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網際網路黑話里的年輕人

2021-04-05     每日人物

原標題:困在網際網路黑話里的年輕人

過去十年,你被網際網路改變了多少? 有些變化能被輕而易舉地描述出來,有些則不能,比如語言。你是否注意到,在不知不覺中,一些原本不存在的詞彙,由網際網路大廠創造出來,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人們的對話、文稿,甚至思維模式中。比如「賦能」、「心智」、「鏈路」,它們在創造之初確實提供了高效的表達,但隨著千篇一律地被濫用,也意味著個性化表達的消失,思維的僵化,甚至某種異化。

如今我們注意到,語言,作為普通人最後的營壘,也出現了潰敗的跡象。

當一個人需要溝通項目進展的時候,他會說「我們拉齊一下」;當一個人想要獲得更多細節的時候,他會用到一個詞「顆粒度」。人與人的交流被極度簡化,就像給計算機輸入一串代碼,對方就會神奇地給出運算答案。 許多大廠都面臨這樣的問題,比如已經超過十萬人的位元組跳動體系。在3月30日位元組跳動九周年演講中,張一鳴花了不小的篇幅展示了一段充斥著「深度共建、自然勢能、價值鏈路」的雙月彙報材料。他批評了這段看起來令人云里霧裡的陳述,「我們的很多重要決策並不需要那麼複雜的描述。」 但這樣的警醒仍然是稀少的。諸如此類的陳述充斥在網際網路世界,也延伸到人們的日常生活。「語言的邊界決定世界的外延。」維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里這樣寫道。這是一個網際網路大廠黑話朝著現實世界侵蝕的故事。

文 | 易方興

編輯 | 姚璐

訓練

凌晨2點,柳菲菲還在加班。她已經很睏了,但還是攥著手機,克制住想吐槽客戶的衝動。

釘釘還在閃爍。她以一敵多,對接客戶那邊的四個人。剛交了一版策劃案,她用大白話說:「我們接下來將在幾號幾點在XX發布希麼內容,會用到XX微博帳號……」

客戶來自一家網際網路公司,打斷她:「我覺得你沒有想清楚這個策劃,你要不自己捋清楚之後,我們再開會吧。」

這不就是讓她再重寫一份?這哪行!

柳菲菲嚇了一跳,馬上想清楚了問題出在哪。剛才困意襲來,她竟然為了省事說了大白話。

在網際網路圈裡混,怎麼能說大白話?

她趕緊補充,把同樣的意思重新說了一遍:「我們先開篇預熱,拉高期待值……然後借勢發酵,引起圍觀,為營銷賦能……」

客戶:「對呀,你看這就清晰多了。」

類似的新鮮事到處都在發生。在廣告公司的陳強,剛入職,接了個網際網路公司客戶,客戶就說要打造「全場景體驗」。他沒聽懂,客戶解釋,就是讓他把公司的標誌P在不同的圖片上。

陳強頓時有點懵。做了一版,交了,客戶又說:「不夠增強現實。」

「啥叫不夠增強現實?」陳強又問。

「就是把2D卡通人物做成3D效果。」客戶說。

這個案子結束之後,陳強總結——網際網路公司不說人話。

張一鳴批評的雙月會材料。

現實擺在柳菲菲和陳強面前,既然身在這個行業,該怎麼與網際網路行業的人溝通?

首先要做的就是必須先懂網際網路黑話的意思。柳菲菲專門弄了個文檔,像記單詞一樣記錄。高頻率出現的詞語有:

賦能——賦予能量。AI賦能、品牌賦能……總之,在網際網路,所有東西都能賦能。

鏈路——鏈條和路徑。鏈條聽起來太low了,要說鏈路。

對齊——指把兩方信息同步一下,近義詞「拉通」、「拉齊」。常用語「我們對齊一下」。

顆粒度——「這個方案顆粒度不夠細」,意思等於「方案不夠細」。

……

這些黑話,一部分是生造出來的,就是在最新版的《現代漢語詞典》里也查不到,比如「鏈路」、「賦能」。一部分是給原有的詞賦予了新的含義,比如「對齊」、「顆粒度」。還有一部分,是外來語,比如OKR、KPI。

