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的放達離不開酒,酒是阮籍的生命,也是他「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重要武器。飲酒和服藥是中古時期士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也是魏晉人追求個性自由,增加生命密度的工具。不難設想,如果沒了酒,也就沒了阮籍的首開任誕之風,也不會有竹林名士的集會酣飲,自然也就沒了讓後人神往不已的魏晉風流。在阮籍的日常生活里,酒的功用大矣哉:或因酒以求官,或借酒以避世;或酗酒以逃婚,或醉酒以屬文。阮籍的越名任心,大都是在酒的幌子底下進行的,所以,酗酒成了他日常生活的常態,也內化成一種時代悲劇性的生命體驗方式。
酒也是阮籍用來避禍遠害的工具。高平陵之變後的數年,司馬氏為鞏固自己的政權地位,揮舞屠刀,大肆誅除異己。其時先後遭屠戮的達三千餘人,大名士何晏、夏侯玄、李豐、諸葛誕等亦未能倖免,以至於「天下名士減半」(《晉書·阮籍傳》)。如此血雨腥風的殘酷鎮壓,給士人的心理造成極大的影響,一時人人自危,如履薄冰。阮籍外負威重之名,而身處燕巢危卵之下,「遂縱酒昏酣,遺落世事」*,其胸中苦悶可想而知。阮籍不過是一介文士,對於現實政治既莫可奈何,不得已逃為酒人。
謝逸《讀阮籍傳》的評析切中肯綮:「籍於是時,儻不自混於酒,嶄然出其頭角,則死於強臣之手必矣。……謂籍不仕耶,未嘗隱於山林,清不足以名之也。謂籍仕耶,未嘗俯己以同流俗,和不足以名之也,非清非和,庶幾於夷、惠之間乎?莊子謂曲轅之櫟,以不材得終其天年,故社托之以神。其拙若籍者,得非托之於酒以神其拙耶!」*謝逸認為阮籍混跡於酒的行為是「神其拙」,韜光隱晦,沒有露出半點端倪,其察微知遠,托酒保身的手段,真是達到神其變化的地步。而阮籍非仕非隱的處世態度,也使得他的生命境界界於清和之間,既不與流俗同俯仰,也未能完全超拔於流俗之上,可以說是進退失據,處境十分尷尬。此處謝逸說的「神其拙」,就是王世貞所理解的阮籍為人處世的「巧」,即巧於與司馬氏周旋,借酒以逃身的人生大智慧。王世貞認為阮籍逃為酒人的目的就是為了能在亂世中存活下來,以司馬氏為海鷗而與之浮沉,他的本心則掩覆在放達的外表下,不輕易為人所察覺*。余嘉錫對此作了進一步的闡述:「嗣宗陽狂玩世,志求苟免,知括囊之無咎,故縱酒以自全」,又說「籍之附昭,或非其本心。然既已懼死而畏勢,自匿於昭,為昭所親愛,又見高貴鄉公之英明,大臣諸葛誕等之服,鑒於何晏等之以附曹爽而被殺,恐一旦司馬氏事敗,以逆黨見誅。故沉湎於酒,陽狂放誕,外示疏遠,以避禍耳。」
除了借酒避禍之外,阮籍還在酒里寄予了一生遭逢世變,意氣消磨的失志之悲。阮籍早年有濟世之志,想干一番大事業。《詠懷》其十五記錄了詩人少年時代的壯志豪情,阮籍當年意氣風發,對自己的期許很高,把自己設計成儒家大賢顏回、閔子騫的接班人。《詠懷》其六十一還寫到詩人期盼馳騁沙場,建功立業的夢想。可見,早年的阮籍懷抱儒家平治天下的雄圖大志,「英風截雲霓,超世發奇聲」的句子寫出少年阮籍的浪漫情懷和昂揚奮發的進取精神。值得注意的是,這兩首詩都是以回憶的筆調敘述的,而在詩的末尾則充滿了苦澀的人生況味:「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念我平常時,悔恨從此生。」
魏晉易代之際是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慘澹的現實政治擦亮了阮籍的眼睛,讓他的思想逐漸從儒家的入世情懷轉入道家的自然情懷中來。詩人早年志向杳如黃鶴,光陰蹉跎,功業無成,也只有借酒來澆胸中塊壘了。阮籍是命世大賢,惜乎其才不為時用,心情抑鬱難宣,唯有「托於酒而自遁」,或「有所託以逃其跡,而混其不能平之心」*。阮籍終日沉酣在酒國里,一來避世遠害,苟全性命於亂世;二來借酒澆愁,將功業無成的悵恨之意盡數付之於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