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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愛的故事」第二期與大家見面了。上一期,我們發布了一位80後獨生子與母親離別的故事《媽媽,再見》,這一期,作者所記敘的,是自己爺爺的故事。但這次的故事不僅僅關於祖孫情。
作者的爺爺用近二十年寫了一本神秘的書。作者作為一個孩子,從爺爺身上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孤獨,他一步步地看到死亡與不可違抗之力的全貌逐漸顯現。
但爺爺本人是快樂且自足的。儘管那是一個非常枯燥、孤獨又冷清的修史工作,幾乎與世隔絕,但在那片文字森林裡,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不知道多少人一邊讀著這個故事,一邊想到了自己。
人一點點老去時,思維也隨之一點點衰退,記憶也隨之一點點斷裂。爺爺最後忘記了自己寫過的東西。他的生命痕跡、學識智慧,都一點點地在他自己的記憶里湮滅無蹤。
之後,人還剩下什麼呢?他要如何在這種與命運的搏鬥中自處?請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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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聽過我先生的老家之後,我爺爺第七次在飯桌上問起他的職業。我先生瞄著我笑笑,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在廣告公司上班,單位就在望京。爺爺臉上綻放著只有小孩子才有的燦爛笑容,笑意越過重巒疊嶂的皺紋滿溢出來。他帶著微笑沉默了一小會兒,若有所思,問道:小孔,你老家是哪兒的?
從幾年前,我奶奶和我姑姑就開始對我念叨,你爺爺傻了。我聽了憤然,並不搭話,也不相信。九十歲的年紀,健忘也是平常的。回憶中,爺爺是幾十年沒有改變的,永遠瘦骨伶仃,永遠在吃飯前喝一瓶燕京啤酒,永遠在寫一本書。
我爺爺一直在寫書。自打我的世界混沌初開,他就天天在自己的書房伏案寫作。他的書房是一個迷宮,每個建築構件都是各具規模的印刷品。整飭的書桌是迷宮的核心,剪報、參考書、按字母排列的卡片匣子錯落有致地堆疊著——我家的每份報紙都開過天窗,爺爺在文字中淘金,把閃亮的小豆腐塊整整齊齊地剪下,分門別類夾進不同的剪貼簿里。
現在看來,我爺爺的收藏和蝴蝶標本差不多,紙頭和蝴蝶一樣是脆的,生命短暫。在沒有網絡的年代,如果不被我爺爺搶救,它們即刻就會湮滅在被遺忘的文字汪洋中。可在剪貼簿里,它們卻有很高的價值,總有一天,它們會被我爺爺重新塑形,融入他的那部鴻篇巨著中。
寫作是撐起我爺爺每個日子的骨架,而其他瑣碎的日常,似乎全都穿梭在寫作的間隙。中飯和晚飯前,我爺爺從書桌前起身,慢慢踱到飯桌旁邊,起開啤酒,坐下,小口啜飲,不時碾碎五香花生的紅衣,把白胖的花生米送進嘴裡。這瓶酒喝得奇慢,一家人飯畢,他的酒還沒喝完。但只要酒杯一離手,他就會即刻起身,慢慢轉向自己的書桌。
小時候的我嚴密地觀察著這一切。對我來說,所有這些都有著奇特的意味。我爺爺和他的書桌,太神秘了。
我喜歡在他書房沒人的時候偷偷進去遛遛,因為一旦我奶奶看見,會立即喊我出來。一進書房,就能聞到紙張堆疊的氣味,細細辨別,近似檀香。如果我的詞彙量豐富一些,我可能會直接叫它「書香」;幸好那時候迂腐的話語還沒有像現在這樣侵蝕我的感官系統。這味道很陳舊,也很討人喜歡。我的嗅覺把它直接同「書寫」划上等號。這味道把我牽引到書桌前。隻言片語混雜在不同顏色和老化程度的紙片中晃過我的眼睛。
對我來說,這些全無意義。它們不是故事,甚至不是優美的詞句。它們只是一條條幹枯的信息:某某市政工程,某某街道改造,某某建築歷史……我不禁失望,撇下它們,直接奔向書房背後蒙著綠段子的五斗櫥,那裡的味道我更加喜歡,老布料的溫吞被絞入不知從何而來的甜香,這個味道對我只有一種含義。我在一個又一個柜子之間探頭探腦,謹慎地推斷我奶奶上次究竟是從哪裡變出的夾心餅乾。我奶奶從不讓我知道她把甜食藏在何處。
