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歌劇《原野》國音校慶版首演:前面就是黃金鋪滿的地方

2024-06-17     搜狐音樂

根據曹禺原作改編的歌劇《原野》1987年首演以來,已成為中國歌劇里程碑式的經典之作。2024年6月14日、15日,最新製作、全新陣容的中國音樂學院校慶版,藉中央歌劇院榮耀上演。

早在三個多月前,新版開排即將面世的消息,在業界內外引起高度關注。《原野》,中國音樂學院作曲系金湘教授,自創歌劇的開山之作,也是第一部走出國門享譽歐美的中國歌劇。三十多年來,《原野》甘霖普降生機勃勃,大地芳菲爭奇鬥豔。筆者現場觀演過N版N遍,這是歌劇化、國際化、藝術化程度最高的精品之作。

在中國音樂學院慶祝建校60周年系列演出中,《原野》堪稱最具分量、極富質量的一份大禮、厚禮、重禮。兩場公演的內涵與外延,帶給人們深度多維的自覺反思,已然完全超出了一個戲演出本身的價值和意義。

李心草院長與中國音樂學院交響樂團

中國音樂學院聲樂歌劇系學生合唱團

靈犀相通後來人

中國音樂學院是歌劇《原野》孕育誕生的搖籃。

開初基於院校的人才儲備與製作條件,想要搬上舞台困難重重。這部充滿現代意識和創新技術的作品,面臨很大爭議和無形阻力。幸有喬羽老以非凡的藝術眼光,中國歌劇舞劇院敞開胸懷迎接擁抱呱呱墜地的「新生兒」。有人認為這是「洋」歌劇。喬老說,中國人寫的中國人譜的中國的故事,它就是中國的歌劇。喬老堅持的藝術觀點:我們的民族歌劇,可以用洋唱法。在中國歌劇藝術史冊上終於留下了濃墨重彩的輝煌一頁。

1987年7月天橋劇場首演成功,翌年該劇即回歸校園。陳蔚堪稱繼李稻川之後的導演第一人,1988年中國音樂學院歌劇系河北民族歌劇專修班畢業公演,總導演陳衛即陳蔚聯同李六乙、張煒導演,從1942年的《秋子》到1987年的《原野》,十餘部中國歌劇「折子戲」順序上演。第一個校園版的主演陣容,我們不應忘記他們的名字:王景昌/梁召金,賀繼紅/鐵金,賈娟和劉軍/鄔國思、劉國華,他們是中國音樂學院第一代仇虎和金子、焦母和大星、常五。自此,歌劇《原野》作為聲歌系畢業大戲,陳蔚已上手導演國音四個舞台全版。

從中戲畢業入職國音的青年教師、青年導演,經歷風雨春秋三十多年,想要奉獻一個最符合理想、最完美無憾的《原野》,始終是陳蔚心中無法割捨離棄的夢。這個夢,在2024年6月14日、15日終成現實。這個夢,絕非一夜之間一蹴而就。經歷了多少個日夜,全院上下齊心合力才成就了這個美麗的藝術之夢。

陳蔚集導師和導演雙重身份,不,她甚至會親力親為涉足歌劇音樂和唱段總譜。這一次國音校慶版《原野》,基礎功課做得極為充分紮實。從回歸文本、重視文學、重溫原著開始,將歌劇的文學性、音樂性、觀賞性有機結合起來。鋼琴縮譜、樂隊總譜,這一版下最大功夫,做到最細緻、最認真的勘校修訂。音樂作業同樣是從未有過的精密、嚴謹。陳蔚說,金湘先生的每一個音符,在舞台上都必須精確無誤的演奏(唱)出來。

按照曹禺戲劇文學原著勾畫的「藍圖」, 陳蔚導演團隊從歌劇文本的結構進行舞台裝置的設計,應用現當代舞台多媒體技術手段,綜合體現音樂中視覺形態和角色形象。

同大多數版本不同的首先是序幕的合唱與樂隊,經常會被忽略、省略的重要開篇。這一次大型歌隊全數登場先聲奪人,從未體驗過的、非同凡響的,視覺與聽覺雙重疊加的強大衝擊波,形成一種令人渾身顫慄靈魂出竅的震撼力。在「幽靈」群體中,赫然出現了一男一女凡夫小民,這也是歌劇《原野》第一次還原曹禺筆下仇虎爹和仇虎妹揮之不散的冤魂。兩位默戲演員用奇異、詭異的肢體語言傳情達意,更增添了深透心靈的割裂刺痛與悲劇色彩。

