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向榜單 | ​戈達爾自己決定任何事,包括去死

2022-09-18     單向街書店

原標題:單向榜單 | ​戈達爾自己決定任何事,包括去死

帕特莉霞:聽著,最後一句真美,「在悲傷與虛無之間,我選擇悲傷」……你呢,你選擇什麼?

米歇爾:選擇悲傷,這太蠢了。我選擇虛無。這也好不到哪兒去……但是悲傷是一種妥協了。要麼統統歸我,要麼一無所有。

1959 年的巴黎,年輕而瘋狂;

1959 年的戈達爾,真誠而憂傷,並讓《筋疲力盡》中的男主角替自己道出了答案;

2022 年 9 月 13 日的戈達爾,用行動實踐了那個答案,像是嘆息了一聲:「啊,虛無」,又像是帶著這個世界的虛無感,走向了某種「清晰」。

加繆曾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而戈達爾對這一哲學問題的迷戀程度,可追溯到「在錢包里也放著刀片」。

從對「存在」的追索,到對「存在」的驗證,「自己決定去死」是否解決了戈達爾的虛無感,我們無從得知。但他的電影,他的人生,都非常明晰地回應了存在主義關於「人是自由,人是超越」的精神內核。

「反正對您來說,一切開始於書籍,而不是電影,不是嗎?」,記者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戈達爾身上的文學性,戈達爾也在採訪中慷慨地分享了自己的閱讀。如今,斯人已逝,但我們仍可以沿著他的閱讀軌跡,一窺電影之外,戈達爾的「內心之眼」。

戈達爾對紀德的喜愛是毫無保留的:「成年以後,我再也找不回紀德曾給我帶來的驚嘆」。這本書作為一個 14 歲少年的生日禮物,或許沒有讓他從此道德敗壞,但戈達爾說「就這樣,我發現了文學」。

紀德像所有善變者一樣充滿矛盾,同時又在不斷地自我拉扯中找到了自己的坦誠。在他那裡,憂傷只是一種低落的熱情,而他對世界始終擁有持續的激情和渴望,所以他「擴展愛,而不是滿足愛」,關注事物勝過關注自身,認為一切熱衷都是愛的耗散、甜美的耗散。

與其問戈達爾的電影有沒有紀德的影子,不如問,戈達爾電影中那些希望給心上人熱情與別人給不了的快樂的主角,是不是很紀德?

就像這本書,紀德寫給未曾謀面的納塔納埃爾,如同寫一封溫柔又狂熱的情書——誰被這本書觸動,誰就是他那個未曾謀面的納塔納埃爾。

雖然被稱為女版的《變形記》,但似乎在戈達爾心中,它更具備「傑作」的氣質——在被問到「顯然你改編不了?」時,戈達爾坦言:「說到底,那也許證明了這是一部好書」,因為,傑作是拿來讀的,而不是拿來拍電影的。

「荒誕」是這本書的殼,內里傳達出的「女性覺醒」意味極其強烈。如果說《變形記》里的變形是一夜之間完成的,那《母豬女郎》里的變形則是近乎於發酵似的,從量變到質變,女人像喝慢性毒藥一樣,一點點感受發生在自己身上那令人崩潰的變化。這也導致此書分析多過情節描寫,引發種種爭議:這是小說嗎?

——戈達爾的反對者們是不是有過相似的疑問:這是電影嗎?

「是超現實主義者們讓我發現了《無名的裘德》。」戈達爾說。

作為托馬斯•哈代在小說創作上的「天鵝絕唱」,這本書的野心無疑是巨大的。哈代呈現了好幾種矛盾與觀念錯位——愛情與婚姻,理想與現實,靈魂與肉體,道德與自我……仿佛人活著,無時無刻不在和某些東西搏鬥,但在種種觀念的「跳接」中,又剛好讓理論與故事成為閉環,讓人懷疑,世界是否僅僅是一個意念:

她似乎覺得,世界就像是夢中作的一首詩或一支曲子,人在朦朦朧朧時它似乎美妙絕倫,而在完全清醒時它則顯得毫無希望,荒謬可笑;上帝像夢遊者一樣機械呆板,而不像哲人一樣深謀遠慮;在形成世間的各種狀況時,人們好像從來沒有想到,受這些狀況支配的人當中,有一部分人的悟性會發展到現今會思想、有教育的人所達到的程度。

而生活的折磨,使得抽象的敵對勢力呈現出具體的人形來,裘德和她過去那些模糊的想像,現在由一種意念取而代之:就是他們覺得自己正在逃避著一個迫害者。

「是因為閱讀齊奧朗讓你變得平和了嗎」,戈達爾給出了高度肯定:「齊奧朗讓我的精神能汲取物質食糧」,無疑,在他心中,齊奧朗已然成為一種「思想指南」之類的存在——它就像停車場。我們可以進去、出來、再回來。如果發現一個很好的思想,我們可以在裡面待很長時間。然後就無法自拔。