我上中學以後,爺爺忽然開始和我們談論他的著作。那時電腦普及,我爺爺藉助尖端科技開始大展拳腳。
我終於知道爺爺寫的不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女騎士跨著一匹富麗的棗騮牝馬,馳騁在布洛涅樹林的花徑上」,他寫的是一本北京市政專著。我挺失望的,雖說爺爺一輩子研究北京市政,寫一本專著順理成章。過去那神秘的規律,甜絲絲的故紙香,到頭來,似乎並沒有一點情節性。
我爺爺的學問,在家裡並沒有衣缽傳人。因此寫一本書固然很了不起,但全家人沒有誰對此燃起特別的興趣。
不過爺爺依然很喜歡談論它。有幾年,這本書成了我和他最安全的話題,和跟生人聊天氣差不多,和跟我奶奶聊她最近哪裡又疼得厲害差不多。
「爺爺,您那書寫到哪兒了?」我和爺爺打過招呼後總是立即就問。
爺爺面露得意,把我引到書房。「你看。寫廣場呢。正在寫廣場的衛生間。」爺爺當即抑揚頓挫地給我念了他剛寫的一段,大意是闡述天安門周邊衛生間的現代性。
或者說他正在寫華表。「華表上坐著的不是獅子你知道嗎,是石犼。」
「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還得寫多少啊?」我又問。
爺爺於是闡述起自己這本書的宏大框架。似乎是要囊括我們身處的這座城市裡所有的重要建築和設施。
「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什麼時候寫完啊?」我又問。
爺爺嘴角露出帶些神秘色彩的微笑:「說不好啊。快了大概一兩年;慢了……誰說得准吶。」
每次去,他都這麼說。慢慢地,一提起這本書,我心裡產生了一種沒法形容的悲傷感覺。後來,正是藉助對這種悲傷感覺的回憶,我一下子就理解了西緒弗斯推石頭的故事。我開始認定,爺爺不會寫完這本書,因為這本書不能被寫完。多年後當我爺爺遞給我《北京志(市政卷)》,告訴我這是他主編完成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目睹了世界奇蹟。
編輯註:《北京志》是一組北京市級地方志從書,本文作者的爺爺所修志的為市政卷中的道橋志、排水志,其他還有包括像綜合卷、科學卷、工業卷等下的人民生活志、旅遊志、科學技術志、房地產志、長城志、出版志等等,該記述自1958年起,「文革」中一度中斷,之後重啟,記述時間下限為1995年。該叢書詳盡地描畫了一個時代的市民生活的遼闊畫卷。
我奶奶讓我反覆看了許多遍版權頁,又讓我讀了前言。可是一個念頭漸漸在我心裡升起,不,這不是爺爺一直在寫的那本神秘書。因為那本書不是為任何人、任何機構而寫,它的書頁上寫的是市政,可是書裡面寫的是我爺爺這一生的學問和時光。那本書不可能寫完。我爺爺這輩子還沒畫上句號呢。
於是我脫口問:「爺爺,您還寫著書嗎?」
「不寫了,」我爺爺依舊掛著笑,「頸椎不行了。記性也不行了。」
這是我倆最後一次談起那本書。
過去好多年,我爺爺寫書,已經成了一種天荒地老的狀態。奇怪的是,突然時間就開始飛轉,處於時間中的人,好像台上演員,迷失在轉場的布景中。
我高考那年,我爸查出了淋巴瘤。後兩年我家求醫問藥,終究還是無計可施地看著爸爸被疾病摧毀。眼見災難突然降臨,似乎大家除了把這不幸當作某種錯誤歸咎他人之外,再無他法。我爸爸走後,我和我爺爺奶奶驟然疏遠了。
我想我們一直沒有因為我爸爸的離去互相原諒。
和我爺爺最後談起那本書的時候,我是很多年來頭一次去他那裡。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奶奶那時每隔一天要去醫院透析,我見她時,她老了很多,臉浮腫著。我突然想起一個很不恭敬的比喻,覺得和過去相比,她的臉就像是個揉發的麵糰。風濕、腎病和悲哀在上面留下摧殘的指印。她的腿腳已不靈便,為了方便,一家人從過去的老房子搬進了有電梯的新樓。這裡自然沒有甜絲絲的書房。我走神想起我爺爺曾經說要留給我的藏書,它們已不知去向。
