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是一位在世時就被當作聖賢的傳奇人物。他倡導「知行合一」,說「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傳習錄》),而其本人也是這一理念的踐行者。
他一生事功赫赫,發揚心學,桃李遍天下,但他其實沒有正式寫過書。在他去世後,學生們編纂了一部語錄與書信合集《傳習錄》,這部書最集中體現了陽明哲學思想。
《傳習錄註疏》
作者:王陽明撰,鄧艾民注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年
《傳習錄》中記載了一段非常經典的「岩中花樹」論。
王陽明和朋友去郊遊,看到一株花樹開得正盛。朋友問,花樹在這山中自開自落,和我的心有什麼關係?王陽明回道: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總有人說陽明心學是唯心主義,但世界本原並不是中國古代思想家熱衷討論的問題。就如王陽明這句話,強調的是「人」的看與未看,其實是答非所問了。
看與未看之間,心境與世界共同變化。但我們真的可以簡單地用那些現代哲學流派的標準,來評價陽明心學嗎?
理解陽明心學,首先要了解王陽明面對的哲學論題。明代儒學是承接兩宋而來的,它既繼承了上個時代的豐厚成果,也繼承了那些未解的難題。
宋學是繼漢學後千餘年,儒學的再一次突破。宋代思想家們一改漢學「我注六經」的繁瑣訓詁,奉持著「六經注我」的精神闡釋義理,結合釋道思想,形成了理學流派。
儒家的終極理想是做聖人,而理學的「聖人之道」是滌除私慾,復歸大我,達到一種純理性的境界。至於如何做到,就是理學家們熱烈討論的問題了。
程頤與程顥是北宋理學的集大成者,他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歸結為一句口訣:「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二程遺書》)一方面要敬,就是追求心無所系的空靈心境,另一方面要知,就是要學習世間各種道理。
明末清初思想家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總結得更為精練:「敬、義夾持,明、誠兩進」。敬、誠是涵養方面的修習,明、義是道理方面的追求,二者缺一不可。
但二程始終沒有交代,每個方向各下多少工夫,有沒有什麼優先順序。因此進入南宋後,分歧就出現了。
朱熹講「格物致知」,把探求事物的道理放在了更為重要的地位,而陸九淵強調心靈的明悟,側重敬、誠這一方面。鵝湖之會上陸九淵向朱熹發難:「堯舜之前有何書可讀?」這就有點詭辯的意思了。朱熹接不上來,不歡而去。
二程之後,從南宋到明朝,關於明、誠的分化愈演愈烈,乃至狹義的理學,即程朱一脈,已將陸九淵心學排除在外。
朱熹畫像,[明] 郭詡《文公先生像》
在分歧還未解決的同時,程朱理學已在南宋後期被立為正統,影響力自然蓋過了陸九淵心學。想要科舉進仕的學子們,都必須學習《四書章句集注》,按照朱熹的教誨去博覽群書,明析道理。
關於知行關係,朱熹的觀點是「論先後,知為先;論輕重,行為重」,但在實踐中,太多人囿於較輕的求知階段,忽視了對儒家理念的踐行。
思想的分野到了王陽明時代,已成為巨大溝壑,而衍生出的時代問題,也亟待解決。
錢穆在《陽明學述要》的序言中說道:
「大凡一家學術的地位和價值,全恃其在當時學術界上,能不能提幾許有力量的問題,或者與以解答。」
王陽明生在需要解答問題的時代,也做了解答問題的人。
但面對滾滾而來的時代洪流,王陽明的人生軌跡,卻是不疾不徐鋪展開來的。
王陽明從小就有著很高的志向,要做「天下第一等事」,做儒家聖賢。
他遵循正統的理學路子,準備要格盡天下之物,然後就有了廣為流傳的「格竹失敗」的故事。王陽明對著竹子格了七天,過勞成疾,遂覺得這條路行不通,做聖人太難,轉而去學辭句兵法,追求建功立業。那年他才21歲。
