解,說明我們沒有宣傳到位。這是我的工作失誤,總以自己的經驗來想像他者。碑林區有八個街辦九十八個社區,我請寧館印製一百多張海報,話語不要冗長要簡練,點明地理位置、開館時間、藏書種類、聯繫電話即可,其中「免費借閱」四個字一定要大,用這四個字破除民眾心理顧慮。我們將海報分發給各個社區,張貼在醒目位置。過了段時間,館內客流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入口處螢幕上攀升。

與讀者交談,我了解到他們各自的喜好。二十多歲的梁小錘喜歡文學和藝術,她說這座圖書館的選書風格有點像誠品書屋,好看的小說扎堆,電影史、美術史的書籍質量也高。三十多歲的媒體人阿九和四十多歲的設計師柏航互不相識,但借走了同一套圖書:《知日》。《知日》是一個系列,每一冊集中講述日本文化中的一個主題,比如貓、犬、茶道、花道、推理、手帳、料理、森女、斷舍離……書的定價比較貴,他們平時捨不得買。這套書出現在館裡讓他們感到意外——圖書館選書也這麼新潮。

五十歲的謝永霞偏愛針灸類書籍。六十歲的王建民專門尋找「非典型」之作,如願帶走汪曾祺1940年代的現代派作品和民國時期林紓翻譯的文言文小說。七十多歲的鄧興玉借的書全是同一類:碑帖。她對我說:「書法能有這麼多種,而且都可好,各種樣式把我簡直……在這兒站著看,我都不知道弄啥。」她拎著一隻帆布購物袋,挑了一大包,去辦借書證的時候得知最多只能借四本。她選了又選,拿了兩本小篆和兩本楷書。

西安市碑林區圖書館有碑帖專區。(圖/@貞觀 公眾號)

我的學生石騰騰問我:「你知不知道碑林區圖書館最出名的書是什麼?」我不知道。她笑:「是《灌籃高手》」,順手轉發給我某點評網站連結,「出處在這裡」,我這才關注到網絡上的聲音,少兒書得到好評最多:「快來啊,這裡有好多立體書。」「相不相信,這是一座有全套《灌籃高手》的圖書館!」

批評也不是沒有。有人說書太新了,他想找上世紀出版的老書,找不到。有人說我們這裡的書過於專業,名家名作高高在上,讓人不敢靠近,他希望多一些通俗的勵志類成功學和雞湯類讀物。反過來,也有讀者說我們的書不夠專業,他們需要醫學類中的兒科、婦科專業書,法律類中的刑法民法小冊子。

書目是圖書館的靈魂

寧館最近來局裡報帳簽字,同事們聽說了風聲,叫她「富婆」,她連連擺手:「哎呀呀再別胡說,都只看見錢多,沒看見花錢地方多,我冤枉死了。」

我館2021年獲撥資金在全局排名第一,五百萬元,幾倍於其他部門。此消息不僅讓樓道里的同事嘖嘖不已,也傳遍大院。這個局、那個局都有人不服氣,給上級提意見:「圖書館又不給政府創收,還花政府那麼多錢?」

寧館遇到人就得解釋,五百萬元並沒有餘裕,都是實打實的預算,樣樣必支:一百多萬元買書,一百多萬元房租物業,一百多萬元外包運營……可是她的解釋防不住眼紅,攔不住質疑:「圖書館有什麼用?值得這樣投入嗎?」

這樣的質疑不僅來自百米內的同儕,也來自更高層。省文旅廳剛剛上任的新領導之前不熟悉圖書館工作,他指出一個實際問題:「周一到周五,有些圖書館人比較少,說明這項公共文化服務設施的作用可能沒那麼大,功能沒那麼重要。那麼政府為什麼要投入那麼多的資金和人力在這上面?」他希望負責公共文化服務的處長能給出令人信服的回答。處長來到我館,問我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麼要有圖書館?」

關於這個問題,教科書中答案類似,有三大傳統功能:一是保留人類優秀文明成果;二是宣傳教育;三是滿足和提升群眾閱讀需求,最大程度實現公益性和平等性……但這樣抽象的答案也許難以改變省廳領導的想法,我希望我可以用實例做出證明。

圖書館不應該是政績工程,也不應該僅僅是網紅打卡地。(圖/央視網截屏)

選書確實是個難題,一個人的珍寶,對另一個人來說也許是草芥。什麼樣的人才能勝任選書的職位?約翰·科頓·丹納在《圖書館入門》中為公共圖書館建構了一個理想的「選書人」形象,這個人首先得是個書蟲,有豐厚學養,能帶領孩子們閱讀好書。但他又絕不應該是個書呆子,不宜過於沉湎於書籍,要多出來走走,以免與底層老百姓脫節,無法了解低學歷人群的需求。2021年度買書資金到位,寧館再次把編書目之事委託給我,我未必能夠勝任。

