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天才神童的代價

2019-10-17     生活即是熱點

「有的時候差那麼一點,如果意志力跟上了,就上去了。你的意志力沒有跟上也就下來了,就差那麼一點點。如果能扛過去,就會看到更高的一座山,就是這樣」。


天才


郎朗第一次和鋼琴打交道是在1984年的某個午後,兩歲的孩子看著電視里的《貓和老鼠》有些痴了。

螢幕里,湯姆貓身穿燕尾服,繫著白領結,活靈活現地走出來,向觀眾鞠躬,接著在琴凳坐下,開始演奏鋼琴,吵醒了正躺在琴弦上打盹的小老鼠傑瑞,起初節奏輕緩,隨著貓和老鼠的不斷鬥爭,鋼琴節奏也隨之愈來愈快。

《貓和老鼠》劇照


儘管湯姆的手看上去像義大利麵條,兩歲的郎朗也壓根不了解什麼是鋼琴家。不過那時他仍然覺得:哇,做鋼琴家真酷。手中不停跳躍的黑白鍵,迸發出每秒音符,仿佛在玩遊戲。

郎朗踮著腳,跑去家裡的立式鋼琴邊,彈出幾個與電視里相似的零碎音調。本來父親朗國任還在犯困呢,瞥到兒子的行為時頓時清醒。

這是個天才,郎父在心裡想,眼睛也隨之發亮。

朗國任本來就學二胡多年,雖樂器不同,樂感卻相通,孩子有沒有天分一眼就能看出。當然,為了確認,他也找來好幾個專家跑來試郎朗的反應和靈敏度,結果如他所料。

他帶著郎朗拜訪瀋陽成立最好的音樂老師朱雅芬教授,讓孩子去彈一會兒鋼琴,朱教授頓了一會兒,「我會收他做學生,郎朗有天分。」

「您認為郎朗到底多有天分。」

「相當有天分。」

多數父母聽到這話都會欣喜不已,郎國任卻沒露出笑意,反倒追問:郎朗一定要在全中國彈鋼琴拿第一名。然後是在全世界。這可能嗎?

問題問出的這一瞬間,朱教授就意識到,郎朗的父親對孩子成功的迫切。

郎朗無疑是有天賦的,他有敏銳的耳朵,寬大的手掌,和與生俱來的節奏感,不過朱教授看重的是他對鋼琴的精神,小小年紀,就有為了鋼琴願意放棄一切的執拗。

至此,郎朗3歲正式從師學琴,5歲在瀋陽當地辦公開獨奏,9歲拿全國第一。

對成功的渴望不僅是父親郎國任,郎朗也同樣這樣想。採訪時他告訴我們,「從5歲開始。我就覺得比賽是走向人生巔峰的。」

很快,郎朗就在瀋陽小有名氣,郎國任樂見其成,然而在他宏偉的音樂版圖裡,這只是極微小的一步。恰逢朱教授也建議,以郎朗的天賦一直留在瀋陽對未來很難有幫助。和朱教授談話後,郎父思前想後考慮了很久。

郎朗和父親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他對音樂沉迷已久,可特殊環境下,很難有所成就,他本以為心底里野性的部分只是幻夢,而這時,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寄託點——兒子郎朗。

郎國任狠下心,義無反顧地辭去工作,帶著郎朗去北京求學,到最好的中央音樂學院附小,還特意讓郎朗的母親則留在瀋陽,一是用微薄收入支撐著漂泊在外的父子,二是讓郎朗離開熟悉的環境與母親的慈愛,專心練琴。

所有人都說他們瘋了,只有郎父堅持:他們不了解我兒子的天才。

說這話時,他忽略了兒子郎朗看到那封辭職信時欲言又止的神情。


矛盾


剛去北京,郎朗父子二人住宿環境極差,住的是地下室,幾家人共用一間衛生間,琴譜都被老鼠啃了。天熱時,郎國任只能將薄書作扇替正在練琴的郎朗扇風。

父子倆吃著最便宜的打折蔬菜,忍著鄰居動輒上門抱怨的聲音,支撐他們的唯一動力就是要在北京上最好的音樂學校,跟全國最優秀的人比賽,然後獲勝。

郎父托關係找了位中央音樂學院的教授,郎朗第一次見到那位教授時,對方面無表情地問他有些什麼本事,郎朗有些緊張地彈完一首曲子,教授支著下巴「還湊合」。

跟著這位教授學習期間,與以往郎朗在瀋陽時常受到的褒獎完全不同,他還沒彈一會兒就會被叫停,教授不苟言笑地說他 「彈琴像東北人種土豆,精神頭像打砸搶。」

形容得極為不堪。不久,教授不願繼續教他,還告訴郎父,郎朗非但不是天才,連音樂學院都進不了。

郎父剛辭去瀋陽特警支隊這樣的「鐵飯碗」,和兒子破釜沉舟來北京。郎朗也一路順風順水,雖然父親教育嚴厲,卻始終浸泡在褒獎與讚揚的蜜糖中成長,多少有些「傲氣」蘊含其中。

