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輯,電影的最後一步

2023-03-29   毒眸

原標題:剪輯,電影的最後一步

在與導演張藝謀合作了多部作品後,《滿江紅》成了剪輯指導李永一目前票房最高的作品。

對於這一點,李永一在與毒眸的對話中從未提及——以某部具體的影片劃分電影剪輯職業生涯的關鍵節點,在他看來是不合理的:「每次坐到剪輯台前,過去的榮譽、評價都會消失,起不到加持作用,永遠是新的電影、新的開始。」

當然,經驗還是有它的用武之地。《揚名立萬》之後,再面對《迴廊亭》小空間群像戲的剪接處理,剪輯指導范肇碩已經不覺得那是非常難的挑戰了。影片上映後,觀眾看到的是一部完整的電影,是那些困難、問題被解決後的樣子,而作為「處理問題」的人,范肇碩認為剪輯不該有太高的存在感:「它應該服務於電影、服務於觀眾的整體感受。剪輯應該是藏起來的。」

藏起來的電影剪輯的故事,正是這一次的毒眸「電影幕後螺絲釘」系列《電影美術:銀幕落下無人喝彩》《 電影幕後,「聲」入人心》要講述的故事。

「命題作文」

坐到剪輯台前開始剪片子,並不是剪輯指導工作的起點。大多數時候,他們會從電影的劇本階段就進入其中。雖然無法決定劇本的故事走向,但參與這個環節可以讓剪輯師更了解編劇的想法,在腦海中完成從文字到畫面的初步轉換。

到了拍攝階段,李永一和范肇碩都習慣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跟組,畢竟在拍攝現場能發現和解決的問題並不少。「小問題」可能是,提出一個後期剪輯必須擁有的鏡頭——《迴廊亭》影片開始,主角周揚(任素汐飾)有儀式感地緩緩走進迴廊亭,這是范肇碩提前跟導演及攝影指導溝通過的,大家一致認為不可缺失的鏡頭。

而「大問題」可能是,剪輯指導要和影片主創們共同探討某個重場戲的處理問題。《迴廊亭》的結尾處杜宇(侯雯元飾)被抓,那場戲原本的設計就只是警察對犯人的抓捕行動,但隨著工作的深入,大家一致認為,那不應該只是一場簡單的抓捕。

「女主角在經歷了那麼艱難複雜的復仇之後,她對杜宇的情感沒有落點和交代,我們覺得需要給她一個交代。」范肇碩回憶起當時劇組討論的核心在於,應該讓周揚參與到抓捕現場,讓她看一下她為之瘋狂的那個人,以此去確定她做這一切的原因、確定她和世界的關係,而這一點不能通過簡單的閃回鏡頭去交代。

當然,未雨綢繆也會遇到不管用的時候。《迴廊亭》的拍攝過程中,受到疫情和地震等不可抗力影響,拿到拍攝素材的范肇碩發現還是有一些關鍵鏡頭的缺失,只能從穿幫、NG鏡頭和空鏡中想辦法彌補,把原以為沒用的東西「變廢為寶」、解決影片原本會出現的硬傷,這樣的情況其實並不少見,但在范肇碩看來,它們只能稱之為挑戰、並非不可克服的困難。

而觀眾看到的,是困難被解決後的結果呈現,解決問題的人——剪輯指導在其中貢獻了他們的創造力。《揚名立萬》的剪輯工作中,范肇碩經常要思考某一句台詞後應該接人物的內心活動還是在場其他人的反應?觀眾看到哪一點是最好的?「這一段戲的節奏在哪個點上需要放開一點、緊一點,一個問題被提出後是立刻接回答還是等一下再回答,不同的處理可能會帶來截然不同的感受。」

尋找那個所謂的最適合觀眾的呈現方式的過程,就是創造力誕生的過程——很多人會認為,電影的劇本指導所有工作,拍攝完成後拿到素材的剪輯並沒有多大的發揮空間,是在規定範圍里完成命題作文。但李永一還是相信,剪輯是可以盡最大可能把作文寫得更漂亮的。