去年第一次購書,我憑主觀推測去滿足各年齡段讀者的訴求,而建館後與讀者的交談打破了我的刻板印象。人們興趣差異之大讓我感到自身的匱乏,編書目這件事絕不是我一個人可以完成的。

楊素秋為圖書館採買一批圖書之後展示自己灰撲撲的雙手。(圖/@貞觀 公眾號)

我去找小呂(編註:碑林區圖書館館員)商量,他答應得乾脆,他正想學習如何挑書,如何甄別書的好壞。這對每個編目人員來說都十分重要,但是他參加過的圖書館上崗培訓課里沒有這一課,也不知道其他圖書館有沒有。

小呂調出電腦數據,開館至今,借閱比例之失調超出我此前預計。排在借閱次數前三百名的書籍,至少有二百五十種都是兒童書,尤其是漫畫類。排在前列的其餘幾十種成人書籍也以小說為主。他又拿來前台手寫登記的《讀者意見冊》,和我梳理現存問題:

1.醫學、法律和自然科學書籍太少。

2.武俠類和漫畫類呼聲甚高,需要補充。

3.套裝類圖書缺漏不齊。比如《冰與火之歌》缺第1冊,被書商告知斷貨。讀者反映多次,意見很大。

4.生活類書籍還需增加,這是老年讀者剛需,如碑帖、攝影、食譜、養花、養生、樂器入門。

5.少兒書借閱量超過全館藏書一半。繪本最受歡迎,教育部推薦的閱讀書目常常會被借空,建議增加一些複本。

……

楊素秋認為,書目是圖書館的靈魂。(圖/央視網截屏)

好了,現在我們量體裁衣,按需訂貨,通過書商聯繫知名出版社索要近年書單,叮囑他們,要含有醫學、法律和自然科學書籍。很快,我收到數百頁文檔。

幾天之後我篩選出數千冊,這遠遠不夠。當我提出武俠、漫畫、碑帖、攝影的需求時,沒有出版社可以為我量身定做書單,我只能在私人交情里想辦法。

編書目費時間,前一年我只敢麻煩有限的幾位師友。今年為了一份更好的書單,我想再多麻煩幾個人,至少五十位吧。我在手機通訊錄里尋找,挑幾位精通專業的,再挑幾位普通的愛書市民,還要兼顧高齡讀者和年輕人。

收到我的邀請之後,朋友們全都欣然答應,少數幾人遲疑:「你確信我的水平可以嗎?我太榮幸了。」

我的郵箱會落滿回信,我只需靜靜地等,五十位朋友的智慧即將匯聚在我們的書架上,開花散葉。

「在皮囊和靈魂之間,我們首先還是選擇靈魂。」楊素秋在受訪時這樣表示。(圖/央視網截屏)

在圖書館做講座

5月中旬,我們開始籌備圖書館的第一場文化講座。頭回弄講座,我們手忙腳亂。館裡沒有好看的杯子招待客人,我去古道茶城借茶具。寧館的主持詞嚴肅正統,我得換成生活化語句。館員做的海報,白底爬滿黑字,過於肅穆。我托設計師朋友更換色彩,把講座標題放大,豎版分行排列——「世界上/為什麼/要有圖書館?」,再把人物襯在墨藍底色上,擬了一條宣傳語放在頂部:「盛夏的邀約——名家進碑圖系列沙龍」。

做訪談沙龍,是我長久以來的願望。我的博導王堯曾經在蘇州大學辦過幾年「小說家講壇」。我在那兒讀書時,莫言、余華、韓少功、賈平凹、畢飛宇……他們的身影都曾出現在階梯教室里。莫言來的時候是個晚上,教室里人擠人,他高大的身板剛剛在門裡閃現,學生站起來尖叫歡呼。畢飛宇在講座結束後和我們在校園裡走,晚霞里他的臉是逆光。我激動地跟他說:「您的《玉米》里的一些段落,我讀起來好像牙齒間總有玉米汁液的味道。」

我也想在圖書館做類似的事,我掛職的時間還剩下三個多月,下個月省里應該會下發一部分資金,叫作「免費開放經費」,專門用於承辦各類活動。有了錢,事兒就好辦了。我大概可以通過「貞觀」聯繫詩人陳年喜,說不定還能通過朋友聯繫詩人余秀華。就算這些都成功不了,還有王堯先生會幫我詢問他的作家朋友,陝西師大的幾位先生也一定會支持我。我打算列計劃重讀一些詩人和小說家的作品,在他們到來之前做好對話準備,主持時避免空洞言辭……這些沸騰的幻想在我腦袋裡「啵啵啵」冒著氣泡。

2021年4月,圖書館開館前,楊素秋和同事進行準備工作。(圖/央視網截屏)