全劇舞美裝置採用表現主義風格,那些極為誇張的抽象設計,非常適合表現恐懼的情態、扭曲的心態、變異的狀態。四幕場景兩外兩內。荒野大漠,沉重異型巨石極富象徵意味,如掌控撥弄人們命運的人形手指,形成禁錮逼仄沉重壓抑、令人窒息不寒而慄的環境氛圍。所有人物,無論有罪的、無辜的,男女老幼,無論怎樣掙扎、撕扯、扭擰,總歸也逃不出這手掌心。第二三幕皆為焦家堂屋內景,那立柱、那門窗、那房梁在某種角度均呈傾斜狀。舞台正中的閻王畫像,因面目不清反倒更顯陰鷙。全劇最短暫也最美好的一場兩段愛情戲,最初是投在窗戶上情侶親密偎依的剪影,十天的愛,日夜相伴如膠似漆、耳鬢廝磨刻骨銘心。全劇音樂最富旋律感、歌唱性、最優美動聽、悅耳入心的金子與仇虎兩首獨唱、對唱、重唱,如劃破暗夜的一道光,似融化寒冰的一絲暖。

第四幕黑森林場景,巨石上變幻的光影,投射出索魂者的幻影,簡直就是舞台化藝術化的可怖地獄。天幕上繁枝交錯的叢林,不見生命的青綠,只有死亡的黑白。它象徵著一張令人迷幻迷惘迷失的巨網,衝出去才有出路、自由和希望、光明。最後,復仇者生命即逝迴光返照,好似一腔熱血噴濺而出,暈染炫麗夕陽霞光萬丈。

二幕曲2《啊,我的虎子哥》 楊琪 飾 金子(左) 高鵬 飾 仇虎

二幕曲6 《金子與仇虎的對唱、重唱》 高鵬 飾 仇虎 尤泓斐 飾 金子

春風化雨催新芽

在20世紀80年代,歌劇《原野》可謂相當另類。金湘先生的音樂語言、思維觀念、審美取向、技術技法,無不獨樹一幟自行其道,這和之前的所有歌劇形成鮮明差異。作曲家對傳統的大膽悖逆,他有意識規避習慣性常態化的旋律寫作。大量採用器樂化織體,和聲的色彩性和功能性交替更迭變化豐富相得益彰,樂隊不單作為聲樂的輔助伴奏,聲樂也不單作為音樂的主體軸心,非常具有個性化與衝擊力。

該劇首演已三十多年過去了,今天聽來仍是雄踞潮頭獨領風騷。在藝術上技術上堪稱巔峰之作,高難奇絕、繁難艱險,這也讓人高山仰止望而卻步。第三幕,舞台氣氛越發陰森沉鬱。焦母求告菩薩的低沉吟誦和仇虎存心打岔的民間俚曲,相互扭擰彼此纏繞,兩種不搭調不靠譜的音樂,形成一種奇異反差,一種強烈的心理刺激令人驟生莫名的不安。焦母唱的完全是金湘設計的語言,旋律走向游移怪誕;仇虎唱的表面洒脫諧謔,實為掩飾內心掙扎與情感波瀾。第四幕合唱與仇虎的獨唱,音樂網絡密不透風又條理明晰,這段給人更為尖銳的重錘痛擊,靈魂拷問肝膽俱焚。越聽越覺得寫法高妙,妙不可言。

聽聞公媒宣傳,這個戲從三月開始進入排練。在此之前,頭年已經開始「預備」「預習」「預熱」。中國音樂學院新任、現任院長李心草,自2022年入職到崗走馬上任,他是帶著思考和觀念、想法與做法有備而來。李院長親自挂帥上陣,新開一門課程《中外歌劇實踐》,原本面向博士在讀階段學生,結果引起全校師生熱情關注趨之若鶩。通過兩個學期的課程教學,歌劇《原野》作為課程內容,反覆數遍的實習流程。一部戲,一旦進入課程教學過程與流程,必須規範又嚴謹、細緻而縝密。2023年12月的彙報演出讓參與其間和游離旁觀的師生,無不備受鼓舞,正式排演歌劇《原野》由此奠定了堅實可靠的基礎。

關於歌劇《原野》,李心草肯定不是最早指揮的第一人、絕對不算指揮最多的第一人。但李心草自有其獨一無二的優勢,他對這部經典的特殊情感、藝術態度、深入鑽研鮮為人知少有人比,可謂是最讓作曲家本人放心舒心、欣賞認同、最佳優評的指揮家。2007年在保利劇院,李心草全場背譜指揮中國愛樂樂團、萬山紅自導自演版歌劇《原野》。曾經聽過某些模糊混沌的樂句樂段,在他的指揮下變得清晰而精確。他手中的指揮棒像一把手術刀,將作曲家精心布下的「迷魂陣」劃分切割梳理得井然有序。演員唱得自由舒暢,觀眾聽得自然悅耳。演出結束,金湘先生讚不絕口。

