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電影界傳來一則令人難過的消息。
導演侯孝賢罹患阿爾茲海默症,息影退休。
據其家人聲明,侯導已與疾病抗爭多年,直至今日難以支撐正常工作。
這也意味著2015年的《刺客聶隱娘》,或將成為侯導的最後一部作品。
手中的《舒蘭河上》等未完成項目,成了永遠的遺憾。
消息一出,許多電影人紛紛回應。
其中也包括與侯導合作多年的舒淇。
她在採訪中透露,對侯導患病早已知情,並呼籲外界不要打擾侯導的生活。
兩人聯手的《最好的時光》《刺客聶隱娘》都為人熟知。
也是在侯孝賢的加持下,舒淇擺脫了長期的「花瓶」質疑,成功獲得了一次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而第一次的合作,則要追溯到2001年的《千禧曼波》。
恰逢千禧年,侯孝賢正欲尋求新的藝術突破,而舒淇的加入給他的電影帶來了特別的魅力。
今天的奇情專欄,我們就來回顧這部影片。
私以為,也是侯孝賢電影里最被低估的一部——
《千禧曼波》
侯孝賢早期的電影,故事大多發生在鄉村小鎮,帶有一股濃重的鄉愁。
比如《風櫃來的人》《童年往事》《戀戀風塵》。
《千禧曼波》的鏡頭,則完全對準了銷金的台北夜場。
一開場,就盡顯叛逆與放飛。
手持跟隨鏡頭,踏著迷幻電子樂的鼓點。
以近乎貼臉的架勢,捕捉著舒淇每一縷髮絲的飄動,恍惚間更像是王家衛的風格。
幽藍的燈光,平添了幾分未來感。
千禧年的男女們流連於酒吧夜店,買醉、獵艷、縱情聲色。
女孩維琪(舒淇飾),自16歲便深諳此道。
每個周末都從南方坐火車前來,在舞池中與嘈雜的人群一同搖擺著。
在一場酒局上,她認識了小豪(段均豪飾)。
他整夜都在看維琪,沉默而害羞。
伴隨著躁動的舞曲,兩個年輕的心逐漸靠近。
畢業考前一晚,他們住在賓館。
小豪故意不叫醒維琪,害得她錯過了考試,沒有畢業。
他不想讓她離開自己,維琪也離不開他。
他們在台北租一間屋子,成天呆在一起。
也沒有找工作,有時會為了一千塊坐火車去跟同學借。
小豪喜歡在家裡玩音樂,戴著耳機一句話不講。
維琪時常感到無聊,又恢復了混夜場的狀態。
這是一段極不成熟的關係。
最令她難以忍受的是,小豪的占有欲。
每次維琪從外面回來,他都會第一時間湊過來。
沒有寒暄與擁抱,只是從脖子到肩膀細細地嗅,檢查是否有男人留下的氣息。
還會命令維琪張開雙腿,檢查她的下體。
他趁維琪洗澡的時候,翻找她的手提包。
搜出電話卡,指著上面的通話時長大聲質問。
時不時地暴怒破口大罵,甚至出手打她。
矛盾逐漸爆發成爭吵,無休無止。
維琪不是沒有試過離開,但每一次小豪都能找到她。
他會收起往日所有的暴戾,哭著求她回家。
可等回家,又一切照舊。
「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侯孝賢的電影,似乎都有著以小見大的野心。
小人物的背後,總有歷史的洪流。
最具代表性的,當屬《悲情城市》。
相比之下,《千禧曼波》似乎比較純粹。
放棄了歷史的宏觀視角,只捕捉年輕人的處境與情慾。
實際上,從片名也可以看出,電影並非與時代隔絕。
《千禧曼波》想要捕捉的,正是千禧世代的精神危機。
侯孝賢這時已經過了半百,對於這個新世代肯定是有隔閡的。
不過,他巧妙地利用了雙重距離的敘述,讓這種隔閡變得合理化。
第一重,是時間的距離。
他假設拍的時代是2011年。
讓主角回頭來看十年前的生命經歷。
第二重,是視角的距離。
主角自述時的人稱不是「我」,而是「她」。
正是這兩重距離感,讓侯孝賢得以用他的眼光來表達對年輕一代的觀察與同情。
故事的重心,放在了維琪的愛情。
不同於一般愛情片,本片的目的不是撒糖,而是拆解兩人維繫感情的方式。
千禧一代,面對的是成熟的都市化生活,和嶄新的網絡時代。
年輕人看似有了更多的選擇與機會。
但其實,他們依然無法擺脫當下的困境與失控,只能不斷地逃離,尋求自我救贖。
維琪和小豪與其說是愛人,不如說是共犯。
比如,偷盜。
沒有收入,小豪就偷了家裡的勞力士手錶。
父親一氣之下報案,讓警察查上了門。
再比如,吸毒。
小豪從狐朋狗友那裡,搞來了時興的安非他命。
圖新鮮好玩,把自己吸到意識模糊。
維琪見後,便伸手爭搶,語氣逐漸失控。
她當然不想小豪吸毒,但講不來道理。
只希望小豪如果真的還在乎她,就不要再做混事。
「要抽大家一起抽啊」
還有維持關係最簡單直接的手段,性。
在一次次擁抱與纏綿中,她的確能感覺到溫暖。
尤其在某些寒冷的雨夜,窗上的雨點將燈光暈開。
她都呼喚著小豪再抱緊一點,帶著哭腔。
但到底,性只是表達愛的方式,取代不了愛本身。
後者處理問題,前者僅僅掩蓋問題。
溝通失效後,性成了強迫,愛只剩下占有。
一次爭吵後,維琪收拾東西要回老家。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關在了門外。
「走了就不要回來」
「媽的,誰要回來啊」
很快,維琪在酒吧認識了別的男孩。
男孩帶她去到日本的小城夕張,那裡的衰敗透著末世的浪漫。
他們堆雪人,把臉埋進雪裡,凍得手舞足蹈。
可是她很悲傷,因為想起了小豪。