寧館慌忙來找我,要去掉「系列」二字。她怕被這兩個字套牢了,萬一今後沒有其他名家到來,這兩個字成了虛假宣傳,被上級抓住把柄批評怎麼辦。我讓她別擔心,我會想辦法聯繫名人。我建議留著「系列」兩字,年底匯總資料時作為亮點上報。萬一承辦不了後續講座,也沒關係。「系列」二字不是正式文件,只是出現在一張海報里,上級不可能逮著不放,這又不是什麼大是大非。寧館勉強答應,但臉上還是擔憂的神情。

第二天,另一件事又誘發我和寧館意見分歧。因為座位有限,館內限制一百人報名預約講座,很快就約滿,後台不斷收到留言:「能否加座?」「能否站著聽講座?」

看到這樣的留言,我很高興,我拾柴生火,就怕火焰不旺,現在火焰熊熊燃燒,正合我意。我們還有五十個蒲團呢,搬過來坐在地上聽講座,圍著多熱鬧。寧館卻非常緊張,她首先擔心坐在地上不整齊,拍出宣傳照會挨批評,接著擔心坐椅子的人踢到蒲團上的人,發生口角場面大亂,搞不好要鬧到派出所。

西安市碑林區圖書館少兒區。這些蒲團在圖書館舉辦的講座中派上了用場。(圖/@貞觀 公眾號)

我給寧館分析:「這不是公務會議,不必那麼整齊,照片里有坐有站熱熱鬧鬧反而好看。另外,積極報名的人一般不會因為蒲團的小事而爭執,畢竟大家最關心的都是講座本身。」

她仍舊不同意,她說出更深的憂慮:「你喜歡人多,我害怕人多。萬一上級以疫情防控的理由處分我,我是法人,我需要擔全責。」

當時的西安已經很久沒有新冠病例,公共場所不能超過二百人聚集的政策在一個月前解除。據我所知,陝西大劇院講座預約二百人,實際到場三百人,平安無事。我鄭重向寧館表明:如果因為人數過多受到上級批評,我願意替她擔責。

寧可「備而無用」,不可「用而無備」

星期天,我們提前來到館裡。小呂調試話筒、音響和投影儀,張小梅在前台檢查健康碼,韓洋在報告廳門口查驗預約碼。讀者陸續進場,三五十人,暫時沒什麼意外狀況。省廳的處長曾說自己也對這場講座的話題很感興趣,「世界上為什麼要有圖書館」,她想來聽聽大家怎麼討論。她說她會提前坐在觀眾中,不需要主持人介紹她的身份。但這一天,她沒有來。

寧館始終不笑。直到講座開始前的十分鐘,我拉著她站在南大街上等候演講來賓時,她的眉頭依然是皺的。

我晃她:「高興點啊,別讓人家看見你這樣。」

她說:「我沒法高興,我怕今天出事兒,我把咱們這個片區派出所電話都提前存好了。」

西安市碑林區圖書館內部。(圖/央視網截屏)

嘉賓來了,我們一起走到地下室,報告廳外排著長隊,報告廳內椅子坐滿。讀者在外面吵吵嚷嚷,嘉賓招手請讀者進來,館員攔著不允許讀者進來,嘉賓的表情有些納悶。

我坐在與他對談的椅子上,佯裝平靜,心裡著急。我附耳對小呂說:「聽我的,快去把蒲團取進來。」小呂快步出去,一直沒有回來。應該是有人從中作梗,必須我出面了。

活動即將開始,我作為主持人卻起身離開座位,讀者困惑地看著我,也許他們從沒見過秩序這麼混亂的講座現場。

手持蒲團的小呂果然被館員攔在場外,我拉著他一起跑到兒童區多抱了幾個蒲團,又請讀者跟著我一起往報告廳里走。館員一看是我領頭,沒敢阻攔。場外排隊的人湧進來,後排過道瞬間站滿,前排的人歡歡喜喜拎了蒲團插空坐下,腳丫子快挨著講台了。一位母親摟著小孩擠坐在最前面的蒲團上,很開心,像是要和嘉賓圍坐在一個大炕上聊天。

圖書館的蒲團是楊素秋力主採購的。(圖/央視網截屏)

我們談論了圖書館的三大傳統功能,我又補充說,有人質疑,周一到周五讀者人數較少,圖書館是否真的那麼「有必要」。嘉賓說,寧可「備而無用」,不可「用而無備」。眼看嘉賓的航班時間迫近,台下還有很多舉起的手。互動時間一再延長,直到所有提問的人都得到了回應。

寧館始終沒有坐,她站在最後一排,張望著我們。今日總算順利,沒有鬧事,沒有紛爭,更不需要給派出所打電話。我看見她笑了幾次,應該是放鬆了下來。

· END ·

作者丨楊素秋

編輯丨譚山山

校對丨賴曉妮

讀完點個【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