從2007年到2024年,李心草的藝術造詣更深厚,舞台經驗更豐富。院長親自挂帥上陣,藝術總監並非掛職虛名,「將帥親征」產生的表率作用,為這支隊伍注入了強大的精神動力,要比做動員報告更為有效。全體樂隊、歌隊,參演師生個體群體,開掘潛力爆發能力,在排練過程中,李院長對音樂的速度力度、節拍節奏、情感表達和互動協作,提出全方位的嚴格要求與實操引領。

序曲尾聲和間奏曲,現場演奏順暢得心應手,而每一個器樂章節都能贏得掌聲一片。青年演奏者頭腦靈活技術過硬,全劇音樂彈性十足充滿青春的朝氣活力,極富交響性與戲劇性,既有強悍的衝擊性震撼力,在抒情段落又極具美感。第三幕仇虎和焦母兩段對唱中,小鑼小鑔等民族打擊樂的「點」位精準力道講究。演奏技術的考驗只是一個方面,重點在於情緒的張弛、情感的交織。最高難的幾大段詠嘆調,還有隨時插入的宣敘調、無處不在的口語化道白式的重唱,從頭至尾隨處的無調性、多調性,隨意的變調、離調、移調,稍有不慎就放過去了。大結構、小細節,無不在李心草的嚴密掌控精準調動之中。在李心草院長的指導下,青年師生自覺能動不斷提升演奏技能,將音樂表現力儘可能發揮到極致。

三幕曲5 《黑色搖籃曲》 郝苗 飾 焦母

三幕曲6《現在已是夜深深》 高鵬 飾 仇虎

參天大樹根蒂深

1988年國音版的仇虎金子領了個頭,一茬一茬聲歌系畢業生,一個一個走上歌劇舞台。陳蔚一手培養出優秀的歌劇人才崔崢嶸、尤泓斐、雷佳、呂薇、金鄭建、張海慶、張英席、薛皓垠、王麗達、王慶爽、王莉、高鵬、丁偉、于海洋……這串名單拉得很長、叫得很響。2024國音校慶版《原野》最新卡司陣容令人刮目相看。A組多為職業演員歌劇大角兒,B組則全部是青年教師和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從課堂到舞台,這是一條開放闊達的「全通道」。

序幕音樂雄勁而詭異,管鍾與鐵鏈、堂鼓與板鼓,交織混響。滿台的合唱隊員,無疑是最先帶給觀眾震撼的強大力量。「啊!啊!」「嘿呀!天哪!」「恨呀!冤哪!」從未在《原野》里,聽到如此高度職業化的、精彩絕倫的歌劇合唱!人聲的吟誦、呼喊、狂笑、悲嘆,營造出全劇基調中應有的緊張度和恐怖感,令人幾乎透不過氣來。怎能相信,這支歌隊演員全是國音本科1-5年級學生。突然冒出一聲、兩聲清越的女高音、高亢的男高音,絕非恣意肆意任意嘶喊,那聲音相當的訓練有素,絕對的美聲技能,太驚悚、太富戲劇性了,棒!

經過聲樂總監吳碧霞教授、王士魁教授和聲樂指導戴濱教授、趙靜教授和聲樂導師團隊的精心培訓,應該說B組演員陣容齊整並不遜色,相互之間水平也無明顯差別。

全劇六個人物:白傻子(男高音)-郝君波(在讀碩士生),常五(男低音)-周晶垚(在讀本科生),兩人都有很好的嗓音條件和專業技術,表演認真投入,歌段完成質量也不錯。焦母(女中音)-阮子鑫(在讀碩士生)的戲份更重、歌段更多,她在角色塑造上更努力,取得理想的佳績。何浩源飾演的焦大星表現突出,漂亮溫潤的歌喉且樂感也很好。一個夾在強悍母親和火辣媳婦之間的受氣包,一個溫厚善良的「暖男」,他的不幸和小黑子的罹難,同樣令人心疼心碎。楊琪雖為在讀博士生,實際已在歌劇舞台主演過眾多女一號,她也算是職業歌劇演員,因此評價標準應更高更嚴。金子,她第一次扮演的角色,演得不錯、唱得也好。我們不必拿她和首版首演成功者類比。但確實感覺人物塑造,驕矜與溫柔有餘、激情和剛烈不足;有些快速節奏或弱聲處理咬字吐字還不夠清晰。