我奶奶的身體自那時候起,一日不比一日。下次見面她坐上了輪椅。有一天我正上班,堂姐打來電話說奶奶摔了,情況很不好。我立即奔去醫院。奶奶從此便一直躺在床上,一開始身體沉重浮腫,不多久就瘦成紙片。而我爺爺看起來一如既往。雖然之前我奶奶和姑姑見著我就說:「你爺爺傻了。」我先生新姑爺上門時,我爺爺問了四五遍他的工作和籍貫,我對我先生解釋,我爺爺的記憶力大不如前了,不過你看他精神卻很好。
今年新年,奶奶情況很不好,我姑姑擔心她的日子不多了。我和先生去探望,我姑姑打開門,把我們讓進屋裡。我爺爺慢慢從房間深處探出身來,神情竟是迷茫而羞怯的。他張著雙眼,定定地看著我,並不認識。一聽是我,立即高興起來,整張臉都漾起笑意。我心中沉重,只能承認我爺爺的記憶確實出了問題。
我們圍著桌子吃飯,他一直像孩子那樣純真無邪地笑著。他笑著問了十幾次我先生的老家在哪兒,又笑著問了十幾次我先生的工作。他說了五六次自己過去在我先生老家附近工作的往事,忽然眼神朦朧起來,問我們:這是哪兒?
我姑姑於是說起我爺爺的病。說著指了指牆角一個破紙箱。你爺爺的書都賣了,就剩這一箱子了。這幾年搬家太不容易,能處理的都處理了。最後剩的他這些年的手稿筆記,裝了這麼一箱子。前些日子我打算賣,你爺爺忽然明白過來,說他這輩子就剩下這麼一箱子東西了,別賣;我就沒賣。沒賣就沒賣吧,反正早晚也得賣。其實你爺爺早糊塗了,前幾天這箱子扔在過道,他自己洗澡,漫出來的水把箱子全泡了,裡面東西早就不能要了。
我悚然,望向那個箱子。我仿佛看見屬於我爺爺的那本神秘書就在那個箱子裡,那是他一生的學問,他幾十年的光陰。
我坐在那兒,眼瞧著這一切發霉覆滅。
回家路上,我先生一直在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叨念著安慰的話。而我卻覺得異常孤獨。
我從小就很孤獨。只是那時我不明白,我的孤獨其實是對孤獨的預感。而今長大成人,才體驗到了真正的孤獨。所有愛過我、陪過我的人都在離我而去,我說的不是生老病死,我說的是人心那種必然的裂變和疏離:因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因為日常齟齬;因為金錢;因為不能分給別人的幸福;因為親情的自私、不公和偏狹;因為突然而至的災禍;因為不知投向何處的憤怒和無助;因為沒法壓抑的失敗感;因為空耗一生的虛無;因為面對殘暴世界碾壓而來的恐懼掙扎。
我就這麼看著爺爺奶奶漸漸走遠,看著姥爺姥姥漸漸走遠,看著我的姐姐妹妹漸漸走遠,看著媽媽漸漸走遠,看著我一起長大的閨蜜們結婚生子,也都漸漸走遠。有時候我和先生躺在床上,我會在心裡默默地問他——終究你也會拋下我吧,在熱戀褪去之後,在我們屈服於日常的瑣碎之後,你也會自己一個人決然地離去吧。終究,每一個人都會變成孤零零的島嶼,孤零零地留在這個和自己的聯繫越來越淡薄的世界。沒有人能到達別人的島嶼。除了自己的孤獨,一切都變得虛無。
我很害怕,卻無計可施。
說真的,我不為我爺爺失去的記憶難過,我真覺得他如今大概很幸福。就像過去他棲身在自己書房的迷宮裡,現在,他在沒有出路的簡單記憶迷宮中,享受著只屬於自己的安寧和平靜。他不會為書籍的散佚而孤獨,不會為手稿的泯滅而孤獨,他不會擔憂自己嘔心瀝血的著作與保存於其中的生命痕跡、學識智慧在他自己還生活的世界上,已經湮滅無蹤。
遺忘拯救了他嗎?不,我想,遺忘揀選了他。
編輯註:這是北京日報一篇名為「北京市重修《北京志》紀實」的文章中,對劉鐵珊老人,也就是本文作者的爺爺的工作描繪。
讀完關於爺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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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劉丹亭
編輯:劉楚楚
運營編輯:肖呱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