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威尼斯電影節的第一個小高潮——首映之前就盛傳有「奧斯卡相」的《星際探索》和《婚姻故事》過後,不論世界各地的粉絲,還是麗都島上的電影記者,都格外期待這一天早上8點30分開畫的那一部主競賽影片——《小丑》。
作為歐洲三大電影節里最「接地氣」的一個,威尼斯主競賽有類型片入圍並不奇怪,但不得不說,一部漫改背景的DC電影宣布入圍,總還是有些令人詫異。但稍微了解過《小丑》之後,一切又顯得順理成章。當然,起初人們對華納兄弟選擇《宿醉》導演托德·菲利普斯執導《小丑》心存疑慮,多倫多主席拜利和威尼斯主席巴貝拉的雙重背書,至多也只與DC近些年的糟糕表現堪堪抗衡(別忘了《自殺小隊》給心懷熱望的粉絲們帶來的傷害)。
但人們還是勇敢地對這部電影燃起了希望,影迷們能輕易從預告片里看出《計程車司機》和《喜劇之王》的蛛絲馬跡,而比風格化的影像和對經典致敬更奪人眼球的,是哥譚市新「小丑」——華金·菲尼克斯。(又譯傑昆·菲尼克斯,本文使用音譯名華金·菲尼克斯)
而DC這次終於沒讓翹首期待的一眾影迷失望。雖然已有《黑豹》首次提名奧斯卡最佳影片,但作為首部入圍歐洲三大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漫改超英電影,《小丑》依舊為此類電影書寫了新的篇章。托德·菲利普斯在《小丑》中呈現出黑暗、偏執與瘋狂的氣質,雖說在傳統超英片中談不上絕無僅有,卻在菲尼克斯的表演、勞倫斯·謝爾的攝影以及希爾杜·古納多蒂爾(《車諾比》)的配樂的完美配合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小丑》劇照
身為一部「漫畫改編」作品,《小丑》卻幾乎講了一個原創的故事,只是借用了DC漫畫中小丑的形象以及哥譚市的舞台。電影並未使用流傳最廣的小丑起源故事,1988年的漫畫《致命玩笑》中「糟糕的一天」,而是另起爐灶,塑造了一個每一天都如此糟糕的小丑。導演菲利普斯提到,拍攝《小丑》電影的初衷就是想在超英類型電影中嘗試與不同的創作方式,瘋狂又神秘的小丑無疑是打破類型邊界的最佳選擇。華金·菲尼克斯也提到,他曾想過對小丑的形象和性格進行分析概括,但最終決定塑造一個無法被常規定義、無法輕易辨認出的形象。
新小丑與《黑暗騎士》中希斯·萊傑的小丑有所不同,他從未想點火燒掉整個世界,而是真誠地想為這個世界帶來歡笑。菲尼克斯的小丑一開始就是個小丑,打些零工,在街頭轉廣告牌,在兒童醫院陪伴孩子們。他不斷告訴自己要對這個世界笑臉相迎,但他所身處的社會卻並不在意他與他討好般的笑臉,盡情地無情碾壓著他瘦弱的身軀。他的夢想是做一名喜劇演員,瘋狂崇拜著羅伯特·德尼羅所飾演的脫口秀主持人。但正如他的媽媽所說「做喜劇演員你起碼需要好笑啊」,他的喜劇演員之夢最終成為了壓垮這個努力搞笑卻只會被認作怪胎的小丑的最後一根稻草。
《小丑》電影放棄了從漫畫中的小丑起源尋找靈感,轉而回到了漫畫小丑形象的起源,保羅·萊尼的《笑面人》。以屎尿屁喜劇《宿醉》出名的導演菲利普斯反而試圖消解傳統超英片中的娛樂性,將其打造成一部文本複雜、視聽精準的「嚴肅」電影。導演將《小丑》形容為一場"slow burn",對刺激觀眾感官的暴力場景的使用慎之又慎,動作場景也並非漫畫式的,而是用些許現實主義的筆觸去描繪小丑的故事。《小丑》中不難看出《計程車司機》對其的影響,甚至找來德尼羅站在了小丑的對面。導演還提到,不只是《計程車司機》,他的靈感來源來自整個70年代後期的電影。