那大概是一種「不用通讀,隨時可以開始閱讀」的思想形式,戈達爾做了滿滿的齊奧朗格言筆記:「每一個想法都應使人回想起一個微笑的廢墟」,「我們都是鬧劇演員,我們從我們的問題里逃生」,「問題褻瀆了謎,然後,這個謎被其答案所褻瀆」,「蒼白之處給我們指出了身體能理解靈魂的地方」,「遲早,每個慾望都會遇到它的疲憊、它的真相……」

或許是受格言影響,戈達爾的句子也總是充滿了此類張力。比如,於佩爾在拍攝期間的小作業上曾寫下非常戈達爾式的問句:「我們應該為愛工作,還是愛上工作?」。

戈達爾一定非常喜歡,因為他把它保留在電影中了。

不知道莫拉維亞看到這條評價後是否有翻白眼——「他唯一的一本好書,是他的第一部作品《冷漠的人》它預示著安東尼奧尼電影的到來」,戈達爾曾在採訪中如此說道。

同樣是關注人的精神狀態的病態和異化,安東尼奧尼拍的電影可以說是「內心電影」,但莫拉維亞這本書卻被調侃為「書中每個人的故事都可以去豆瓣八卦組開個帖」。細究原因,大概因為,文本語言足夠做作——也只有如此做作才配得上裝腔作勢的生活。還有一個原因是,寫下這本書時莫拉維亞才 16 歲。

莫拉維亞一方面精確地定義了這是「年輕的冷漠文學」,一方面又指出——我的小說的書名應該反著理解:一個人不想成為冷漠的人,他想為達到某個目的——某個絕對意義上的目的——而寫作。

這是不是很像書中那個為了反抗媽媽而跟媽媽的情人好上的女兒?

紀德的作品裡有過相似的人物心理:「他只是要採取一個行動。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毫無理由地採取一個行動。」而人們更願意理解為:大多數時候人們行動,只是因為別無選擇——那個行動是當下的唯一選擇。

戈達爾對文學和電影的關係有自己的一套理解:「當小說寫作不是很深入並深受創造之苦時,電影可以奪權並在不對其進行破壞的情況下用作底層結構」,因此,無論他多麼崇拜野棕櫚,也放棄了將它搬上螢幕。

他擔心自己拍不好:「只能採用那為了追求純粹的愛而犧牲一切的瘋情侶的故事,而捨棄老人的故事」。

難拍的點大概不是因為故事太豐富,而是因為它太像自己了。戈達爾電影中曾採用過的諸如拼貼、跳接等手法,讓他的畫面看上去那麼跳躍、那麼「不在普遍邏輯上」。而這本書採用的技巧契合了被略薩稱為「連通管術」的小說技巧:相互交叉又獨立的兩條故事線,卻以某種方式相互補充。

只是福克納的男主人公說出的是「在悲傷與虛無之間,我選擇悲傷」,而戈達爾做出了相反的選擇。

約翰•勒卡雷大概是戈達爾的書單中最暴露自己的一個:「它滿足了我對雙面間諜的口味。我一直覺得自己有兩面性。我們並不來自土地,但我們畢竟在土地上。」

是人性的各種可能性構成了勒卡雷的小說,而不是間諜小說普遍擁有的「跌宕起伏的情節」。如果說「認清生活的真相然後愛它」是羅蘭的英雄主義,那麼勒卡雷的人物更多時候散發出的是「看破現實後悲觀絕望」,小人物對上現實世界裡的「大他者」時,是否永無勝利之日?

又或者,人人都是小角色的世界,我們該如何重新定義「勝利」?

拉法葉特夫人是戈達爾心中的「偉大小說家」。對於這本書,戈達爾甚至用了「重讀」這個詞。

17 世紀,即使是法國這種愛浪漫的國家,也受制於那個理性的時代,要求人們理性先於情感。在書中,沉默也是一種情感表達,出軌者仍然會在內心發生百轉千回的自我掙扎,而最讓人震驚的,是克萊夫王妃最終還是以強大的精神力量,克制住了情慾,選擇到修道院了卻餘生。

為什麼這樣一種看過去遍布現代愛情氣質的故事,讓戈達爾頻頻重讀?拋開「愛」是永恆的創作主題這一因素,大概是因為,作為法國第一部心理小說,它花了更大的心力審視人的情感和精神,而不僅僅是用羅曼蒂克的敘事推動故事發展。

說到底「日光之下無新事」,但一萬個戀愛的人,就有一萬種「內心敘事」。令戈達爾反覆琢磨的,還是人的一顆心啊。

撰稿 - 花美男

編輯 - 手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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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與戈達爾的相交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197141b4e7b7045e34eab3a47401e11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