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海中的古樹茶味

2019-08-21   鳳凰藝術

原標題:布朗山田野筆記|茶葉經濟重塑了傳統村寨的勞作與生活

關於茶,我們來的既是時候,又不是時候。夏月多雨,並非出茶的好時節,雖然偶有採摘,但品質平平,價格自然也平平。可也只有這個時候,村民才能閒下來,和我們一起喝酒,聊天,不緊不慢地生活。也正是這些年,古樹茶生意日漸紅火,才使曼捌,布朗山,乃至整個勐海,成了茶的天地。村民的生活,開始漸漸以茶為中心,即便是七、八月的茶市淡季,曼捌的勞作葉無外乎上山除草、種茶,同時採摘產量並不太高的雨水茶,而在村寨里,大家每天都在屋外路旁一邊揀茶,一邊聊天,日子過得平靜悠閒。

古樹新芽。

時光倒轉三十年,曼捌呈現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那時候,村民還住在老寨,過著刀耕火種的日子,村裡沒水沒電,是正經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餐飲,大多源於自然,採集漁獵是生活中的重頭戲,現在還有老人回憶,「我們布朗族,只要有鹽和辣椒,日子就過得下去。」而古茶樹散布山間,無人理會,間或採摘一些,用傳統的方式,壓製成便於保存的竹筒茶。後來開始種橡膠,一些人家還砍了自家山地里的古茶樹,改種其他作物,「古樹茶太苦,產量也小,以前都沒有人收,更早時雖然有國家來收,也不值幾個工分……」

2006年,在經歷了茶市低迷之後,人們對茶的品味開始逐漸回歸自然,山頭、古樹、頭春,一系列對普洱茶品質的重新定位,將曼捌,以及其他和曼捌相似的布朗山寨,重新帶入山外的世界。對於山地村民而言,這不僅直接改變了他們的生計經濟與日常生活,更似一場跨越時空的聚合,人與自然,人與古樹,人與人,人與社會,原來許多不相關的人和事,因為茶而相遇、聯接,原來看似平行的世界,因為茶而相互交織,帶著不同的期許,不同的慾望,夾雜著諸多的不確定,演繹出形形色色的茶人茶事。

記得剛來到的曼捌時,岩溫以新制的古樹茶招待我們,林叔看了一下,喝了一口,慢慢說,「茶炒糊了,碎葉有點多」,岩溫笑起來,「這是我妹妹炒的,她還不熟」。後來,岩溫和我解釋,炒青時手要來回翻動茶葉,不能讓茶葉粘底,否則哪怕只是糊了一片,也會影響整鍋的茶香和口感。殺青之後的揉捻也特別講究,輕重、時間的把握,全憑手感。揉捻成條的茶葉,曬乾之後便是初加工的毛茶,這是如今村寨里最基本的茶葉製作,從採摘到殺青、揉捻、曬茶,需要一氣呵成,為了防雨,村民還建了透光的茶棚,曬茶要保持棚內乾淨,不能有雜物,否則很容易串味,影響茶葉品質。

殺青。

漫山古樹,那是祖先留下的茶。布朗族也有自古傳下的制茶方法,從炒青、揉捻到曬乾,手法簡單、樸素,器具也是隨手而來,沒那麼講究。「我們以前就是在自家灶上架口鍋,炒一下,揉一下,甚至用腳踩,然後曬乾,很隨便的。」如今,從前家家樓下圈養牲畜的地方,換成了專門的炒茶灶,上面斜放鐵鍋,斜鍋炒茶利於散熱,方便操作,有的村民還會按照茶商的具體要求殺青,或青或熟。曬茶之後,村民還要花不少時間揀黃片,黃片是指因條索疏鬆、粗大,在揉捻過程中不成條的泛黃葉片,這些葉片一般都是古樹老葉。揀茶看上去簡單,卻是需要細緻與耐心的活計,整理好之後,茶葉被分類裝袋,待價而沽。