冷不丁,有人告訴他們之前關於「第一名」、揚名中外的想法都成了夢。命運仿佛一把巨錘,把父子倆直直錘暈了過去。

倘若回瀋陽,他們會成為那些親戚朋友口中的笑柄,而繼續留在北京,也前路無門。進退兩難間,父子關係尤為劍拔弩張,郎朗練琴的時間越來越長,兩人之間的交流卻越來越少。

多日來的憤懣之欠一個爆發點。就在某一天,郎朗從學校回去晚了,耽誤了練琴時間,雖然心理早有準備回家後迎面而來的會是父親的責難,可當他小心翼翼地步入家門時,還是不曾料到父親如此聲嘶力竭:

「你都上哪兒去了?回來這麼晚!你把自己的生活毀了!你把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毀了!」

郎父甚至告訴他,他沒有理由再活下去了,邊說,邊遞給他藥瓶,給他兩個選擇,跳樓,或是吞藥。

在郎父看來,這不過是一個有些過火的威脅,裡面裝的也只是普通藥丸。在郎朗看來,卻成了多年後仍無法詮釋的噩夢。

朗國任是中國父母最常見的一種類型,曾經的夢想是當二胡獨奏家,每天在小樹林裡獨自練琴,在1500人里脫穎而出進的部隊文工團。

可經歷了特殊年代的洗禮,他的夢想成空,便將未完成的夢投射到孩子身上,他將郎朗的未來同樣視作自己的終生事業。

年少時成名,父母的決策相當大,有時會產生一些很積極的東西,有時則是毀滅。

與父親矛盾爆發之後的一段時間,郎朗厭惡練琴,感到厭恨父親,他用拳頭猛擊牆壁,如同拳擊手猛擊自己的對手,還曾發誓再也不練鋼琴。

郎朗和父親最喜歡的音樂家都是莫扎特,不同的是,郎朗喜歡的是莫扎特音樂里天才且神經質的一面,而父親則為莫扎特的故事感動。莫扎特是音樂神童,在他父親的引導下奔赴成功,郎父看來,父子倆共同獲得了不朽。

他卻忘了莫扎特被批駁的自理能力,與愛說大話、傲慢等缺點,莫扎特結婚沒有告知父親,也缺席了父親的葬禮。人人都說,老莫扎特是卓越的音樂教育家,卻是失敗的父親。

郎朗後來的成功,也讓無數家長都懷揣野心想要製造出第二個郎朗。然而,他並非是第一個鋼琴天才,此前,殷承宗、孔祥東等人都在鋼琴演奏領域頗有建樹,可無論此前此後,都只有一個郎朗。

郎朗是天賦+機遇+努力的結合,無法輕易模仿,其次,背後的代價也不可忽視。

對朗國任來說,郎朗既然已經成功,此前種種只有感慨沒有遺憾,而對於郎朗來說多年來父親長期咄咄逼人,讓兩人之間的關係難以貼近。

好在,他們的目標一致。在採訪時,郎朗提到「比賽拿到第一名以後,別人看到你,一點一點閃光。」

這是他的願望,也是父親朗國任的願望。

少有的溫情時刻是在一次郎朗出國比賽後,拿下了第一名,鏡頭一掃,恰好是朗國任看著兒子彈奏的身影,抹掉自己臉上的淚珠。

在此之前,朗國任幾乎從未哭過,當郎朗後來再問此事,只見父親裝作一無所知:我什麼時候哭過?你看到我哭過嗎?

15歲那年,郎朗遠赴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求學,這是美國極富盛名的音樂學院之一,一個天才被扔進一群天才之中,其中落差可想而知。

西方音樂也講究血脈純正,很多教授們總覺著東西方文化背景的差異下,東方人彈不好那些西方深度樂曲。

郎朗心知肚明,如果自己想有所成就,必須得比西方人彈得更好,而且不止好一丁半點。

這對郎朗來說,像是場優勝劣汰的叢林法則,而他遊刃有餘於其中規則,他將每場比賽看作一場決戰。鋼琴是他的武器,他想藉此打動所有人。

郎朗自身的心態上,屬於很有競爭心理的人。到了現在的人生階段,他在採訪中回味那時的心理,也有一些反思:我的心態太過於激進,太重視所謂的名次,總是在想怎麼樣得第一名。