A組均為職業歌劇演員組陣,他們個個「一級」都有一身本事、豐富的實踐經驗。中央歌劇院青年男高音歌唱家李想飾演白傻子,天然呆傻痴狂的面相與姿態,表演不著痕跡真實可信。中央戲劇學院歌劇系副教授、國家大劇院簽約男低音歌唱家趙明,參演過多部中外歌劇,這位常五爺很有鄉紳派頭,有限的空間也給出了角色與聲部的特點。

焦母,真不是個討巧的角色,郝苗的表演實在令人由衷稱道。女中音完全被角色附體、同人物合體。她甚至可以丟棄聲部應有的音色,一切從焦母的內心世界、性格特徵出發,郝苗太入戲、太有戲了,焦母的「黑色搖籃曲」和最後一首詠嘆調,那聲「就是去陰曹地府,我我我也跟著你」,長聲嘶吼驚心動魄!

經過前面仇虎、焦母各自陰鷙扭擰的宣敘調,音樂轉瞬畫風一改,溫潤和煦的旋律,引出焦大星的主題。青年男高音歌唱家薛皓垠,無愧是個好角兒。第一幕的詠嘆調「哦,女人」,第三幕同金子的對唱重唱「人就活一回」及三重唱等,薛皓垠都表現出一線唱將應有水準和魅力,大星咽氣之前氣若遊絲呼喚「虎子哥」,一聲悲鳴催人淚下。

尤泓斐曾在金湘先生和李稻川老師家習練過全部「金子」唱段,《原野》首演二十年之際,女高音第一次將該劇重要唱段搬上獨唱音樂會,張海慶唱仇虎、金鄭健唱焦大星,此後,只要有機會她就一演再演。金湘先生聽過音樂會特別讚賞說,你真是我心中的金子,你太適合演金子了!作曲家一番鼓勵,竟然讓女高音足足等待了漫長的十七年,終於,尤泓斐得到來自母校的邀請。2024年6月14日是尤泓斐第一次上台領銜主演《原野》全劇。無需和任何一個金子去比,只要用心傾情,演出自己所能理解和表現的金子就好。尤版金子令人相當驚艷,她,美麗動人風情萬種。一顰一笑、一惱一怨都在人物里、戲劇里,金子和大星、焦母,金子和仇虎,金子和常五、狗蛋,她的戲真做得很細膩。女高音中聲區柔和,高音區通透,歌聲滿懷真情極富張力感。這個金子光彩閃耀令人耳目一新。

仇虎作為本文大軸,眾望所歸理直氣壯。曾聽過見過女高音歌唱家一人連演四場,但中間會有一日間隔休息。誰聽過見過男中音歌唱家一人連演四場,而中間沒有一天間隔休息。中國歌劇舞劇院首席男中音歌唱家高鵬,第一次無替補全身心擔綱《原野》男主角。眾所周知,歌劇《原野》就是一部大男主的戲,有多繁難、繁複、繁重,誰演誰知道。這是一次空前的挑戰。三個月來,一個仇虎和兩組演員,搭戲、對戲,合樂、走台,頂著巨大的壓力。如果說,仇虎是個草莽好漢,高鵬是否當得起演藝英雄?

英雄本色金嗓銅喉,從2006年起主演已超過百場仇虎,無論演唱還是道白,男中音堅實寬厚綿密柔潤,太好聽了!重點是他對詠嘆調、詠敘調、宣敘調的處理,十分精確到位。最可貴的是輕重音、長短音的把控,非常順暢特別舒服。「我回來了」的力道,「焦閻王,你怎麼死了」的憤懣,「金子你在我心裡」的深情,還有「現在已是夜深深」的焦灼,「呵,老朋友」的不甘與不屈,高鵬角色化的演唱都在仇虎的情緒情感里……優秀的男中音歌唱家,從新版《原野》再度勇攀新的藝術高峰。

兩場成功演出,非常具有說服力地顯示出中國音樂學院教育人才的培養和專業隊伍的儲備,可贊可嘆!有專家評價,在藝術規格和質量水準上,相比國家藝術院團毫不遜色,已然超出大家對學院製作演出大歌劇的預期和想像。相對而言,新版歌劇《原野》最曹禺、最金湘,將經典深層的內涵,用高級的藝術、有效的手段展示得最為真實而鮮活。演出結束,現場觀眾長時間報以如瀑掌聲,表達對國音校慶版歌劇《原野》的愛與贊。

金湘先生,您聽到、看到了嗎?您歡喜、欣慰嗎?(文 紫茵 拍攝 粟國光)

1999年,金湘在陝西西安。攝影張煒

1999年金湘先生(後排右1)與田川,黃奇石,居其宏,張煒在陝西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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