《小丑》更加特別的是其中強烈的現實指涉,儘管這是一部設定在20世紀80年代的年代戲。流行文化產品本應該是時代面貌的一面鏡子,但對於近十年來流行文化中最重要的文化現象之一,漫改超英電影來說,對現實的映射往往被包裹在厚重的奇幻世界中,或是僅被製作團隊當作裝飾,存在於一些無關痛癢、浮於表面的橋段中。伴著法蘭克·辛納屈的歌聲,《小丑》在哥譚市真實地還原了紐約布朗克斯在70年代末、80年代的氛圍。但哥譚市中存在的種種問題,破敗混亂、極端主義、階級問題、群體性暴力行為,無一不令人聯想到我們現在身處的奇怪世界。
毋庸置疑的是,《小丑》建立在華金·菲尼克斯的出色表演上。儘管有希斯·萊傑的高山擋在面前,菲尼克斯並未膽怯,依舊在形體和精神上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藉助《小丑》創作上的自由,塑造了一個全新的小丑形象。新的小丑形象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笑容,菲尼克斯為小丑設計了幾種不同的笑容,有因身體狀況無法控制的笑,有試圖融入社會的笑,也有最後發自肺腑的笑,但無一例外都病態扭曲,令人感到痛苦。為了找到這種痛苦的笑,並能在鏡頭前自然地展現出這種笑,菲尼克斯甚至要求導演對他的笑進行試鏡。我們評價演員演技時,往往提到的都是或哭或喊的負面情緒,而《小丑》中的菲尼克斯,也許真的會笑上影帝寶座。
去年威尼斯主競賽的《希斯特斯兄弟》里,華金·菲尼克斯還是一個鬍子拉碴、五大三粗的西部殺手,《小丑》里的菲尼克斯,卻一下子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臉上的軟組織統統癟下去,眼球深陷進空洞的眼眶裡,脫掉上衣,清晰可見的肋骨像是隨時都要一根一根刺破皮膚——每一任小丑無一例外地,都是這樣陰鬱的瘦子。
好萊塢演員們為戲像捏橡皮泥一樣輕易改變自己的體型已經不是新鮮事,從一開始的克里斯蒂安·貝爾頻頻增肥減肥,後來加入隊伍的馬修·麥康納與和他共演《達拉斯買家俱樂部》、後來也出演了《自殺小隊》里DCEU版「小丑」的傑瑞德·萊托,菲尼克斯也不例外。
除了為貼合角色暴瘦,以方法派著稱的菲尼克斯不止一次被狗仔們拍到,他滿臉油彩、身著小丑的勃艮第外套在紐約街頭神經質地狂奔,撞車鏡頭也不用替身,就那樣直直撞向疾駛的計程車的擋風玻璃,然後滾下來摔在馬路上。
《小丑》工作照
華金·菲尼克斯卻不是又一個那種典型的,可以放進「好萊塢敬業演員」專題的好素材,如果放在我們熟悉的國內娛樂文化語境里,他是個有「人設」奇特又完整得可疑的演員,又是個似乎被「下了降頭」的名人。他的人生劇本,即使最大膽的公關公司,都不敢這麼寫。幸虧拿了一座坎城影帝一座威尼斯影帝的菲尼克斯,從來沒成為過聚光燈下的「明星」。他的「人設」,是文藝青年們趨之若鶩的那種,命運多舛的「瘋子天才藝術家」。
如果氣質有聲音的話,華金·菲尼克斯身上的「陰鬱」「瘋狂」「死亡」氣質一定震耳欲聾。有點牽強地頭腦風暴一下,和他「氣味相投」的人們,似乎也逃不過這樣的關鍵詞。在媒體那裡,他和1989年與他共演《溫馨家族》的基努·里維斯命運相仿,媒體總是翻來覆去地炒著他們「命運悲慘」的這碗冷飯,但即使不用民科式行為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強行解釋,一說到菲尼克斯的「陰鬱」和他那些冰冷、絕望、邊緣的角色,總是逃不開他的私人生活。
《溫馨家族》劇照(菲尼克斯和基努李維斯在圖左)
華金·菲尼克斯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聽起來很「俗套」,似乎所有傳奇而破碎的天才們都有一個這樣的背景故事:他的父母有五個漂亮又充滿藝術天分的孩子,他們的名字分別叫River(河流)、Rain(雨)、Summer(夏天)、Liberty(自由),當然還有6歲就給自己起了新名字的華金——那個時候他的名字叫Leaf(葉子)。
