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冀:《長沙夜生活》是一朵路邊的野花

2023-05-03     毒眸

原標題:張冀:《長沙夜生活》是一朵路邊的野花

做城市電影,就要敢把名字打上去

五一檔的「片海」類型供給十分豐富,愛情、懸疑、動作、喜劇、主旋律、動畫,似乎包含了市面上所有賣座的類型。但身處其中的《長沙夜生活》,卻是一部很難用某一類型去定義的電影。

影片彙集了不少大眾熟悉的演員,但在預告片中卻將「領銜主演」的位置讓給了長沙。在看完整部電影之前,除了知道這是一部講長沙的電影之外,人們很難猜測到這具體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但或許恰恰是因為這一份不同尋常,讓《長沙夜生活》拿到了目前同檔期最高的豆瓣評分7.6,超出第二名0.6分。

這是《中國合伙人》《親愛的》《奪冠》的編劇張冀首執導筒的作品,在他看來,挑戰難題是貫穿他職業生涯始終的。回歸傳統敘事方式,不僅讓他自身難以感到樂趣,要求越來越高的觀眾們也未必買帳。這部影片對他來說,既是一朵路邊的野花,也是必須堅持的信念。

以下是經毒眸(ID:Domoredumou)整理後張冀的自述。

講一座城市,從空間和時間開始

從2020年開始,我和我的團隊陸陸續續做一些調研。有的人去大排檔、有的人去脫口秀、有的人去街頭做各種採訪。最近幾年有很多的紀錄片,對這種大排檔的呈現非常細緻入微,這些都給我提供了寶貴的素材。

最開始寫劇本的時候,就是確定了一個方向——講夜生活。首先是確定時間,應該就在一晚上發生,不要拖太長。但如果是那種傳統的「三一律」的敘事,對我來講太陳舊了,所以我想著怎麼突破一下。

突破的角度其實就是從空間上找。傳統的「三一律」講究聚焦,人物不能太多,基本上是一兩個主角發生的故事,空間也是單一的。《長沙夜生活》用了四組人物,在城市的四個不同地方進行著他們的故事,最終匯聚到一起,會發現他們其實還是「一家人」。

我一直很喜歡中國電影裡面描繪家庭這一派的,因為家與國其實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之一。現代電影在我看來的一大重要特徵就是空間上的置換感,所以我會希望這是一家人從各個地方最終回到宵夜餐桌上的故事,而不是從早餐的餐桌上出發。就像理察·柯蒂斯的《真愛至上》,它是不同的人物匯聚在「愛」這一主題下,我寫的是不同的人物匯聚在「家」這一主題下。

我本身就很喜歡寫群戲,雖然我也知道單寫一兩個人物會讓觀眾感覺更聚焦,但我不太想做這麼「安全」的事情。我在前沿創作已經十年了,所以我覺得要做一些有挑戰的事情。沒想到的是,有觀眾看完之後會覺得人物不具體,但我其實已經儘可能地把每個人物塑造得「低到塵埃里」了。

在英雄故事中,人物往往是大於環境的,但在這個片子裡,我是儘可能讓人物小於環境的。舉個例子,比如在大排檔的休息室里——這間休息室是大於麗姐的,麗姐的疲憊是完全在這個環境里顯現的。從廚房回到休息室,有一些非常細膩的輾轉騰挪,在我看來,這些細節也是戲劇的重要部分。

這是電影傳統中偏向生活的一卦,大家看慣了的好萊塢可能是另外一卦:關於怎麼尋求刺激、怎麼拯救世界的故事,可能大家把這種情況才理解為「強戲劇衝突」。但在我的審美裡面,說難聽點,我可能已經被展現生活這一類的電影給「PUA」了,我真的就覺得這個好看。而且普通人的生活其實就是這樣,沒有太多大起大落,更多時候只是靜水流深。

而長沙人的生活里,儘管充斥著很多能展現當地特色的本土化元素,比如打麻將、洗腳、嚼檳榔。但我沒有選擇去呈現這些,因為這些內容在短視頻裡面已經比比皆是了,不需要我再去展現。

更關鍵的原因是,我希望它雖然是一部講長沙的電影,但對於其他城市的觀眾來說,也可以產生與平凡生活之間的連接。比如,誰家沒有一個離自己比較近的深夜大排檔呢?誰沒有和戀人在深夜壓過馬路呢?但麻將、洗腳、嚼檳榔這些事,還真不是每個城市的人都有同感的活動。

這也體現在影片中角色使用的語言上,我特意沒有讓角色太多地使用長沙話,原因之一就是希望其他地區的觀眾也能有代入感。所以,影片中的角色設置,很多都是外地人講普通話,偶爾冒出一句長沙話。當然,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在於,像長沙、武漢、成都這樣的省會城市,真的也不是像當年一樣滿大街都講方言了,有太多的外地人、年輕人來到這些地方紮根,像以前的北上廣一樣。這是當下的現實,我覺得尊重真實比起去追求某種純粹的目標要更加重要。

所以總結來說,要做一部城市電影,最需要在意的就是一座城市的空間和時間。

比如長沙的空間,它是有點亂的,拿北京作對比的話,北京就更規整嚴謹、涇渭分明。在長沙,哪怕在五一廣場、解放西這種最熱鬧的商業街,隨便拐一個彎進到個小巷子裡,都能看到有人在潑洗腳水,它的空間是混搭在一起的,像洞庭湖的湖水一樣。