最讓柳菲菲納悶的是,許多網際網路黑話剛剛出現,含義不明,用起來十分費解,但又傳播得極其迅速。比如經常出現的痛點、癢點和爽點,三個點的區別困擾了她很長一段時間。

有一回,團隊組長開會說,「這個項目,我們不能只看痛點,也要明白用戶的癢點是什麼,然後在爽點上尋求突破。」她忍住吐槽的衝動,不停點頭。

團隊其他人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會後,她悄悄問一個男同事,同事說出了自己的理解,「癢點就是讓用戶有點爽,痛點就是讓用戶一直爽,爽點就是猛得一爽。」

柳菲菲當時就覺得,自己要走的路還很長。

圖 /cfp

馴化

逼自己捲入網際網路黑話的體系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柳菲菲這樣才入行的新人來說,這意味著要替換掉自己原來的語言方式。

最直接的困擾,就是如果不懂黑話,連正常的交流都有困難。剛入職那會兒,她接到部門領導通知,團隊彼此要「拉齊水位」。她心想這也管的太寬了,倒水難道還要杯子水位一致。同事們知道了笑了好久,原來拉齊水位就是同步一下信息。

她意識到,這麼下去不行。換成網際網路黑話來表述——她的底層邏輯需要換一換了。

交流只是黑話的初級功能,她後來發現,黑話的進階功能,就是網際網路黑話用得越多,就越能顯得對行業了解深入。她以前對此不以為然,「管天管地還能管得了我怎麼說話不成,聽得懂就行了。」所以即便是知道意思,在公司也是能不用就儘量不用。直到有一次開項目會,她站起來,用白話陳述了自己精心準備了一周的方案,領導搖頭皺眉,採用了另一個被黑話包裝起來的方案。

方案的名稱是《以用戶體感為抓手,賦能新次元營銷場景》。

名字很唬人,但內容她一看就是拼湊的。她也沒揭穿,請病假回家睡了一天,自我反思,目的是「梳理認知,沉澱思路,疊代底層邏輯。」

她決定捲入其中。

就像柳菲菲逃不出這個充斥著黑話的網際網路世界,某種程度上,網際網路黑話也是網際網路世界的邊界和高牆。在由網際網路大廠掌控的這個世界裡,黑話的輸出,也成了各家大廠輸出自己價值觀的一種方式。

作為網際網路黑話的誕生之地,大廠內部的員工們更有發言權。杭州阿里巴巴的蘇明已經是六年的老阿里人了,他把使用黑話形容為「練基本功」。

在阿里,這些黑話不光體現在說上,更是體現在寫上。在全面取消周報之前,阿里周報曾經是黑話的重災區。「當時我們團隊的leader不光讓我們寫做了什麼,還得寫上自己反思和感悟。」

寫做了什麼也很有學問。「要用好抓手這個詞。比如說我做了一個項目,項目的重點是A,那麼我一定要寫成以A為抓手。還有心智這個詞也是,心智是怎麼傳導的,如何打造用戶心智,這些一定要寫到感悟裡面去。」

在這個過程中,最荒誕的部分,是同樣的內容,都對應著一套另外的黑話說法。

在網上賣——可以說成是「抓住流量風口,布局線上新零售。」

到處投廣告——可以說成是「全鏈路深度營銷,矩陣式打法。」

有銷售經驗——可以說成「對裂變增長有較完整的方法論及實戰經驗。」

周報曾經一直都是蘇明的負擔,每次少則寫1小時,多則3小時。有的同事為了體現出自己勤于思考,周報寫得巨長,蘇明在阿里見過的最長的周報有上萬字,裡面是黑話、術語的堆砌。「寫得長就會得到表揚,就會顯得很認真。」更關鍵的是,如果周報里用了很多網際網路黑話,就會顯得很專業。

在阿里,網際網路黑話和周報背後的彙報文化密不可分。王建和,阿里巴巴文化布道官,在《阿里巴巴的基本動作》中就寫到,「管理者做思想團建的核心意義,就是讓團隊有共同的語言,共同的符號和共同的理念。」

如何讓團隊有共同的語言?阿里巴巴文化布道官王建和的答案是,「日報、周報、月報就是最好的抓手」。有一回,本來是晚上10點交日報,結果有個人11點多才交,王建和回復,「從今天開始,如無特殊情況,晚上9點之前寫完拜訪記錄,發完日報!超時,按照團隊內日報未發規定處理。」