大幾歲的學長告訴他:你要當偉大的藝術家,great artist,這才是你的人生目標,人生不能只追求famous,太俗了。

郎朗卯足勁兒向著名鋼琴家的路子奔去,誰也不能規定偉大與名望相悖,「(在樂壇能不能站住腳)關鍵是你彈得好,彈得好,就是偉大的音樂家。」

真正的職業轉機出現在1999年。

芝加哥的納維尼亞音樂節上,原本的鋼琴師身體不適,17歲的郎朗是第五替補,前面四個替補要麼同樣身體不適要麼對譜子不熟,這才輪到他上場。

時運來了,擋都擋不住。

這是場世紀明星音樂會,在場的音樂家都是20世紀最偉大的那批,對於十七歲的少年,這是個極為難得也極為危險的機會。

彈好了自然一夜成名,然而一旦演砸,他在這行業可就一輩子都出不了頭。

有些懼怕挑戰,有人卻天生是征服者,壓力成了動力,危險反倒搖身一變成了誘惑。郎朗演奏完畢,掌聲如雷。

半個世紀以前,張愛玲就曾說過:出名要趁早。這件事成了郎朗人生中的轉折點,名望之門突然向17歲的少年打開。

一星期內,美國五大樂團中有四個打電話邀約,《芝加哥日報》稱這是音樂史上的奇蹟。那時郎朗特興奮:我的時代終於來了。

採訪間隙,我們聊到朗朗多次與世界頂級樂團合作的體驗,他告訴我們:

每次合作時,你會在登台前一天想起,曾經有怎樣偉大的音樂家也在這登台表演過,這在無形之中有很大壓力。但是沒有壓力就沒有動力,沒有這樣的經歷,我不能去突破自己。


名望之後


2007年,郎朗登上中國福布斯名人榜,僅次於姚明之下,又將關乎古典音樂的國際大獎拿了個遍,還被授予「聯合國和平使者」,這些年來,他迅速積累起大量財富與外界認可。

既有巴倫勃依姆等傑出前輩賞識,又有長期演奏會票房第一的商業實力。他已經達成兒時的夢想,成為赫赫有名的傑出音樂家,達到自己目光所向的名望巔峰。

在這之後,他還能做什麼呢?

早年的留學經歷讓郎朗意識到,除去音樂學院圈子的專業人士之外,多數人對古典音樂全無概念。圈內人人皆知的偉大音樂家,只要出了這個圈,對普通人來說,甚至聞所未聞。

不知何時起,古典音樂成了一種高屋建瓴的東西。

聽眾中,上了年齡的老爺子老太太占據多數。早年間,莫扎特、李斯特那個年代裡,大家都在一個小屋子裡,自然得講述曲子的寓意,而不是如今這般,演奏家們連笑都會被視作討好觀眾。

「我們就像那種怪博士的感覺,那種在科幻電影裡面的那種,好像跟真正的世界有隔閡。」

郎朗想著,等他能在古典音樂領域站住腳的那天,一定要改變一些東西。

於是,才有了後來的一系列舉動。他和虛擬歌姬洛天依合辦演唱會,又參加綜藝節目《吐槽大會》,穿著一身嚴肅的深藍西裝,頭髮梳稱光滑油亮,開口卻是:山丹丹那個紅艷艷。

這與人們心中音樂家的形象大相逕庭。

2016年,他與重金屬樂隊在格萊美合作演出,一些守舊的樂評人口誅筆伐,郎朗帶著東北口音模仿樂評人們的模樣「這麼彈蕭邦不高興,那麼彈莫扎特要跳河。」

但他心底壓根不在意,別人越讓他「應該」怎麼做,他卻如同叛逆少年,偏不去這麼做。郎朗告訴我們,「藝術就該這麼反覆地摩擦」。

早年間,他一直保持這一年150場演奏的高工作量,也接了很多品牌代言與廣告,音樂會票價比明星更高,有人說他過於商業化,會淪為工匠,而不是大師。

郎朗直接駁了回去:「我自己樂意,用不著別人管,我覺得什麼適合我,我就走什麼路。」

古典音樂這類高雅藝術領域,對已然站住腳的郎朗來說,做個眾人交口稱讚的大師,名望利益不在話下,他的反叛精神,倒真有幾分藝術家的洒脫。

他仿佛還是那個兩歲時被《貓和老鼠》打動的那個孩子。

郎朗從沒將古典音樂視作特定人群才能欣賞的陽春白雪:「聽音樂,主要是往情感上聽。因為在音樂的世界裡最後都是講的人性。」

或許正是音樂里的人性,讓他遇見了如今的妻子。妻子吉娜性格溫柔,恰好彌補了他性子裡急的那一面, 曾經的天才琴童已經37歲,逐漸步入中年。過去的三十多年裡,郎朗始終保持著緊繃的一面。

如今,郎朗終於學會放鬆自己。

偶爾也會憶當年,想著那時有人提供經濟幫助,他和父母便不會有那麼多的困難與壓力,雖時間再回不到過去,他卻想幫助更多的孩子。

「重振古典音樂」成了他的自我使命。早在十年前郎朗就曾在紐約建立基金會,去年又在北京建立了基金會,他想讓那些有才能的孩子都能愛上音樂,而不用因為現實停步不前。

採訪期間,郎朗如同演奏會中那般,穿著挺闊的西裝,神采奕奕,看上去極為自信。不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卻是他說過的一句話:

「音樂改變了我的人生,我也希望音樂能改變所有人的人生。」

那一刻,他的眼中有一簇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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