從時間上來說,長沙的夜晚比白天更熱鬧。我們因為是全夜戲,所以拍攝的時候連續熬了32個大夜。越是往後熬的過程中,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好像長沙的白天像夜晚,夜晚像白天。我覺得這種感覺好像只有在長沙有,如果拍的是武漢,那可能就是從「過早」開始拍,每個城市的氣質都不一樣。

被電影藝術呈現得最多的城市紐約和巴黎,是很典型的兩股氣質。有人說《長沙夜生活》這個名字會不會讓「非長沙人」對電影不感興趣——為什麼沒人會說《午夜巴黎》這個名字有問題呢?我覺得中國要做城市電影,就要敢於把名字打上去,總得有人去做。

一開始的劇本還有一個片名,叫《群星閃耀的夜晚》,這個名字其實是表達了我對普通人生活的讚頌。我覺得長沙夜晚的「群星」,不是那些藝人和網紅,而是每一個認真生活的普通人。但也有人說,這個名字太文藝了,可能也會勸退一些觀眾。

所以要不要群戲、要不要展現本地特色、要不要在宣傳中強化城市的概念等等所有這些問題,我搞了十年電影,只知道一旦做出選擇,它就是一把雙刃劍,沒有真正完美的方案。

要相信自己的創作

我其實是不想自己拍的。

從2020年開始到2021年,寫劇本的同時也一直都在找導演,但一直都沒找到特別合適的,這個項目一度都險些擱置了。陳可辛從我劇本寫完開始就在勸我。「要不你就拍了吧。」但我真的不想當導演。到了2022年,已經決定五六月份要拍了,還是沒找到更好的人選,於是我決定還是把它做了吧。

編劇是我更擅長的事情,對導演反而沒那麼大興趣。不過,當導演也有它的魅力——現場感強。和劇組各個工種的人員合作的時候,其實總還是會有一些觀念上的衝突,怎麼去看待這個衝突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可以拓寬自己視野的。而編劇的創作,大部分時候只是面對電腦的,只有做導演的過程才能讓你對電影有深刻、更本質的認知。

但我在被展現生活的電影給「PUA」了之後,其實很大程度上對生活的愛可能比對電影的愛要更多一點。當然,電影還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只有熬32個大夜把電影拍完之後,我才會意識到長沙白天和夜晚之間的微妙關係,如果只是過生活的話,其實是看不出來的。

雖然是第一次做導演,但是中國電影發展到今天,其實能給新人導演提供的支持是很多的,尤其是我這次也是和一起合作了很多年的團隊再度合作,所以最難的事情其實也還是劇本。對一個導演來說,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這個故事你到底要講什麼?你相不相信它?你對它有沒有懷疑?

至少我在開拍之前,我是真的已經徹底相信這個故事了,但達到這個結果之前的過程,其實還是很艱難的。

我在當影迷的時候就很喜歡這種,兩個人走在街上什麼也不幹,就聊聊天夜晚就過去了的電影。對我來說,這部電影恰好幫我曲線實現了當影迷時的美好——它就像我走在路上一般都是看著樹,我自己也種樹了,可是怎麼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看到了路邊的一朵野花,於是我把它採摘下來,拿在手上繼續往前走。

但它真的很難,想寫好這樣的戲真的很難。包括何岸的那段脫口秀,讓一個職業編劇去寫脫口秀,其實也是很難的。

只不過,挑戰難題其實貫穿我職業生涯始終,退回到一些傳統的、模式化的劇本里去,真的沒意思,觀眾也不答應。

我用傳統的方法去寫也不是不行,比如同樣是講長沙夜晚的故事:幾個笨賊要去省博物館偷東西,被好心人發現了,於是發動街道鄰居一起去捉笨賊,最終成了一場啼笑皆非的鬧劇。這「戲劇性」肯定是強的,也熱鬧,但觀眾會買帳嗎?觀眾會給它打5.5分起。

所以在現在的電影市場,你不能再按慣常的思維打牌,因為觀眾手上都抓著好牌呢,你怎麼打?只能不按常理出牌。

說實話,今年上半年是我對電影最迷茫的一段時間。面對短視頻和ChatGPT的挑戰,創作者能用什麼好辦法再給觀眾一個充足的理由要回到電影院,我真的很難想像。

我過年回家看到很多周圍的普通朋友在刷短視頻,短視頻生產得又快、數量又多,所有人類想看的類型、領域,它都能覆蓋。我的妻子最近在玩pia戲(一種廣播劇配音遊戲),這相當於一定程度上在體驗電影了,那還去電影院幹嘛。

我沒有確定的答案,只是還在思考,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必須拍我所相信的電影。既相信電影,也相信生活,相信普通人對生活的熱愛以及我對此的呈現,我相信它至少是真誠的。

如果我的方向是對的,那起碼去看這個電影還維持了一種體驗,而電影是需要體驗的。長沙的這個夜晚,是中國的夜晚,也是時代的夜晚。

文|劉南豆

編輯|隋意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127d1559e9ffd2347b2b259b06ae33c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