在《重新定義管理》一書中,布賴恩•羅伯遜闡述了語言在企業管理中起到的作用。「有些時候我們往往忽視了我們所選言語的力量。語言通常被視為文化的口頭表達,但語言同樣能創造文化。」他發現,一些特定的術語,能夠改變團隊中人與人共事的體驗,從而提高管理效率。

網際網路黑話,與阿里、拼多多等公司推廣的花名系統一樣,都是一種管理手段。有的時候,緊密合作的同事之間,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名。並且,大家都使用同一套網際網路黑話系統。你所面對的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已經不重要了。花名和黑話,建立的是一個人的工作人格——這個人格精幹、高效、很少情感表達。人的差異性一旦被消除,那麼無疑可以提升管理效率。

就這樣,在日復一日、周復一周、月復一月的彙報和會議的打磨中,蘇明的黑話基本功磨鍊得極為純熟。

造詞的權力

黑話學得多了,原本叛逆的柳菲菲也麻木了,「網際網路黑話就像遮羞布一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也有人曾經嘗試過揭開這層遮羞布。

孫亮畢業後去了一家創業公司,創始人是大廠出身,管理方式也襲用了大廠那一套。日報、周報、月報一個都不能少。到了開會的時候,每個人都要對著自己做的ppt發言,美其名曰,「鍛鍊融入團隊的能力」。去年8月份的凌晨1點,公司一個項目失敗了,所有人在一個黑色窗簾的會議室圍坐著,挨個反思檢討,「我前面有個同事說的是大白話,說沒有達到客戶的要求之類的,結果挨了大領導一頓批,說反思的深度不夠。」

孫亮看到大領導指著那個員工的頭,說了一堆要「強化用戶感知」之類的黑話。他聽不下去了,「意思不就還是說沒有達到客戶要求嗎?」

在這樣的團隊里,個人的意志是需要被磨平的目標。大領導常用一個詞「ego」,意思是「自我」。「網際網路人ego要低一些。」他經常聽到這樣的話。

他覺得這樣的公司待著沒意思,半個月後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去之前還專門調查了一下部門主管的背景。結果也沒有好多少,第一天開會,他又聽到了熟悉的「賦能」、「感知」、「鏈路」。

他也納悶,這些詞是究竟是誰創造並傳播開來的?

在網際網路界眾多前赴後繼的造詞大佬里,賈躍亭可能是代表人物之一。

2015年的一個春天,即將為夢想窒息的賈躍亭,站在北京萬事達中心的樂視新品發布會舞台上,他的嘴裡說出了一個網際網路新詞——「生態化反」。

這個詞,樂視公關稿的解釋是:打破硬體邊界、UI邊界、內容邊界、應用邊界,打破整個產業鏈中的創新邊界,打破內部的組織邊界,讓生態產生強大的化學聚變反應,形成開放的閉環,給用戶創造極致體驗的同時,也向所有第三方開發者史無前例的開放所有權。

360CEO周鴻禕當時吐槽,「哪怕說了一萬遍,我還是要強調,創業者不要說生態、平台、化反之類的大詞,要講人話。」

但光是吐槽,改變不了時代。網際網路公司鍾愛「講故事」,很多時候,打造一組新的語彙,是為了給消費者、股民講一個神秘又迷人的故事。

如今回看,2015年也是網際網路黑話的爆發年。隨著移動互聯發展,新的商業模式誕生了新的企業,也引爆了新的戰爭。這也是一場對網際網路話語權的爭奪之戰。2015年的最後——滴滴和快滴宣布合併,58同城和趕集、美團和大眾點評、攜程和去哪兒這些原來「水火不容」的競爭對手均選擇了「聯姻」。在這些事件背後,均有BAT的身影。

「資本掌握在誰手中,誰的話語權就大,就有創造這些新詞的權力。」張維是一家網際網路出行公司的中層,他在2015年底參與了一場「人才高峰論壇」,當時BAT三家公司的人力資源部負責人均登台做了演講,他最多的感受就是「聽起來很高深」。