李永一依然記得多年前剪《烈日灼心》,有一場段奕宏飾演的警察發現線索後進入「壞人」家中的戲,段在搜查後發現了錄音,聽錄音時回想起了一系列片段、細節,李永一選擇用節奏緊湊的快閃來處理現實空間與腦海中的回憶之間的關係,觀眾被帶入到那個空間裡跟著回憶、緊張,李永一也完成了讓他自己酣暢淋漓的一次蒙太奇創作。

這種場景幾乎在每一次的剪輯工作中都會出現,《懸崖之上》中火車上的一場戲,兩撥人各懷鬼胎,既怕暴露又要傳達信息,在不能說話的情況下無聲地試探。李永一與導演商量應該如何處理這場戲,鏡頭中演員的眼神、動作與車廂內壓抑的空間和聲音……這些多重元素之間,需要找到最好的組合方式。

「它會成為觀眾代入場景和故事、沉浸其中的組成部分,雖然觀眾意識不到背後的剪輯手法,但完全進入其中了,這是會讓我產生滿足感的時刻。」李永一說,剪輯就是需要把好的故事、好的演員表演以最好的節奏和最舒服的講述方式呈現出來,而呈現的過程,就是剪輯指導的「戰場」。

「坐得住」

觀眾進入一部電影之前,剪輯其實已經先走進去了無數次,在裡面沉浸了很久。

《揚名立萬》的剪輯周期長達八個月,光是找到合適的敘事角度和剪輯方式就花了不少的時間。范肇碩曾提到,影片的第一部分都在會議室中發生,但每場戲人物的情緒、感受都不一樣。「要給每一場戲設定一個視角、主題和遞進的關係,用什麼樣的景別、什麼樣的關係,有什麼樣的軸線、什麼時候跳軸等等都需要特別精密地設計,一場戲拿掉了前後都不對,兩句詞拿掉了後面的反應也要動。」

而時間,只是處理這些問題的基礎條件,於是「坐得住」就成了電影剪輯與時間作戰的職業素質之一。在范肇碩看來,就像裁判員得盯得住,銷售櫃員站得住,關鍵在於「住」——專注力。

從中戲畢業後范肇碩做了很多年的紀錄片,學會了如何用素材講故事,「儘量少用旁白、解說呈現故事,要學會通過畫面去講故事。」之後進入幻星成為剪輯師,剪了大量的電影預告片,對范肇碩來說那是一片新的天地——在既有的框架里,通過天馬行空的想像去實現自己的想法。

這個過程中,有大量時間是一個人坐在剪輯台前埋頭苦幹的,而成為剪輯指導,只是這場馬拉松的一個小小的節點。「每一刻都會有滿足感。」范肇碩認為電影長片的剪輯創作空間裡,需要不斷去發現、創造可以讓自己興奮的節點,而不是被動等待。

范肇碩

「但又不能太專注,那樣會影響發散思維。」范肇碩意識到,剪輯指導區別於剪輯師的部分在於,有時候需要跳出來思考問題,「成為剪輯指導後,你的意見和創作會更多地影響電影本身了,所以可能會一邊更加謹慎一邊強迫自己更大膽一些,眼界更加開闊地去發現新的問題、尋找剪輯方式新的可能性。」

但從剪輯師到剪輯指導,往往需要很多年的時間,並不是所有剪輯都「坐得住」——「熬出頭」之前的歲月里有太多沉悶的工作,普通人對電影的興趣和熱愛常常不足以支撐。

李永一是從部隊的電教室一步步走到剪輯台前的,在那個國內能接觸的電腦還是「286」、「386」的年代, 一點點自學、摸索「media100」作業系統來剪宣傳片。「一整個假期我都在做這件事,時間緊張、我的注意力又全用在上面,天天吃泡麵,省事,從那之後再也沒有吃過泡麵。」