菲尼克斯一家
五個孩子的父母,後來追隨一個叫「上帝之子」(Children of God)的邪教(八卦小報後來也對這些孩子在父母信教期間的遭遇進行了殘酷的猜測,但因無法求證這裡就不展開)。脫離邪教後在洛杉磯艱難度日,一度一家人住在一輛車裡,而孩子們為了貼補家用成為了街頭藝人。而到了兩個孩子成功在好萊塢站穩腳跟,哥哥又因藥物過量意外離世,打急救電話的正是弟弟華金,這段和急救人員的通話錄音後來甚至被媒體曝光,對痛失親人的華金又是二次傷害。
童年華金·菲尼克斯和哥哥瑞凡·菲尼克斯
菲尼克斯的周遭似乎容易出現這樣的人:與他惺惺相惜的同為大神級演員菲利普·西默·霍夫曼(他們在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大師》中的表演火花四濺,他們同獲當年威尼斯影帝),霍夫曼拿到一座小金人,在2014年因藥物過量過世。
和總是在戒癮康復機構進進出出的霍夫曼一樣,菲尼克斯2005年也因酗酒進了康復機構,彼時的他還說:「等等,但大麻我還是要抽的。」至今菲尼克斯還是沒有戒酒,採訪過他或是即將採訪他的記者們踏進煙霧繚繞的酒店房間時,也毫不驚訝。
霍夫曼和菲尼克斯在《大師》紅毯
同為保羅·托馬斯·安德森的御用演員,霍夫曼在早期學習表演的過程中一直被碰巧同姓達斯汀·霍夫曼的陰影籠罩——畢竟沒有多少個叫「霍夫曼」的演員,而身邊的人總是因此嘲笑他是「不會演戲的那個霍夫曼」。無獨有偶,華金·菲尼克斯曾經也不是最閃耀的那個菲尼克斯。
在1989年《溫馨家庭》成功之後,15歲的華金遠離了聚光燈。而他的哥哥——相信所有人都還記得的《我自己的愛達荷》里的瑞凡·菲尼克斯,成為了影壇炸子雞。瑞凡·菲尼克斯後來卻也因藥物過量去世,90年代時瑞凡的表演事業正如日中天,他的身故給人們帶來的打擊,和08年希斯·萊傑的離世對影壇的影響相似(而很巧的是,我們都記得希斯·萊傑最著名的角色是什麼)。
瑞凡·菲尼克斯
華金·菲尼克斯另一次和死亡的近距離接觸,是他在高速公路上遭遇的一次車禍,翻車以後他被困在車裡意識不清時聽到一個德國人溫和的聲音在說「放鬆一點(Just relax)」——碰巧路過的沃納·赫爾佐格救了他。
沃納·赫爾佐格
原本,這樣一種被糟糕的原生家庭、酒精、藥物、名利、過人的才華和敏感的人格,以及死亡重重包圍的人生,很有可能走向另一條看客們再熟悉不過的路。
「瘋子」菲尼克斯最著名的一次「行為藝術」,是他和好朋友卡西·阿弗萊克的《我仍在這裡》(I』m still here: The Lost Year of Joaquin Phoenix)。2008年的秋天,菲尼克斯宣布「隱退」,從此不再做演員,開始了自己的嘻哈說唱事業,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很快,人們開始看到新聞里的他進行說唱巡演時甚至和台下的觀眾發生肢體衝突,在著名的脫口秀節目「萊特曼深夜秀」上語無倫次,人們懷疑他精神失常。
《我仍在這裡》劇照
兩年後,《我仍在這裡》出爐了,原來一切都是為了這部偽紀錄片(mocumentary)做的準備。《我仍在這裡》收到了兩極評論,但毫無疑問的是,在虛構和真實曖昧的邊界線上,人們在喋喋不休的菲尼克斯身上看到了天才和極度的自戀,也在影片中尚未「退休」、電影首映後回家路上的他身上看到了敏感、脆弱和落寞,這些不知真假的時刻組成了一個動態的、永遠無法被確認的,也正是因此而迷人的華金·菲尼克斯。