「當時賦能是阿里提的最多的詞,螞蟻金服招聘總監演講說,要把招聘業務賦能出去,打造生態化運營,我當時都是懵的,這說的是什麼意思?」接下來,百度的人力負責人的演講也讓人費解,題目是「人才成長機制與價值創造閉環」,而騰訊則是介紹了他們人力資源管理的三支柱——COE、HRBP、SDC。

「我當時一邊聽,一邊得用手機搜是什麼意思。等我們這些中層學會了,我們就會教給我們下面的人。」張維覺得,正是這些黑話組成了企業的價值觀和思維方式,「我們這些小的網際網路企業是很難產生價值觀的,只能照搬BAT大廠的價值觀。」

就像一座金字塔,網際網路黑話自金字塔頂部產生,逐步朝著底層擴散。

2.0版本

就像作業系統一樣,隨著時代變化,商業格局變遷,網際網路黑話也在不斷升級。

孫璇去年剛剛來到天貓。面試之前她準備了各種可能出現的面試問題,結果面試官有個問題還是把她問住了。

面試官問:「你覺得你的抓手是什麼?」

抓手這個詞還能這麼用?這還不是最讓她迷惑的,進入公司之後,她要熟悉天貓會員的設計思路,結果發現團隊自己人寫的文章也看不懂,比如,「會員設計等於權益價值感知設計」,又或者是「權益感知四梯度之一是權益原子表達」。

她用了兩個星期,才搞明白是什麼意思。原來,網際網路黑話,已經從單純的創造詞語,發展成為創造句子了。

如果說「賦能」這類詞,是網際網路黑話1.0版本,那麼「實現權益原子表達」這種,就是網際網路黑話的2.0版。「就是單個的詞都懂,連起來成句子就不懂了。」

而隨著短視頻的興起,諸如位元組跳動、快手這樣的新的獨角獸公司誕生,黑話的話語權開始出現了偏移。

抖音、快手都採用雙月OKR的管理模式,這甚至會影響員工的說話方式。快手的員工周陽吐槽,公司里不少人的說話方式讓他感到彆扭,「四個月不說四個月,非要說兩個雙月;催一下不說催一下,非要說推一下;溝通不說溝通,非要說對齊。」

有一回,他坐公司電梯,看到大屏上顯示「進入12月的第2個雙周,這個雙周最高氣溫xx度,最低氣溫xx度」。他很鬱悶,平時說雙月也就罷了,「好歹每兩個月Review一次OKR,雙月還有那麼點儀式感,雙周是個什麼鬼?12月的第三周不會說嗎?」類似的情況,在位元組跳動一樣出現。

如今,網際網路黑話不僅縱向在升級,橫向也有擴散開來的勢頭。

柳菲菲平時要接觸各種各樣的不同行業客戶,她發現黑話有一種朝著不相干的行業傳染的趨勢。比如618她買化妝品,一看有個化妝品的廣告語都變成了「XXX賦能鮮顏系列」,她趕緊划走。還有一回跟一個做建築的同學聊天,同學張口就是「我們要用照明賦能樓宇」,她問是啥意思,同學說,就是要在樓里多安裝一些聲控燈。

大疆這樣致力於「持續推動人類進步」的科技公司,也誕生了內部的黑話系統。比如元神、語意隔膜。在大疆工作的員工李可說,一個事情做不好,他們會說「元神差一些」。再比如評價一個人「高大上」,並不是什麼好詞兒,說的是一個人學歷很高、履歷光鮮,但不好好乾活兒。

網際網路黑話不僅成為網際網路的邊界,也在成為網際網路的高牆。牆外的人聽不懂牆內的人在說什麼,而牆內的人還不自知。

柳菲菲仍然還在學習和使用網際網路黑話的過程中。最近的一次是春節前,她與一家網際網路公司的項目負責人爭論業務內容。令她沮喪的是,對方說的黑話她還是聽不太懂,但她決定反擊,也在腦海里搜刮對方聽不懂的「高深」術語。她只是覺得,「氣勢上不能輸」。

他們像說天書似地對話了半個小時,項目推進了0。

圖 / cfp

每人互動

你最討厭聽到的網際網路黑話是什麼?

文章經授權轉載自人物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yPl6tngB9wjdwRpvAPCI.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