Media100作業系統

在那段歲月里,沒有人告訴他剪輯的理論支撐是什麼、蒙太奇的概念是什麼,只有陌生作業系統里一個單詞一個單詞、一個效果一個效果地嘗試。靠著這些實踐積累,李永一在21世紀初成為最早一批進入電影行業的剪輯師,在與寧浩、曹保平和張藝謀等諸多導演的合作過程里學習、成長。

他沒有刻意劃分過自己二十年職業生涯的幾個階段,只是清楚地知道,一開始剪電視劇和宣傳片時,更注重技術;後來開始注重鏡頭之間的邏輯關係,用邏輯關係執導剪輯手法;如今,他認為技術、手段和蒙太奇都不是剪輯最重要的部分,「重要的是如何找到演員最好的表演鏡頭、如何讓觀眾真正理解進入電影故事,觀眾看得懂、不走神、有所感觸,這是我每次剪片子的原則。」

李永一獲第35屆金雞獎最佳剪輯提名

「還在學習階段。」對李永一來說,能在剪輯這份工作里一直坐得住的前提,是每開始一部新的電影的剪輯,他都能開始新的挑戰,「在每一部電影里學習、成長。」

「最後一步」

電影剪輯帶來的挑戰幾乎是貫穿整個流程工作流程的:在劇組要完成素材挑選和每一場戲的粗剪,拍攝完成後開始粗剪後的精修,再把精修後的每個鏡頭按照劇作邏輯串聯成故事,之後就是對整個故事進行精修——這是一個「沒完沒了」的漫長的階段,中間時常伴隨一些痛苦的取捨。

做《烈日灼心》時,李永一面臨最大的挑戰是時長,當時剪輯完成的版本在接近180分鐘,國內院線的排片規則和觀眾的觀影習慣對這樣的時長來說都並不友好,如何既縮減時長又保證故事的完整性成了難題。

《烈日灼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家都用心拍的鏡頭、故事,刪掉很捨不得,就只能努力找到最優解。」李永一和主創團隊花了三四個月反覆討論、調整,甚至主角之一的愛情戲整條線全部刪掉,才有了上映139分鐘的版本,「好在沒有影響整個劇情,片子還是很好看的。」

這樣的情況時常發生,很少有影片定剪後就完全不改了,剪輯指導看片子的過程里常常會有不同的感受,有時需要放空一段時間、完全不去想剪輯的事再重新看、重新調整,直到找到給觀眾的最佳版本。

「觀眾並不知道他們看到的電影原本是什麼樣子的。」范肇碩認為,剪輯並不是要炫技、刷存在感,「是要讓觀眾覺得整個故事特別流暢、沒有任何障礙就能把電影看完,剪輯在其中是藏起來、服務於觀眾的觀影感受的。」

實現這一點需要電影剪輯進行身份的切換,有時范肇碩是他剪輯的電影的第一位觀眾。「作為觀眾我會想這個故事是不是有讓我不滿足的地方?是不是有情緒上跳出來的地方?哪裡還有遺憾?怎麼樣會更好?」而作為剪輯的他要通過技法來解決他作為觀眾的疑惑——對范肇碩來說,這是一件神奇的事。

「導演像故事的口述者,而我們需要在攝影美術燈光等部門的配合下,把記錄下來的故事通過剪輯,講給觀眾聽。」在他看來,這份工作的魅力也正來自於此,那些奇妙的愛情、懸疑的故事,非同尋常的人物做出的瘋狂的事,是剪輯師無法全部經歷的人生——把自己代入進去,既是創造者,又是經歷者,然後被電影所講述的故事打動。

李永一

這一點,被李永一稱之為好電影的最後一步。「劇本好,攝影好,演員好,導演好,故事好,各方面都很好了,剩下最最關鍵的一步,就是通過剪輯呈現出來給到觀眾。剪輯是好電影誕生的最後一步。」

而電影最後的這一步,永遠是剪輯師最開始的一步。從這一步開始,走過很多步,電影才能無限接近於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