揀黃片。

一切源於偶然。古樹茶價,成於千里之外,非村民意願決定,而每家古樹多少,源於祖先惠澤,幾乎與當下無關。唯一不變的,是上山採茶的辛勞。自山上搬下來之後,村民只能騎摩托上山照看茶地,從前路不好時甚至需要徒步。夏日茶少,上山主要是除草和種植茶苗,古樹茶盛行之後,大家都放棄了台地茶,即便是新種的茶苗,也是由古樹茶籽培育而來,而且價格與古樹茶相差甚遠。村民也會將深山老林中找到的野茶樹移栽到自己的地里。雨水過後,偶爾也會採摘,「一芽兩葉」是基本的標準,古樹幾乎都是百年以上,大多需要攀爬採摘,看著村民在樹梢上輕鬆騰挪行走,不由感嘆,那絕對是技巧、經驗與體力的合一。

採摘古樹茶。

茶葉經濟,重塑著曼捌村民的勞作與生活。春茶時節,整個村寨成了茶的世界。茶樹發芽後,需要在四、五天之內採摘,否則就會長老,錯過採摘的最佳時期。所以,一旦出芽,幾乎就是全村總動員,以換工的方式,今天你家,明天我家,集中採摘,早晨上山,三五人合作,一天可以收到鮮葉二、三十公斤,以一鍋茶大概五、六公斤,殺青需要半個多小時計,有時要一直炒到深夜,晚上十二點、一點才顧得上吃飯,有的家戶甚至兩口茶鍋一起開動,茶葉多時還要請人幫忙。這讓我想到去年八月在香格里拉經歷的松茸季,松茸的野性,使得人與松茸,相互糾纏,相互成就。而在布朗山,卻是另一番景象,茶市對古樹茶的追求,反而使人們放下「馴化」的野心,跟著古茶樹的節奏,回歸自然。

茶的重新「嵌入」,也改變著曼捌村民對茶的認知,從前,在布朗話里,茶都叫做「La」,現在,茶被分成「La song」(苦茶/大茶,即古樹茶)、「La puli」(野茶)、「La huwan」(中茶,古樹茶籽培育的喬木茶)、「La ei」(小茶/甜茶,台地茶),之前的茶葉製作,沒有那麼精細,現在村民都懂得用簡單、直白的語言區分茶的好壞,如,古樹茶芽上有細毛,茶炒糊了就不香,不好看,揉捻不好,茶味不足,春茶最好,味道最濃,耐泡,古樹茶、野茶有時候不好分別,但喝得出來……村民樸素的言語和經驗聯接的,是普洱茶外形色澤、油潤程度、茶湯色相、濃醇厚度等科學評鑑,以及花韻蜜香,山野氣息,人在草木間,養心養生的詩意表達,而這一切,經由滋味的流轉,以不可言說的方式不斷轉譯、生成,最終融入村民關於茶的具身體驗之中。

現在,曼捌村茶葉炒制、揉捻以及曬茶的技術大多來自外界,要麼是茶商引入,要麼是州政府請技術員來傳授。二十多年前,政府曾經補貼村民種植台地茶,後來因為茶價太低,村民不願再花費精力管理,要麼放任其自然生長,要麼換種其他作物。而制茶技術引進後,村民並沒有照單全收,而是根據自己的經驗,不斷地調整,如將揉捻的茶葉適當摔打,使之更顯均勻條狀。而當我問及如何學習炒茶技術時,岩溫說,「主要是自己看別人炒,邊看邊學,然後一次一次地試,注意時間火候,有時因為火小,留在茶葉里的水分太多,曬茶時容易發霉,有時火太大,又容易炒糊,那就根據情況再做調整,炒得多了,也就熟練了。」

