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史鐵生」彭程:那個冬天我走進地壇

2019-11-01     語文道

光明日報

在讀到《我與地壇》前後,我正醉心於閱讀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友人贈送了一套新印本。之所以記得這些,是因為讀著這篇作品時,我腦海中不由自主地跳出了《哈姆雷特》中那一句著名的獨白——「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

在我當時的感覺中,這句話正可以移來概括《我與地壇》中主人公面對的困境。雖然兩部作品的主角——受了欺騙的王子和落魄無助的殘疾人——所身處的時代地域及面對的難題有著巨大差異,但當事人那種被逼迫到瀕臨極限的感受,應該是相近相通的。

《我與地壇》對我的觸動是那樣強烈。我記得我把刊發作品的那一冊雜誌抓在手裡,鄭重地摩挲著相關的幾個頁面。我想到兒童時期的高爾基,每當讀到一本喜歡的書,就將書頁對著陽光看,以為其中一定藏著感動人的奧秘。

《我與地壇》被收入各種作品選集

我專門騎車去了一次地壇公園。冬日的寒冽中,我用了半天時間,走過整個公園,每隔一會兒,就要擦拭一下被噓出的熱氣弄模糊了的眼鏡片。雖然過去也來過,但此次它大不一樣了,只因為被史鐵生描寫過,便仿佛成了一個全新的地方。我尋找作品裡描寫過的那些場所,想像他的輪椅曾經停在什麼位置,哪裡是歌唱家練嗓子的地方,那對從中年慢慢地變為老年的夫妻,每天散步時是從哪個門進入公園。在漫長的日子裡,作者史鐵生坐在輪椅上,望著面前的空曠和靜謐,思考他的苦難和命運,他的活著的理由,他可能的救贖之路。

對於他,這註定是一個無法擺脫但又必須釐清的糾纏。二十一歲那年,命運就判決他下肢癱瘓,只能終身坐在輪椅上,死亡之日才是解脫之時。時時刻刻,他體驗著一種面臨絕境的、即將被吞噬的感覺,仿佛一隻腳踏在懸崖邊緣鬆動的碎石上,仿佛面對剃刀寒光閃閃的鋒刃。

史鐵生的最初反應,與處於類似境遇的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對命運不公的抱怨甚至是忿怒:憑什麼是我,來承受這樣的苦難?但這樣的情緒並無助於改變這一個堅硬的事實。無奈中他只能平靜下來,努力讓自己思考,試圖弄明白一些事情。時間並未能平復傷痛,但有助於讓他認識傷痛。從那一個一次次與榮譽擦肩而過的長跑者身上,從那一個漂亮但弱智的小姑娘身上,他看到了造物者的不講道理,看到了偶然性的隨意捉弄,看到了苦難的無所不在。他明白了,「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而由誰來充任這樣的苦難角色,誰去體現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實在是沒有理由可講。

這個命題同時還有著一個分櫱:那麼,要不要活下去?也是在長久的思索後,作者領悟出「死是一件無須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這樣想過之後,他安心了許多,接下來的問題便是需要思考怎樣活了。終於,寫作接引了他,成為他每天願意繼續觀看晨曦和夕陽的最重要的動機。按照他的說法,「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或者,「只是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這是他使自己獲得拯救的道路,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尋到。

自此他沿了這條道路艱難地行走,就像獨自搖著輪椅跨過公園裡的溝溝坎坎。終於,在走進這個園子15年之後,他拿出了這一篇《我與地壇》。這是一朵在煉獄的黑暗中開放的花朵,卻閃動著屬於天堂的奇異光亮。這一點賦予了它罕見的品質。

說到底,最終支撐起他殘缺的生命的,是一種存在意義感的獲得。作為寫作者的史鐵生的卓越,也正是建立在這一點上。他自寫作中發現了意義,從而獲得了抗衡苦難的力量。殘疾促使他思考,思考讓他窺見了生存的本質,得以平靜地看待和接納苦難,達成了與自己命運的和解。這是一種窺見命運底牌後的開悟和坦然,絕非膚淺浮泛的樂觀主義所能比肩的。

在《我與地壇》中,我們看到了思想的清晰的展開。作品要表達的並不是一個單純的理念,而是諸多理念的匯聚和糾結。它從某一個邏輯起點邁步,層層遞進和深入,剝繭抽絲一般,其中穿插著一位想像中的對話者的質疑和詰問。這一點保證了作品的嚴整性和公正感,因為這種姿態正是基於對存在之複雜性的深切體認。在這條思想路途的終點,生存的「牢靠的理由」在他面前閃現,日漸明朗,於是生活的重新開展也獲得了堅實的基礎。

