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星文學/鄧星照詩選
簡介:鄧星照，曾有筆名唐突，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在《散文詩》《湖南文學》《詩潮》《詩刊》等刊物發表作品，著有詩集《星語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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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老得拿不動一把柴刀(組詩)
文/鄧星照
他們最終被植入大地
他們在牆上打下木楔
懸掛生活閒置的部分
歲月靜好
他們一絲不苟地勞作和歇息
耕種時取下犁耙
收穫時取下鐮刀
取下酒和腊味
與來客開軒話桑麻
取下蓑笠
獨釣寒江雪
他們最終被植入大地
牆上的木楔還會掛著月光
人間的每一場風雨
依舊與他們息息相關
黃金萬兩不如菜地一畦
所有的冬天摞起來比山還高
雪比雲還厚
年過半百
沒下的雪永不會再下
沒表白的不要再提
從現在開始
不要在飄雪中揚起臉
不要隨意踏雪
每一場雪裡風霜交加
每一場雪裡
藏著無數把鋒利的刀斧
是的 春天總是不會太遠
人到中年
繁花似錦不如暖風一縷
黃金萬兩不如菜地一畦
朋友相邀踏青
親人結伴祭祀
只是發現
路邊隨風哈腰的茅草
越來越像自己
父親老得拿不動一把柴刀
父親老得拿不動一把柴刀
他找人把門囗兩棵樹砍了
水桶粗的樹幹被鋸成數截
整齊地碼在曾經樹蔭的位置
它們緊緊靠在一起
害怕失去對方 害怕得
集體忘記刀削斧斫的疼痛
看上去像一場被哽住的慟哭
枝椏被丟在旁邊
這些迎抱過星星和風的臂膀
不久將會以灰燼的形式
變成泥土
三十年了
這兩棵水桐樹越長越高
在母親死的次年躥過了屋脊
秋風一起
它們寬大的葉子便落滿房頂
「漚爛瓦了常漏雨」
父親躲開我質詢的目光
眼神閃過樹蔸一樣的空洞
他已老得拿不動一把柴刀
我杵在父親面前如一棵
站立的悲傷
我記得母親栽下它們時
這兩棵樹還沒我的膝蓋高
我對天空和大地無能為力
老家門前的小溪
越來越像父親腕上的血脈緩慢枯瘦
蒼白的鵝卵石
仍迴響著曾經的澎湃
兩岸的荒草
一遍遍將濤聲和呼喊抹殺
我的房屋風雨飄搖
我的兄弟姐妹各奔東西
沒有一個人踏著狗吠歸來
與父親對飲
所有的夜晚只會越來越深
除了眺望遠方
除了回到家園
我對天空和大地無能為力
別無他求
我只擔憂今年故鄉的雪
會全部落在父親的頭上
忐 忑
這棵樹三十年前就被砍了
我仍習慣抬頭
看它繁密的枝葉
矗在路心的岩骨早已運走
燒成了白灰
經過時我仍繞行
溺水的孩童還沉在塘底
逼嫁的少女還在椿樹下低泣
那些死去的鄉鄰
有些我漸漸記起了體貌音容
卻忘了他們的名字
關於故鄉
我的記憶就只有這些碎片
我忐忑不安
我一定有重大遺漏和過失
回 家
每一朵雲都不陌生
每一棵草都很善良
桌凳和神龕上落滿了灰塵
我熱淚盈眶
不僅僅因為悲痛
我慶幸母親託付於我的那口水井
還一樣能給路人解渴
還一樣能照出人心
我的菜園茂盛
我的親人安康
我要給腳下每一寸泥土祝福
給已消失的每一座山峰默哀
能照出我們的心
連一根草都漂不動了
連一粒石子都浮不起了
小溪枯弱如臨終的老者
認不出風塵僕僕的親人
河床寬大得手腳無措
白天 雲和風落在裡頭
夜晚 星星和傳說落在裡頭
從前它象一面鏡子
能照出我們的心
從前它也暴跳如雷
捲走過黃牛和風車
多想再發一次大水
捲走不肖子孫
捲走我
柴刀越來越鋥亮
各家各戶的鐮
一直插在堂屋的牆縫裡
浸透汗漬的手把慢慢變黑
像陳年的血痂
砍田裡肥大的白菜
砍屋前屋後比人還高的青蒿
砍抻到大路上來的刺蓬
砍遊蕩的鬼魂
柴刀擺在屋裡最當眼的地方
隨用隨取
只是已很少用於砍柴
去年村尾在東莞打工的順喜
抄起一把柴刀
包工頭便與他結清了拖欠的工錢
鐮起銹的日子
村裡的柴刀越來越鋥亮
歸 家
一打開門
我就看見你了
你在牆壁的斗笠和鐮刀上
在門後光滑的鋤頭把上
你在水罐邊
你在柴灶前
你在飯碗菜碗的瓷白里
在條凳藤椅的餘溫里
抖落一身風和塵
隔著生死
今夜母子回來重新相認
風在他們墓上搖著草
兩架破舊的風車
擠在廢棄的公屋檐下
面前的禾場坪
像攤開的一張大黃紙
不著一字
有風吹來
風葉子偶爾會轉幾下
聲若低嘆
當年搖過風車的壯勞力
風在他們的墓上搖著草
他們車出的飽滿穀粒
喂出了六畜興旺
一件被遺棄的破衣裳
夜深人靜
它躡手躡腳地進了村
連片樹葉都要翻翻
連道牆縫也要搜搜
沒人知道它在找什麼
二嬸曬在坪里忘收的
一簸箕大豆
它湊上去嗅一嗅
想搬走
太沉了
試了多次後又悻悻放回原處
它剛爬上我家窗戶
父親的幾聲咳嗽
驚得它立即低下頭
貼著牆根溜走了
它一無所獲
月光下
村子象一件被遺棄的破衣裳
越來越少
父親說 村裡的樹越來越少了
樹上的葉子越來越少了
父親說 你多回家走走看看
村裡的老輩越來越少了
父親說著說著就不說了
他的黑頭髮越來越少了
現在 他的話越來越少
愛看夕陽一點點沉下去
門囗樹上殘剩的葉子
在晚風中搖搖晃晃