她想起有一次跟小豪做愛,那樣的溫柔似乎總會隨著夜晚溜走。
小豪就像雪人一樣,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就消失不見。
他說過,自己和維琪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可分明是他不願打破自己的世界,走不出來,也不讓維琪進去。
因為沒有收入,維琪回到台北一家制服店上班。
穿著性感的衣服,陪客人們喝酒。
在這裡,她遇到了當地的黑道頭目,捷哥(高捷飾)。
她會坐上捷哥的車,一道去兜風。
起初,總會新奇地將身子探出天窗。
她迎著風傻笑,捷哥也寬縱地看著她笑。
迎面而來的風,讓她在下墜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被托住的感覺。
慢慢的,捷哥開始把她帶在身邊。
他身邊總有很多人,也有很多麻煩。
小弟做錯一點事,都要找他幫忙解決。
但,即使在最焦頭爛額的時候,他也不會因為維琪的不懂事而呵斥她。
維琪沒有地方住,捷哥就收留她住進自己的公寓。
他們一起做飯、聊天,維琪傾訴著從未坦露的心聲。
她不想回制服店上班,那裡是非太多,錢賺得多但花得也快。
母親要她回老家,她又不願意。
迷茫,是她當下生活的全部字眼。
理不清與小豪的感情,不曉得自己要幹些什麼。
捷哥總是耐心地聽她說完,微笑著給出自己的建議。
再去兜風時,她不再像最初那樣雀躍地探出身子。
把頭靠在捷哥的肩膀上,感受很安全。
如侯孝賢所有的電影那般,故事總會留下一個悵然的結尾。
突如其來的幫派鬥爭,令捷哥不得不躲到了日本。
他留下字條,邀維琪也一道去。
但,維琪抵達後,卻再也沒有見到捷哥。
她一個人在這座異鄉之城,繼續過著漂泊的日子。
很多人看侯孝賢的電影,總會被男人戲吸引。
小到求偶爭奪,大到幫派鬥爭、政治運動,都攜帶著原始性。
侯導本人也曾直言,他痴迷於這種男性力量。
不過,他同樣很擅長拍女性角色。
辛樹芬,素人出身。
但只要是看過《童年往事》《戀戀風塵》的人,無不篤定她是初戀代名詞。
平靜的鏡頭,給人以回憶的視角。
極具分寸感的景別,使角色不具攻擊性,又剝去了鏡頭的凝視。
伊能靜,之前的身份是當紅歌手。
卻也能成為侯孝賢電影里灰撲撲的小人物。
克制緩慢的鏡頭,沒有刻意放大她的明星光環。
而是讓她的美,自然地流露在生活的常態里。
而舒淇,在2000年以前還是一眾商業片的常客,是被凝視的性感符號。
侯孝賢卻相中了她身上的易碎感。
一改往日的風格,以手持鏡頭、大量特寫捕捉她捉摸不定、倏然而逝的微妙情緒。
於是,一個慵懶、頹靡、茫然無措的舒淇躍於銀幕之上。
而舒淇獨特的嗓音,也被侯孝賢巧妙地加以利用。
作為畫外音的旁白平淡而疏離,與畫中人物的熱情與奔放,截然不同。
仿佛已是蛻變成另一個「自己」,敘述著十年前完全不同的「她」。
這種雙層空間的反差,進而營造出一種千禧年時代的逆流感。
全世界都在歡慶21世紀的到來。
時代似乎正在高亢的向上,但作為個體,卻在無力地向下。
這部電影,幾乎可以說是為舒淇量身打造的。
侯導在採訪中坦言,正是舒淇的參演,讓本片有了特別的魅力。
「因為舒淇有這個能量」
這份能量,又延續到了《最好的時光》中。
在與張震的碰撞中,產生了迷離的火花。
憑藉這部影片,舒淇也第一次捧起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十餘年後,他們又合作了《刺客聶隱娘》。
侯導又將舒淇的成熟堅毅搬上銀幕,塑造了一位冷峻的女俠。
人們常說,好的表演離不開好導演的調教。
比如楊德昌、李安等,都是出了名的「片場暴君」。
侯導最常用的方式,卻是「後退」。
對於非職業演員,他從不會設定預期。
往往不是敲定了劇本再找演員,而是直接根據演員的氣質來構思故事。
對於知名演員,他會觀察其狀態。
讓演員進入到情景發揮,找到最合適的狀態。
他不在乎拍多少遍,也不在乎電影是否會偏離所謂的軌道。
「我通常會跟著演員走」
這樣的創作理念,似乎是過時的。
現在的人們,遠離電影院,習慣於短視頻。
相較於體驗電影,更願意討論議題。
要想票房大爆、引發觀眾,好像只能寫命題作文。
「我的片對他們來講比較難」
《千禧曼波》中的男男女女們,不恰恰是一種預言嗎?
在世紀更迭後,他們急需找一個地方宣洩自己的迷茫。
他們隨著音樂狂舞,即使壓根不喜歡DJ的曲目。
但,電影的意義不是為了提供談資。
看電影的過程,讓我們體驗著別處的人生。
拍電影,同樣如此。
在侯孝賢看來,不同的演員、不同的題材都是認識人性的新旅程。
他說,光是這件事,就值得他做一輩子。
電影不必敲定命題,正如人生沒有一個預期的答案。
說到底,是要保留對人的信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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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編輯:三十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