「龍場悟道」前的人生,王陽明自稱經歷了「五溺」:一溺任俠,二溺騎射,三溺辭章,四溺神仙,五溺佛氏。神仙和佛氏就是道教和禪宗。他興趣轉變迅速,但每個階段都很投入,他在後來平定宸濠之亂中立下赫赫戰功,詩詞文章也寫得十分漂亮,人生可謂豐富多彩。
王陽明平宸濠之亂後,依循古代勒石紀功的傳統,親筆撰寫了這篇紀功碑文。碑文共136字,位於江西廬山。Zhangzhugang
37歲龍場悟道是王陽明一生最重要的轉折點。
他雖然早慧,但28歲才科舉進第,沒做幾年官又告病歸鄉,直到33歲重新入仕。王陽明懷中一顆經世之心,但兩年後就因仗義執言,得罪了權貴,被貶到龍場驛。
龍場驛地處貴州。明朝時的貴州是蠻荒之地,條件艱苦,不僅與當地民族語言不通,王陽明還要時刻擔心政敵會派人來傷害他。在這種境況下,曾經的五溺都忘卻了,唯念生死一事。
理學家要求的心無所系的敬、誠境界,王陽明此刻算是達到了。
但如果聖人落到這樣的境地,聖人會怎樣做呢?王陽明冥思苦想,終於在一個夜晚頓悟:「聖人之道,吾性自足」。這就是龍場悟道。
他不用再去思考聖人會怎麼做了,因為他自己就是聖人,人人都可以是聖人。
「人皆可以為堯舜」一句出自《孟子》,原意是鼓勵人們勇敢行動,認為人人都能有所作為。而到了王陽明這裡,才真正將堯舜解釋為聖人,衍生出人人都可以成為聖人的理論。這也是「六經注我」的一個範例。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是說,做聖人的硬性條件,我們都已經滿足了,但為什麼我們不是聖人?因為不夠誠,有私慾橫亘在知和行中間。
王陽明喜歡用《大學》中「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來做解釋。看到了一個好色(知),心裡感到喜歡(行),這就是順應了自己喜歡好色的本心(誠意)。但如果受到其他因素干擾,看到好色,卻非要讓自己不喜歡,這就是沒有做到誠意。
簡單的道理推而廣之,我們知道何為善惡後,排除雜念的干擾,所有行為就自然是符合善惡標準的。因此王陽明說,「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便是聖人。」(《傳習錄》)
行是知的結果,相反的,沒有行的知,不能稱為「真知」。比如,我們都知道老虎會傷人,但被老虎傷過的人,對於這個道理,會比沒被傷過的人有更深刻的理解。
「知行合一」是王陽明針對知行分離的時代問題提出的解決方案。他說,知和行本體是合一的,都是誠意,那麼說到底就是一件事,又怎麼能分離呢。
而對於宋學「敬、義夾持」的矛盾,王陽明也做了彌合。在以往的理學論述中,敬是向內的修養,而義是向外的追尋,比如朱熹說的格物窮理。但到了王陽明這裡,義也是向內的了,與敬合為一體。
王陽明說天理就是良知,良知就是知曉善惡是非,如何知曉?要有誠意。他強調的內心誠意,以此填補敬、義之間的鴻溝。這是針對兩宋遺留下來的哲學問題,王陽明交出的答卷。
[清] 沈俊《新建伯贈侯王文成公像》,現藏於紹興博物館
後來陽明心學傳至東亞,對日本明治維新產生了巨大影響。而在發源地中國,陽明心學的影響力逐漸式微,在「唯心主義哲學」的預設下,我們與真正的陽明學,距離愈發遙遠。
王陽明強調人的主觀,但他的理論最終都落在了實踐的層面上。為了深入了解王陽明的精神世界,哲學學者、上海交通大學哲學系特聘教授杜保瑞老師為我們講讀了《傳習錄》。
杜保瑞老師在講讀時,結合現代背景,為我們闡釋了王陽明「聖人觀」:
「我不管做什麼樣的角色,哪怕是交警、消防員、廚師,我都專心把那一件事情做好。我的能力是這麼大,但是我做事的態度和堯舜做事的態度、價值方向卻完全一樣,也就是我的成色和堯舜的成色是一樣的。人要追求的是成色的純粹,而不是分量的大小。」
因而,與其說陽明心學的「心」是唯心,毋寧認為它是用心。人要追求的是成色的純粹,純粹之上,人皆可以為堯舜——杜保瑞老師的對陽明哲學的體會亦可說是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