揉捻。

奇妙的是,炒得一手好茶的曼捌村民,平時並不怎么喝茶,村裡的年輕人愛喝酒,都說只有老人才喝茶,而搬到新寨後,連老人都不怎么喝茶了,以前圍坐火塘,以陶罐烤茶,邊喝邊敘的生活,因為新寨居屋空間的改變,以及酒的大量進入,漸漸成了回憶。可是,因為茶葉生意,不大喝茶的曼捌村民,幾乎每家都備有茶桌茶具,有的茶桌乃整木製成,極其講究,遇到像我們這樣的客人,他們會拿出一套功夫茶具,按照「城裡人」的方式招待泡茶。有一天我在村民家喝茶,正好遇上幾位村民來家裡閒聊,主人很自然地拿出幾個搪瓷口缸,放上茶葉,直接沖泡,這時,我突然明白,這才是曼捌村民喝茶的正確方式。

茶的流動,聯接著人與自然,人與市場,聯接著小地方與大世界。日子久了,曼捌漸漸以不同的方式,與外面的世界發生聯繫,茶商來來去去,停停走走,有的還與村民建立了長期的信任與合作關係,而茶市行情逐漸成為村民關注的焦點,慢慢學會討價還價,村裡開始出現經濟能人,利用他們在外的關係與人脈,成了中間商和代理人,先富了起來,一些還在讀大學的年輕人,也開始躍躍欲試。之前,村長召集大家捐茶,統一拿到勐海加工製作印有曼捌標識的茶餅,準備今後贈予客人,以提高曼捌老寨古樹茶的知名度。去年,應布朗文化協會之邀,村裡還選出了「茶祖」、「茶王」、「茶後」,並按照傳統,給古茶樹拴了線,念了經,做了儀式,儘管大家未必全都認可,但文化與資本的融合,已初現端倪。而在最近,還聽到了村長力推曼捌古樹茶進軍歐盟市場的宏偉規劃……

茶葉貿易,帶來很多知識的錯位與並接,在村裡,大家似乎在用一種似懂非懂地方式談論著「有機」、「原生態」、「無公害」,儘管有時村民也會認為打農藥是對茶樹好,可以預防蟲害,但他們似乎也認可了「城裡人」對所謂「自然」的追求。依附經濟之下,一切源於市場與價格,這樣來自外界的追求,甚至寫進了村規民約,「本村茶地內出現打農藥情況,罰款2000元」。無疑,茶葉帶來了財富,但也帶來了鄉土與市場的雙重束縛。一方面,村民於茶葉生產中分配了大量的時間、精力,每年茶葉行情,自然成為村民最為擔心、焦慮之事;另一方面,村寨的生計經濟日趨單一,旱稻早已不種,膠價太低無人收割,蔬菜種植逐漸減少,茶葉,在為村民帶來收益的同時,也毫不留情地將其捲入市場洪流之中。

行文至此,遐想連連,心中浮現出Sidney Mintz開啟人類學政治經濟學之路的《甜與權力》,加勒比海辛勞的甘蔗工人與彰顯英國貴族身份的「糖宴」;還有Alan Macfarlane以「綠色黃金」為名,將茶葉置入世界文明發展進程的討論,思考茶,這一人類健康、靈感與快樂的源泉,如何成為人類歷史上最為強大的社會與經濟力量;以及Sarah Besky 所揭示的昂貴的大吉嶺茶葉,偽善的道義經濟,以及美國公平貿易面紗之下追求社會共榮的假象消費。當然,還有我們熟知的聯接著族群、地方乃至區域的「茶馬古道」,通過茶的流動與互市,將雲南乃至西南,引向多元、開放、共生的世界……而眼前這條村民每天上山、下山,蜿蜒曲折的茶路,正在聚散來去之間,聯接著過去與未來,夾雜著些許期望,些許不安,些許歡樂,些許憂愁,不知會將布朗鄉民帶向何方?

此刻,身在布朗山的我,更願在山色雲霧中,靜靜體會,什麼是「以茶為生」。

(圖片來源於澎湃新聞及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