《我仍在這裡》可以被視作華金·菲尼克斯事業的分水嶺,直到很久以後,人們還在懷疑這部電影只是為了掩飾他當年在節目上精神失常的而作出的拙劣補救。但實際上,如果我們這麼想——「《我仍在這裡》事件」前後兩三年的他展現給公眾的樣子:混亂、暴戾、敏感、破碎,是不是和小丑很相似?這更加說明他可能是最適合出演這個角色的在世演員之一。
《我仍在這裡》海報
在《小丑》之前,影迷們已經對華金·菲尼克斯很熟悉,他是三大電影節常客,也斬獲不少金球獎和奧斯卡提名。或許與他複雜的私人生活有關,又或許無關,他長於扮演情緒粒度高的角色,一種角色戲劇性強,狀態不穩定,像隨時會被引爆的炸彈,總是在情緒的兩極遊走,總是被酒精和藥物控制,有的甚至殺人如麻。換言之,他最擅長的,正好也是所有演員們夢寐以求想要詮釋的角色。
他憑藉《大師》獲得威尼斯影帝,又因《你從未在此》坎城封帝。這兩個給他帶來藝術電影界極高榮耀的角色,很巧地,都是退役軍人,一個進了邪教,一個做了殺手。這兩個角色都經受著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折磨,都有不斷閃回的糟糕童年。戰後生活的巨大變化和戰爭與童年帶來的創傷將他們置於焦灼、迷茫的人生困局裡。
《大師》
《你從未在此》
Johnny Cash生前欽點菲尼克斯出演自己的傳記電影《與歌同行》,故事聚焦Johnny Cash成長過程中,父親和毒品、酒精對其人生產生的巨大影響。而後來格斯·凡·桑特以真人故事改編的《別擔心,他不會走遠的》里菲尼克斯飾演的主角也一樣和酗酒問題纏鬥許久。
《與歌同行》
《別擔心,他不會走遠的》
高情緒粒度的角色也並非只有暴烈激盪一種表現形式。《她》《性本惡》《無理之人》里的喜劇表演、精準的人物刻畫細膩情緒表達,是這個演員的B面。
《她》
《性本惡》
和角色相似的生活經歷並不通向偉大的表演,華金·菲尼克斯成功扮演的這些高戲劇性的角色,稍有差池就會過火繼而流俗,表演需要計算,而這計算源於對生活和世界的洞察。菲尼克斯的表演是欲言又止的,因此生出了微妙的力量。
表演不斷地給菲尼克斯帶來痛苦。詮釋角色的壓力總是使他陷入巨大的焦慮,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汗流浹背,工作人員不得不不停地給他墊上紙巾,否則汗水會從戲服里滴下來。但他說:「這是一種純粹的焦慮。我愛這種焦慮。」
《大師》劇照
作為典型的方法派,進入一個角色時,他會徹底地拋棄自己和角色無關的生活,家人和朋友聯繫不到他,而拍攝結束之後,他又會陷入深深的被拋棄感中——被角色和故事拋棄,失去角色的時刻,他感到赤裸和無助。但他或許真的是為表演而生,這樣不斷重複的西緒福斯式痛苦,某種程度上,是世界對他的款待。所以人們很少為華金·菲尼克斯的表演感到驚訝,他演得好,是理所應當的。
和角色相似的生活經歷並不通向偉大的表演,華金·菲尼克斯成功扮演的這些高戲劇性的角色,稍有差池就會過火繼而流俗,表演需要計算,而這計算源於對生活和世界的洞察。前文說,原本這樣複雜的人生會讓人走向毀滅,但透過菲尼克斯的角色,我們可以看到他作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對世界的理解,表演的純粹讓世界的不懷好意統統轉向,於是他的表演是欲言又止的,生出了微妙的力量。
《小丑》劇照
華金·菲尼克斯一直期待一個小丑這樣的角色,期待一場了不起的角色與煙火凡塵的真實搏鬥,當被問到如何看待來自漫畫粉絲的期待,他說:「這我真他媽的不在乎。」他拒絕和粉絲合影,公開叫板奧斯卡,從來不看自己的電影,即使面對記者也忍不住滿口「f-word」,煙酒不離,他自戀,他也衰弱,他有多天才就有多瘋狂,他是這個時代最好的演員之一。
文章轉載自:導演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