也正是因為這篇《我與地壇》,我開始找出此前他所有發表過的作品來讀,也從此關注他此後的所有作品,他在我心目中占有了特殊的位置。事實上,幾乎可以說在他的所有作品中,無論是散文、中短篇還是長篇小說,反覆思索和表達的都是以生與死、墜落與升騰為內核的一個話題群落,在具體作品中又體現為不同的伸延和變異。而這一篇作品,無疑正是一個承前啟後的重要環節。

命運給了史鐵生一副爛牌,他卻將它打得至為出色。

這種感悟並不是僅僅對作者自己才有意義,否則就不會有那樣廣泛而強烈的反響。從對自身殘疾的思考生髮開去,他進一步揭示了殘疾是一切生命共同的、本質的困境。它不僅僅限於肢體器官的殘缺,而是有著廣闊的指向——對於美貌、健壯、聰明而言,醜陋、病弱、愚鈍也是一種殘疾,如此等等。因此,地壇是他個人的救贖之所,而他從這裡獲得的覺悟,也將會成為讀者尋求自身的超度的一種導引,一個力量之源,儘管他們中的大部分不可能來到這座園林。

《我與地壇》濃郁而沉靜的詩性氣質讓人叫絕。「……要是以這園子裡的聲響來對應四季呢?那麼,春天是祭壇上空飄浮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作品的整個第三節我曾經熟誦如流,這是其中的一段話,而在此前此後,還有用一連串排比句式鋪陳出的多重比喻,畫面鮮明生動,節奏舒徐有度,韻律如詩如歌,讓我有理由堅信,這一節堪稱是中國文學中的一段華彩樂章。整個作品也是對於文學的本質屬性——一種訴諸靈魂的審美的感性力量——最生動的體現和詮釋。經由這種方式,它才得以走進廣大的人群。這就是文學的魅力,似乎輕柔縹緲而又真切堅實,無足輕重而又至大至剛。

青年時代的史鐵生在地壇公園門口

此後多年中,我又去過幾次地壇公園。最後一次,記得是在一個深秋的黃昏時分,落日的餘暉斜灑在祭壇上,黃靄靄一片,遍地飄落的樹葉散發著清新而苦澀的氣味。雖然史鐵生已經辭世多年,但他筆端吐露出的文字,仿佛此刻視野中的光亮,無聲而廣闊地漾盪開去,在一方方靈魂的田畝中流布氤氳。他描寫過的這個地方,已然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地理處所,而是一個精神的朝聖之地。加持和祝福都在無聲地進行著。

因此,自甫一問世的那天起,《我與地壇》就不再專屬於作者史鐵生自己了。

這篇作品最早刊發於《上海文學》1991年第1期。這真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數字。作家韓少功當時就說過:即便整個1991年只有這一篇作品,這一年也是中國文學的豐年。

四十年過去了。時光印證了他的判斷。

(作者:彭程,系本報高級編輯)

傳播與影響

史鐵生1991年1月發表於《上海文學》的《我與地壇》,曾多次被選入語文教材。第一次被選入高中語文教材是由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初次出版的《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教科書(試驗修訂本·必修)語文》第二冊上,但是由於該散文篇幅太長,只選了原文7節中的前兩節,將其作為第3單元的第3篇自讀課文。兩年之後,人民教育出版社經全國中小學教材審定委員會2002年審查通過的《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教科書(必修)語文》則把《我與地壇》調整到第一冊的第2單元散文學習單元,成為整個高中語文學習階段的第7篇課文,性質依然為自讀課文。此外,還被選入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另一種專門為重點中學編寫的語文教材《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語文實驗課本(必修)·現代文選讀》,並增加了《我與地壇》的第3節與第7節。

《我與地壇》的教學價值漸漸被全國各版語文教科書編者認同並均以節選的方式編入各版高中語文教材,目前收錄《我與地壇》的主要有人民教育出版社、江蘇教育出版社、廣東教育出版社、山東人民出版社、北師大教育出版社等出版的教材。

2001年CCTV3電視詩歌散文欄目播出《我與地壇》電視散文。《我與地壇》還經常在各種朗誦會上被朗誦。

(饒翔 郭超整理)


內容來源:《光明日報》(2019年10月25日 15版)(原文內容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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